陈雨星
中国古代文人集团的组织方式颇多,有围绕帝王的文学侍从群体,有附丽王公大臣、割据群雄的幕府文人,也有知识精英乃至乡间草儒结成的各种“社会”——诗社、词社、曲社、文社,多如牛毛,不一而足。清代江南地区文学生态的重要特色就是大量地域性诗社的出现,诗歌成为结社唱酬的主要文学形式。社集参与者遍及当权之宦、致仕之臣、野居之叟、寓流之士、闺门之淑等各个社会圈层人士,成为清代江南文坛不可忽视的现象。近年来,诗社研究渐趋为明清诗歌研究的重要学术生长点。本文通过梳理清代江南诗社研究的相关成果,总结利弊得失,以期进一步廓清此后的研究路径。
近十年,清代江南诗社研究的成果逐渐丰富,以下分述之。
清代江南诗社研究的相关学术著作很多,但是选取的视角各有不同,研究的对象也各有侧重。近十年来的学位论文数量为多,单个诗社的个案研究如《惊隐诗社研究》[1]、《竹溪诗社研究》[2]、《鸳水联吟社研究》[3]等。这些论文往往考论结合,以相关诗社的文献爬梳为重点,论述社集诗歌的风格。全方位的诗社研究则多以几个具体诗社文献作为依据,以点带面,论述一个时代诗社运行的概况。代表著作如:
王文荣《明清江南文人结社研究》一文,以文社、文化家族、耆老、遗民、文学流派与诗歌流派与结社的关系以及复社为对象[4]。文章写作时间比较早,学界学术积累不足,故该文逻辑结构较零散,缺乏对明清文人结社较全面的观照。该文特色在于考查了明清江南地区文人社团329家,为具体考证明清江南文人结社提供了较为完整的目录。
胡媚媚《清代诗社研究——以六诗社为中心》一文,上篇厘清了诗社源流,将清代诗社发展历时分作清初、中、末叶三个时期,分期鸟瞰诗社的特点;关注地域分布、唱和方式等特点,从背景和诗社本身勾勒了清代诗社发展线索,提炼出较为准确的整体特征[5],对清代诗社的价值与历史定位进行了较为清晰的判定。下篇从六个地方性诗社切入,细致考核诗社雅集各个层面,以个案研究体现清代诗社普遍面貌,呈现出小中见大、从个别到一般的方法论特色。文章不足在论述范围较大,对江浙等在清代诗社活动中颇具分量的地区论述稍显单薄,选取案例虽具一定典型性,却仍显得不太全面,对于清代诗社的透视不够深入。
单篇论文中,关于清代江南诗社研究的论文约60篇,以文献研究为主。如眭骏《问梅诗社述略》,对清代道光年间苏州问梅诗社的主要人物及活动内容做了较为详尽的考述,并深入探究了诗社在吴中地区的影响[6]。刘正平《南屏诗社考论》考证浙派诗社代表“南屏诗社”十余年的活动与核心成员情况[7]。罗时进、王文荣《清代吴地“九老会”文学活动探论》对清代苏州耆老“九老会”这一地域结社活动做了较详细的梳理[8]。此外,祁高飞《清代文人举东坡、香山生日会现象之考察——以硖石诗人群为中心》[9]、王文荣《明清江南社诗总集编纂研究》[10]等文多为印象式描述,未详尽梳理明清结社诗歌总集,文献价值有限。目前,学界从事诗社文献考辨的工作者以浙江大学朱则杰和苏州大学罗时进及其学生为主体。如罗时进《明末清初江南诸生群体及其才调诗——以虞山冯舒为中心的讨论》[11],王文荣《无锡秦氏家族与碧山吟社活动探论》[12]、《明清常州府文人结社综论》[13]、《梁溪诗派述论》[14];朱则杰及其与学生合著的《清代诗人生卒年补考——以若干结社群体为中心》[15]、《清初江南地区诗社考——以陈瑚〈确庵文稿〉为基本线索》[16]、《“惊隐诗社”成员丛考》[17]等。
国外研究者常将研究视角投向如“秋红吟社”“蕉园诗社”等女诗人结社,体现出当下女性主义批评盛行的特征。如美国学者高彦颐著《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其书下卷有两章分别以《家族人伦与“家居式”结社》和《书写女性传统:交际式及公众式结社》[18]为题,从家族内部私密性、隐私性和家族外社会性、公共性两种结社角度,观照明清江南女性诗人的文化生活,但是限于体例,所述不多。
除了上述著述之外,一些考察江南文学的研究虽不以诗社为中心,亦有论及清代江南诗社之处。谢国桢的《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19]、陆树楠的《三百年来苏省结社运动史考》[20]、何宗美《明末清初文人结社研究》[21]系列等,重点在明代特别是中晚明政治性文人结社,关注明代政治生态下的文人党争与科举、时政的关系,对于清代的论述主要集中在遗民结社,因此并未对明清文人结社进行通盘考察。郭英德《中国古代文人集团与文学风貌》,着重探讨“以文会友,以友辅仁”的文人结社活动,研究怡情悦性的纯粹诗文活动和明代中后期的政治性文人结社[22]。郭鹏、尹变英《中国古代的诗社与诗学》研究中心为“诗社”,焦点更聚集,讨论材料非常丰富,但是该书对于清代诗社研究甚少,且主要集中在清代小说中的诗社,对于现实中的诗社论述甚少[23]916-947。
其余一些单篇期刊论文如袁美勤《明清文人结社的吴江现象》[24]、郑卫荣《明清南浔诗派探析——以董氏家族为中心》[25]、何湘《论历史记忆与清代湖湘文人结社》[26]等,体量不大,但从不同角度涉及诗社的外延与共性研究,可为研究清代江南诗社问题者提供更多启发。
