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德学 王翠荣
自20世纪20年代中期起,日本开始将当时先进的大众传媒广播视为对外殖民侵略的工具。1925年8月,日本首家广播电台东京放送局建立仅一个月后,日本即在中国辽东半岛最南端的“关东州”(1)1898年,沙俄强租辽东半岛的旅顺、大连,并在旅顺、大连设立“关东州”。1905年日俄战争结束后,日本以租借名义进入该地区,接替沙俄对这一地区实行殖民统治,并继续沿用“关东州”的称谓。历史上,“关东州”的称谓从未被历届中国政府承认。租借地设立大连放送局(2)“放送”本为日语词汇,意为广播,这种在汉语中引入日语词汇、使用日式语法的“混合语”,是日本在华文化殖民的重要体现。为与引文保持一致,本文在论述日据时期大连广播时,亦用“放送”表示。,呼号JQAK(呼号中的“J”代表日本电台)。
大连放送局是日本在中国境内开办最早、停播最晚的一家“官办”广播电台,其发展历程基本呈现出日本侵华广播史的完整脉络。在该放送局存在的20年间(1925年8月—1945年8月),其虽一度被纳入“满洲电信电话株式会社”管理,却始终保持一定的独立性,并充当日本海外广播网的重要节点。作为有近百万中国人居住的“关东州”租借地唯一的广播电台,大连放送局长期忽视中国听众,从1925年开播至1937年,其仅在日语节目中夹杂极少的汉语节目。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其广播的对象发生了结构性变化,即不再仅面向日本人,还开设了汉语广播,对生活在“关东州”的中国人进行奴化教育、思想宣抚和战争动员等。
大连放送局1937年开办的汉语广播被日本殖民当局称之为“第二放送”(“第一放送”为日语广播)或“满语放送”(3)“满语”,一般指中国少数民族满族所使用的语言,但在伪满洲国时期,特别是1937年5月伪政权公布“新学制”后,日本统治者和伪满洲国明确将日语列为“国语”,而将汉语改称“满语”。本文为避免歧义,仅在直接引语中使用“满语放送”的说法。,其连续不间断播音至1945年8月。无论是大连放送局,还是其长期开办的汉语广播,都是日本侵华广播史研究不应忽视的对象。为揭示大连放送局及其所办汉语广播的真相,本文以1928—1944年间大连放送局节目单,伪满洲国放送协会、日本放送协会、日据时期“关东州”出版发行的中日文报刊以及日本防卫省防卫研究所相关档案史料为基础,对日本全面侵华前后大连放送局的汉语广播及影响进行考察,主要探讨除战争因素外,为何迟至日本全面侵华开始时大连放送局才推出专门的汉语广播;与日语广播相比,汉语广播在殖民统治、战时动员及租借地中国人的国家民族认同建构方面发挥了何种作用,是否如日人所设想的增进了“满籍州人”与“帝国”日本的“一体感”;汉语广播是否真正走进中国人的家庭生活,中国人收听和接受情况又如何等问题。
1925年8月9日晚7时,大连放送局正式试播音,功率500W,“设备完全,比较东京放送之设备为优”。(4)《于本月中完全整备 无线电话放送式 上旬举行盛大之式在八月》,《满洲报》1925年7月26日,第7版。据称,9日晚间的开播仪式颇为隆重,除“招请旅大官民百余名观览实况”外,“关东厅”长官儿玉秀雄、“大连市长”杉野耕三郎及“关东厅递信局局长”樱井学亦到场祝贺。(5)《递信局试放无电 招请官民观览其实况》,《满洲报》1925年8月11日,第7版。
“关东厅递信局”之所以在“关东州”建立高水准的放送局,既有满足当时生活在当地的近10万日本侨民获取信息及娱乐等方面的考虑,也希望通过广播,使“关东州”日本侨民与日本国内保持精神上和情感上的联系。正如日本学者桥本雄一所说的,建立“内和外连接的管道”。(6)「橋本雄一聲の勢力版図——関東州大連放送局と『満洲ラヂオ新聞』の連攜」、『朱夏』1998年秋季号、69—70頁。此外,日本在大连设立放送局,更有向“关东州”及部分“满铁”附属地日本侨民和驻军传播日本“国家意识”和政策的目的,因此其也被视为“实施大陆政策之一翼”。(7)滿洲電信電話株式会社『滿洲放送年鑒 昭和十四年·康德六年』、滿洲電信電話株式会社、1939年、6頁。鉴于此,“关东州”的中国人基本被排斥在收听群体之外。对此,日方也直言不讳,1937年11月1日汉语广播开播时,时任大连放送局局长杉山勋称:“大连放送局以往之放送,皆供日人听者”。(8)山杉勋:《二重放送开始 予满人莫大便利》,《泰东日报》1937年11月1日,第5版。
自1925年8月设立至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大连放送局始终作为与日本国内联系密切,主要为“关东州”日本侨民服务的电台而存在。九一八事变后,该电台的功能定位发生了明显变化,即由主要面向日本听众,转变为部分兼顾中国听众的承担对外传播功能的广播电台。1932年伪满洲国成立后,大连放送局被纳入伪满洲国广播的统一规划。次年3月,日本在大连成立满洲电信电话株式会社,并接管大连放送局。1938年,满洲电信电话株式会社将大连放送局改称“大连中央放送局”,下设庶务、放送、技术三课。(9)大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编:《大连市志·广播电视志》,大连出版社1996年版,第3页。同时,大连放送局仍保持特殊的地位,历年《日本放送年鉴》均将大连放送局纳入日本“全国”放送局的统计范围。(10)社団法人日本放送協会『ラヂオ年鑑 昭和十一年』、日本放送出版協会、1936年、130—131頁。
尽管功能属性与隶属关系几经变化,但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前,大连放送局以日语广播为主,其内容主要为新闻、市场行情、音乐与戏曲、广播体操、职业介绍、天气预报等。(11)参见1928—1937年大连《泰东日报》每日登载的大连放送局广播节目单,其中缺1936年的节目单。同时,该放送局也有少量汉语节目。据日本学者桥本雄一考证,大连放送局1925年开办之初即有汉语节目播出,“每周数次插入支那剧及支那音乐,以资满足居住地的满人”。(12)滿洲電信電話株式会社『滿洲放送年鑒 昭和十四年·康德六年』、5頁。这些汉语节目主要供少数有一定经济实力的中国人收听。
在大连放送局1928年1月31日的一份节目单中,已出现“中国剧”节目,1932年的节目单中也常见“中国剧”“大鼓”“中国唱”“中国戏”等多种类型的汉语节目。1933—1934年的节目单较为简略,未记载汉语节目,而1935—1937年的节目单中,中国戏曲类节目频繁出现,基本每天都有。大连放送局经常播出的中国剧有《赵五娘》《庆顶珠》《西厢记》《蝴蝶杯》《捉放曹》《阳平关》《彩楼记》《哭灵牌》《孟津河》等。此类中国剧除一部分来自大连本地的票友团体,另有一些来自伪满洲国其他地方的戏曲团体,如新京票友团体演出的《骂店》《乌盆记》等。
伪满洲国成立后,一个明显的变化是,大连放送局汉语节目的称谓从“华语”改为“满语”,“中国剧”的称谓也被禁止使用,须改称“满洲戏剧”。大连放送局并入满洲电信电话株式会社后,广播节目也略有调整,其来源除日本外,也来自新京(今长春)、奉天(今沈阳)、哈尔滨等地,但日语节目中夹杂的汉语节目仍以各种戏曲为主。
同时,大连放送局汉语节目的时间有所增加。根据《满洲放送年鉴》,1935年,大连放送局日语节目总放送时长为174948分钟,其中汉语节目时长19451分钟,约占总时长的11%,详见下表。
1935年大连放送局各语种放送时间 单位:次/分钟
在目前已发现的大连放送局的广播节目单中,从1936年初开始即出现“满语新闻”(13)已发现的节目单中,“满语新闻”最早播出于1936年1月22日。,此后还出现“满语经济市况”等固定节目。这反映出生活在“关东州”的中国人已不仅将收听广播当作娱乐消遣的方式,同时将其作为新闻和经济信息的重要来源。