综上可知,目前江南诗社研究多关注具体诗社活动,仍着重强调诗社研究的文献价值;对社集诗歌的文学价值多简单归纳为艺术成就不高;针对具体社集诗歌的分析,还停留在其中体现的当时流行的诗学流派理论,对诗歌理论层面的分析还不够透彻。又因明末结社活动以政治结社为主,在考察清代具体诗社的过程中,研究者更关注诗人间的社会联系,忽略了诗歌本身的分析,忽略了在不同时空背景下诗社活动的个性化差异,呈现出一种同质化趋向。
“社”之一事,由来已久。最早意指土地之神,又有祭祀场所和古代地理行政单位之义。晋代高僧慧远创“白莲教”因与“诗社”关系密切,被后人以“莲社”追加命名[23]118-126,可见后世基本将人群聚集的活动以“社”指称。此后,诸类活动颇多,如唐之“沧州诗社”、宋之“历阳诗社”“豫章诗社”、元之“月泉吟社”等。
清初诗社发展承续晚明风尚。明万历中后期至崇祯末约五十年间,因政治黑暗和社会矛盾激化,文人结社不再满足于切磋文艺,而转向干预现实,表现出对社会政治广泛的介入,尤其呈现“党社一体”趋势[27]。鼎革之际,大江南北掀起反清复明的救亡运动,文人以“结社”之名,掩人耳目,进行抗清活动,尤其在江南地区辐射甚广,乃至形成了一股颇有影响力的抗清力量。然而,南明朝廷的腐朽和清军铁骑的南下使抗清活动以失败告终,那些曾经不愿剃发易服的江南文人终究还是屈服在绝对的力量之下,而他们所结诸多各怀目的的“社”,终究偃旗息鼓,不敢再论清风明月之词。受晚明影响,清代诗社多为以诗会友的怡情活动,诗歌这一形式逐渐在社事中凸现出来。
清代诗社发展大概可分为四期:
顺治十七年(1660)前后约20年为第一阶段承续期,以晚明政治结社余波影响下的抗清结社为主,这一时期代表诗社有“复社”“几社”“惊隐诗社”等。康熙、雍正两朝及乾隆前期为第二阶段消歇期,因清廷打压江南文人与禁结社政策,社事一度中断。以康熙十七年(1678)开博学宏词科为界,江南社会逐渐安定,社禁渐松,但结社活动仍以研习八股的文社为主;又因王士祯引领诗坛,社集诗歌渐显神韵之气,但尚未成燎原之势,代表诗社有“云门诗社”等。乾隆中后期到嘉庆、道光末,为复兴期。此间社集诗作多有学人化倾向,涌现出一批女性诗社,代表者如“问梅诗社”“竹溪诗社”等。咸丰后为第四阶段衰退期,太平天国动乱和西方列强入侵给江南地区带来沉重打击,文人结社一度因战乱停滞,诗酒唱和的风雅在刀光血海中冲散,即或偶有存续,其诗情亦多沾染哀思,代表诗社如“虚白社”等。
清廷深知明亡于党争,而江南遗民势力颇巨,因此到顺治十七年(1660),清廷明令禁止士人结社订盟,万历以后浩浩荡荡五十余年的结社风潮才终于消歇。此后,针对江南文士的科场案以及“文字狱”,更是让士人风声鹤唳,即使在文网渐松以后,江南文人依然不敢继续晚明那样的政治性结社。因此,清以后的文人结社大多是纯粹的文学性社团,虽也有以地域性集结的文人官僚社团,但不会形成声势浩大的政治影响力,更多以怡老娱情取乐山林。
乾隆朝以后诗社复兴,至少有两方面的因素。第一,乾隆帝本人的鼓励。乾隆巡视江南,多次与地方耆老结社唱和,留下大量御制诗篇。江南地区文人诗社又兴盛,自然也受到这位“十全老人”的默许。第二,清朝科举制度的变动。乾隆以后,科举考试沿用唐制,考较诗作高低。据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及有关著作》:“自宋熙宁后以至于明,科举场中不试诗赋,清初尚然。至乾隆二十二年,于乡、会试中增五言八韵诗一首……遂为定制。”[28]清代社集诗歌中大量出现五言八韵体式的排律诗,或受到科举制度转向影响。在刊刻流传的唱和诗集以及个人别集中往往记录结社缘起、参与人员,每次集会的时间、创作的诗歌以及拈韵分题等事。持续时间长、影响大的诗社,常体现出人事交往变动的生活史。
尽管清代江南诗人在结社唱和过程中创作的诗歌多如应制八股,限制了题材、用韵甚至体裁,但换一个视角来看,这似乎也是一种“戴着镣铐跳舞”。许多清代公认的优秀诗人都参与过诗社,创作了大量唱和诗歌,在这种社交唱和创作的诗歌体现出的特色也许可以与其他诗作进行比较。即使是中下层文人,或不以诗名显的诗人,其唱和诗歌也或多或少体现出个人的审美趣味和创作水平。近年来不断有学者提倡,不仅要关注那些大诗人和名作,也要关注在一个时期内,那些以往不被纳入研究视野的人。以此观之,清代江南诗社研究正是站在一个群体观照的角度,重新审视长久被文学史忽略的吉光片羽。正是这些作家作品,构成了文学生态的多数,他们就像浮游生物,是文学生态圈微小但重要的一环。虽然文会雅集活动所作诗篇不足以构成有清一朝江南诗坛创作主体,但诗社活动因兼具社会性和常态化的特征,自然成为江南地区诗歌文学生产的主要方式。在考察清代文学发展现象以及原因的过程中,研究者必然要将视角投向诗社这一不可避开的文化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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