汉语讲座类节目在1928年的节目单中即已出现,但主要是面向日本人的汉语教育类节目,如“‘支那语’教学方面的活跃人物”(14)六角恒广著,王顺共译:《日本中国语教学书志》,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89页。秩父固太郎的“华语讲座”等。但总体而言,此类节目数量极少。至于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前大连放送局汉语节目的来源,根据已发现的节目单,1934年以前,汉语节目基本上全由大连放送局自行制作,从1935年起,自行制作的节目日渐减少,而来自东北各地放送局尤其是新京放送局的节目居多。这与大连放送局被纳入满洲电信电话株式会社,以及节目制作逐渐受其管控有一定关系。
就听众而言,从1925年开播到1937年中日战争全面爆发,“考虑到最初收听的人几乎都是日本人,所以广播都是用日本语,其内容也着眼于日本”。(15)滿洲電信電話株式会社『滿洲放送年鑒 昭和十四年·康德六年』、7頁。因此,大连放送局的听众主要为“关东州”的日本人,中国听众极为有限,1933年满洲电信电话株式会社成立时,大连放送局登记的大连地区中国听众仅为88人。(16)《文化有赖于无线电 全满听户已突破廿万户》,《泰东日报》1939年11月7日,第7版。虽然“关东州”中国人总数远多于日本人,但作为被统治的中国人很难享用这种先进的传媒工具。满洲电信电话株式会社成立后,开始推广收音机,但相对于日人听众的增长,中国听众仍十分有限,即使到1936年,大连地区的中国听众只有335人,而此时日本人听众则高达12315人。在1937年专门的汉语广播开播前,大连放送局中国听众约1000人。(17)《文化有赖于无线电 全满听户已突破廿万户》,《泰东日报》1939年11月7日,第7版。可见,当时绝大多数“关东州”内的中国人由于主观或客观因素,很少收听大连放送局的广播。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后,9月8日,日本递信省电务局向陆军省兵务局发出《关于无线电放送之件》,告知将增设大连放送局第二放送,主要面向居住在“关东州”的中国人。(18)放送無線電話に関する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1001531100、永存書類甲輯 第5類 第3冊 昭和12年/大日記甲輯/陸軍省大日記(防衛省防衛研究所)。注:文件中之“满人”,指伪满洲国的中国人。
1937年11月1日,大连放送局“第二放送”——汉语广播正式开播,满洲电信电话株式会社大连管理局长马渊俊一按下播音开关,满洲电信电话株式会社大连放送局长山杉勋致辞,开始向伪满各地广播。(19)《大连放送局实施二重放送》,《泰东日报》1937年11月2日,第11版。与12年前开播日语广播不同,大连放送局在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不久即开通汉语广播,对外虽宣称为了“扶持社会文化”(20)马渊俊一:《无线电为扶持社会文化之母》,《泰东日报》1937年11月1日,第5版。,实则因为中日战争爆发,日本当局亟需安抚和动员“关东州”内的中国人,使之成为日本侵略战争的“协力者”。正如大连放送局汉语广播宣传资料所指出的:
当今支那事变发生之时,动辄易为诸种流言所迷惑,为判断勿误其正邪曲直,此时当有正确之报道,为使认识真实、培养坚实之思想,而得安居乐业起见,故一家必须设置一台无线电。(21)《大连放送局实施二重放送》,《泰东日报》1937年10月29日,第6版。
汉语广播以收费收听的商业化模式来维持正常运作,中国人收听需支付“许可费”和“听取费”,还要购买满洲电信电话株式会社指定机型和波段的收音机。(22)《无线电听取须知》,《泰东日报》1937年10月30日,第6版。马渊俊一在开播仪式的致辞中也把重点放在推销“电电型”收音机上:“适逢二重放送之开始,于本日后二月以内,为纪念起见,举行电电型受〔收〕音机特别大减价,附与种种之特典,此际购买无线电为便宜之机会,希望未设有无线电者当行从速购买。”(23)马渊俊一:《无线电为扶持社会文化之母》,《泰东日报》1937年11月1日,第5版。为“在可能范围以内将满洲电信电话株式会社所制之话匣特行将机原定廉价出售”,汉语广播开播后的第10天,马渊俊一和山杉勋又在大连设宴,招请中国人绅商领袖50余人“开恳谈会”,“备述无线电匣之一切利益”,以此鼓动“关东州”中国人踊跃购买。(24)《电信电话会社开满人恳谈会 绅商出席五十余名》,《泰东日报》1937年11月12日,第11版。
虽然极力鼓动中国人购买收音机,但开通汉语广播仍被视为日本殖民当局对“关东州”内中国人的一种“恩惠”:“我市之无线电放送,向以日本语放送为主体……所谓二重放送者,即于放送之同时,用两种语言发表信息,我市民对于无线电所孚之恩惠更当厚矣。”(25)《大连放送局新放送员之介绍》,《泰东日报》1937年11月1日,第5版。但这种所谓的“恩惠”,“关东州”的中国人并不能轻易“享有”,若使用不当或未履行相关手续,则有可能被日本殖民当局判处“有期徒刑”。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殖民当局对“关东州”实行更为严密的信息封锁,“关东州”中国人对东北以外地区的真实情况知之甚少。但在购买和使用收音机后,他们有可能收听到中国关内地区的广播节目,了解到中国抗战的真实情况,从而识破日本殖民者的谎言。因此,对于面向“关东州”中国人开办汉语广播,日本殖民当局多有提防,设置诸种繁琐而严苛的“规则”。如中国人收听大连放送局的汉语广播,不仅需要领取“无线电施设许可证”“无线电听取章”等,还须登记个人姓名和家庭住址等事项,私自装设收听则处一年以下惩役或千元罚金,甚至连将收听“内容之秘密告知于别人者”也要处罚。“无线电之通信在使用目的前故意听取时决不许可,但在放送之间有时听见消息将其内容之秘密告知于别人者,处罚一年以下之惩役,或二百元以下之罚金”。(26)《无线电听取须知》,《泰东日报》1937年10月30日,第6版。以上禁限之严,可见当时“关东州”的中国人地位之低下与生存环境之恶劣。
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前,大连放送局虽未开设专门的汉语广播,但无论日语节目还是汉语节目,大多为自办或制作于“关东州”的节目(尤其在1936年以前)。1937年11月开始汉语广播后,该局自办节目减少。对此,大连放送局解释说:“满语专用放送节目编成之材料,非取于大连,均由全满各局中继线辑取而成,即大连满人听取者每日所得之材料,为集合全满各局之努力结晶,播与大连之听众。”(27)《大连放送局之沿革》,《泰东日报》1937年11月15日,第5版。
关于大连放送局汉语广播的节目设置,当时大连出版的中文报纸《泰东日报》刊载有汉语广播开播至1944年间每天的较为完整的节目单。据此可见,大连放送局汉语广播节目主要分为“报道”“教养”“慰安”三大类。(28)当时大连出版的《商工月刊》在“放送栏”中曾对“报道”“教养”“慰安”作了说明。所谓“报道”,是“将社会所发生的事故,很迅速正确的放送出来,诸如内外要闻,经济市况,气象通报,政府公报,运动竞技,典式行事等无不可利用无线电放送之”;所谓“教养”,是“使国民彻底地理解政府,可藉无线电努力宣扬施政方针及指导正确进向,并可以改善国民的日常生活,移风易俗,振兴产业,更请学者名流担任讲演,和有系统的讲座,此外并有建国体操”;所谓“慰安”,是考虑到“国人或经营商业,或从事工业,整日劳作,殊感生活枯”,“所以无线电放送着古典的,现代的,及乡土的艺术,一而谋国人兴趣的向上,一而谋业余的慰安,使我们在工作后,忘却疲倦”。参见《满洲放送事业的小观》,大连《商工月刊》第4卷第9号,1939年9月1日。以1940年11月27日节目表为例,在全天30个时段的节目中,新闻、气象、经济市况、儿童新闻、告知等属于“报道”类,建国体操、先哲故事、日本语讲座、家庭讲座、儿童时间、讲演等属于“教养”类,唱片、清晨音乐、河间大鼓、歌曲、京韵大鼓、放送小说、奉派大鼓评词、舞台中继等则可归于“慰安”类。(29)《节目放送:大连JQAK》,《泰东日报》1940年11月27日,第3版。其中“慰安”类节目播出时间最长,“报道”和“教养”类相对较少。三类节目的播放时长在最开始时大体维持4∶3∶3的比例,但1939年后,“报道”类节目的比重逐渐增加,到1941年已接近全部节目的一半。正如满洲电信电话株式会社放送科放送系系长刘多三1942年所称:“节目的编成,平时曾侧重于教养,战时便是现在的战时,它是负担着全国民众之耳的使命,自然时势领导它走到侧重于报道的时候。”(30)刘多三:《十年来的放送界》,《大同报》1942年3月1日,第4版。
1937年11月大连放送局汉语广播开播后,日本殖民当局呼吁“今后满人方面必须奋起为无线电之听户”,(31)《文化有赖于无线电》,《泰东日报》1939年11月7日,第7版。甚至强行要求“一家必须设置一台无线电”(32)《大连放送局实施二重放送 十一月一日起开始放送满语》,《泰东日报》1937年10月29日,第6版。。在此情形下,中国听众人数有所增加,1938年为3593人,1939年增加到6921人,(33)《文化有赖于无线电 全满听户已突破廿万户》,《泰东日报》1939年11月7日,第7版。而到1940年则急增至10000人左右。(34)《大连之无线电听众突破三万六千》,《泰东日报》1940年9月9日,第7版
关于大连放送局汉语广播的传播效果和中国听众收听“偏好”,时至今日,已无法通过实证方式加以考察和研究,但仍可通过间接途径加以分析。1938年12月至1939年12月间,伪满洲国放送协会对包括“关东州”在内的东北地区中国人广播收听行为进行了一次问卷调查,结果如下:
中国人收听“偏好”调查
由上表可见,“慰安”类节目是日据时期东北地区中国人最喜欢的节目。这一结果反映出中国听众对日人广播的“选择性接触”,同时表明东北民众源于民族情感,对日本当局自觉或不自觉的抵制,日本当局的广播宣传效果不佳,(35)齐辉:《试论抗战时期日本对华广播侵略与殖民宣传——以日本在“满洲国”的放送活动为中心》,《新闻与传播研究》2015年第9期。只有消遣“慰安”类的节目得到中国人的较多关注。而为推销收音机和提高收听率,赚取“声之文化财”(36)“声之文化财”的说法参见刘多三《十年来的放送界》,《大同报》1942年3月1日,第4版。,大连放送局也不得不迎合“关东州”中国人的“偏好”,其“慰安”类节目的比重明显高于其他节目,即使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增加了“报道”类节目,但“慰安”类节目仍然占据节目总量约半数。
殖民统治下的中国人利用广播纾解心灵和精神压抑,也已成为当时拥有收音机家庭的一种常态。1939年大连《商工月刊》刊登了题为《听金庆兰打罗汉》的打油诗,生动地描述了部分中国听众对“慰安”类广播节目的痴迷:
更从何处觅相知,况是归来百感时。信手搬开无线电,有人正在讲评词。
善讲评词金庆兰,亦庄亦谐亦绵绵。麦克风小神通大,荡荡悠悠天下传。
底是先生材料多,溜溜不断口如河。可怜听到紧张处,到了时间换电波。
听罢评词不费钱,者〔这〕番玩艺太新鲜。管他怎样回家去,闭上电门等后天。(37)《放送打油诗》,大连《商工月刊》第4卷第8号,1939年8月1日。
1942年,大连《泰东日报》刊登的一篇文章称:“我们一般家庭中,差不多都按〔安〕有一架无线电收音机,在闲暇的时候,咋咋放送到〔倒〕是一种很好的消遣。”(38)《常识讲座:收音机清洁与天线》,《泰东日报》1942年12月27日,第4版。此外,大连放送局汉语广播播报的商业类信息,对于“关东州”中国商人了解市场行情和经济信息亦有价值,正如大连《商工月刊》刊载的文章所言:
在“放送”已经占领时代宠儿宝座的今日,时代告诉我们“教养”“报道”和“慰安”的唯一利器即是“放送”。放送——它接收过去的一切,它含蓄凡有报道、教养、慰安的性能,它是商工业的良师益友,它是商工从业者的五官之外的综合器官!诸位!到现在不是已经从放送里受惠不少了吗?(39)《放送与商工》,大连《商工月刊》第4卷第4号,1939年4月1日。
概言之,对于大连放送局汉语广播的中国听众而言,其收听“偏好”具有明显的“实用”取向。在伪满洲国放送协会对东北地区中国听众进行收听行为调查前的1937年,美国社会学家拉扎斯菲尔德(Paul Lazarsfeld)领导的哥伦比亚大学广播研究室开展了一项关于“广播对听众的生活意味着什么”的研究,结果表明,人们主动挑选自己偏爱的某种广播内容,对他们以不同的方式从媒介获得的东西加以使用,并在这一过程中体验不同种类的满足与回报,这便是传播学中经典的“选择性接触”(也称“选择性注意”)理论。(40)希伦·A·洛厄里、梅尔文·L·德弗勒著,刘海龙等译:《大众传播效果研究的里程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0—61页。日本统治时期,包括“关东州”在内的东北地区中国人的广播收听“偏好”,无疑是对这一理论的有效诠释,只不过作为租借地或沦陷区的中国人,他们对殖民统治者操纵的大众传播媒介所生产内容的“选择性接触”或“选择性注意”,具有屈辱和压抑的意味。
对于媒介所传播的内容,受众虽可以选择性接触或选择性理解,但在日人统治下的“关东州”,中国人在诸多方面“别无选择”,他们只能阅读日人报纸,收听日人广播,无法逃脱日本媒体营造的“拟态空间”和精神奴役环境。
首先,大连放送局的汉语广播使“关东州”的中国人落入“现代性”与“共时性”(Synchronization)陷阱。
在“关东州”,日人广播带来的现代性和殖民性叠加纠结在一起,其披着炫目的“现代性”外衣,实则含有强烈的殖民性,对此,“关东州”的中国人不无抵牾。但其在先行进入媒介“现代性”的遮蔽下,广播科技带来的娱乐快感使人痴迷,“关东州”中国人对“帝国”日本的畏羡感和顺应感被提升。
在令人“异常惊叹”的“现代性”之外,殖民广播同时隐匿着“共时性”陷阱。当收音机以“秒”为单位将电波送进“关东州”中国人家庭时,他们开始拥有当时最为精确的报时系统。但精确共时的意义不仅在于时间信息的发布或校准,还体现出“统治确认”的重要礼仪象征。(41)参见貴志俊彥、川島真、孫安石編『戰爭·ラジオ·廣播』、勉誠出版、2006年、133—142頁。因大连放送局的大量节目中继自东京,早期和后期的报时也以东京时间为基准,从而将“关东州”的中国人纳入日本的时间体系,接受其时间规训。
除将精确校对时间的工具带入民众日常生活,广播也使更广泛、更精确的“共时行动”成为可能,每天进行的广播体操即是一例。这项利用广播开展的“共时性”体育活动至迟在1928年已出现在“关东州”,(42)1928年大连放送局(JQAK)的节目单中,已有广播体操节目。一直延续到1945年8月日本投降。一则新闻报道记录了1938年大连市民早间做广播体操的情形:
市民早起无电体操,每月参加运动者甚多。七月间,圣德太子堂、大连神社两方面最多:大连神社(249),北公园(140),初音町旗山(57),早苗小学校(138),沙河口神社(146),忠灵塔(226),圣德太子堂(360),岭前小学校(63),下藤小学校(163),大正小学校(210),静浦小学校(90),大佛堂(155),南山麓小学校(102)。共计(2099)。(括弧内为平均人数)(43)《早起体操七月间甚佳》,《泰东日报》1938年8月13日,第7版。
此外,借助于极具仪式感的“共时性”,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在中午时分,大连放送局利用汉语广播动员“关东州”的中国人与日本人共同“默祷”,使两者之间产生所谓的“连带感”。
其次,大连放送局的汉语广播进一步奴化和麻痹了“关东州”中国人的精神和思想。
日本殖民者自称其进入亚洲大陆是“无私”的文明开化之举。(44)马克弟著,朱新伟译:《绝对欲望,绝对奇异:日本帝国主义的生生死死 1895—1945》,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年版,第42页。大连放送局自开播之时起,就将自己置于文明教化者的地位。1937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开办的汉语广播,首先强调的也是以“提高文化”为“莫大之使命”。(45)《二重放送开始 予满人莫大便利》,《泰东日报》1937年11月1日,第5版。通过每日播出大量具有浓厚殖民色彩的广播节目,大连放送局不断地“培养”和“教化”作为被殖民者的“关东州”中国人,灌输其殖民思想,使其接受日本殖民者的思想文化奴役,妄图达到使中国人民心“归顺”的目的。
“关东州”的奴化教育以普及日语为初始,因此,汉语广播每天至少有一档日本语讲座节目。为利用“孔孟之道”“忠君爱国”等中国传统思想观念麻痹束缚“关东州”的中国人,在1937—1941年的早间节目中,大连放送局常设置一档名为“先哲故事”的节目,利用古代“忠臣义士”的故事来“化解”中国人的反抗意识。如1940年7月2日至4日的“先哲故事”节目分别讲述了诸葛亮、姜继〔维〕、马遂三人的忠君“事迹”,(46)《节目放送 JQAK》,《泰东日报》1940年7月2—4日,第8版。以此感召中国人效忠于日本统治者和伪满“皇帝”。(47)哈艳秋:《伪满14年广播历史概述》,《新闻与传播研究》1989年第3期。
少年儿童由于世界观尚未形成,对其进行奴化教育可谓事半功倍。(48)单齐:《伪满时期日本对东北青少年儿童的奴化教育》,吉林大学历史系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第40页。大连放送局的汉语广播每天傍晚播出“儿童时间”节目,内容包括歌曲、作文发表、讲话、故事等,但基本上都是在向幼小的中国人心灵灌输效忠日本、“王道乐土”“五族协和”等观念。如1937年11月23日播出的“儿童时间”节目,是由大连实业学校儿童吹奏乐团演奏的《在双头鹫下》《日本国歌进行曲》《关东军军歌》《进军》和《斯波阿民特进行曲》,(49)《满语播音节目》,《泰东日报》1937年11月23日,第6版。向幼小的“关东州”中国少年儿童灌输军国主义思想。
对“关东州”成年中国人来说,中华传统文化仍是他们的最爱,“慰安”类节目中的中国戏剧是他们最喜爱的节目,但大连放送局播放的戏剧节目,大多也充满着“教化”的意味,且大多经过“改造”,从而沦为“由王道建国思想的浸润,而呼应盟主日本东亚新秩序”(50)刘多三:《十年来的放送界》,《大同报》1942年3月1日,第4版。的工具。更为重要的是,在冠以“教养”“慰安”名义之下,作为租借地社会中的弱势方,“关东州”中国人的精神思想受到麻痹,民族意识和反抗精神被极具魅惑性的“放送”这一现代性媒介不断消解。
再次,大连放送局的汉语广播使“关东州”的中国人在一定程度上接受和呼应了日本殖民者的战争动员,同时也强化了“帝国”日本的“认同感”。
大连放送局在开播10余年后专门开辟汉语广播节目,虽然其竭力宣称是为了“扶持文化”,但选择在全面侵华战争爆发之际开播,战争动员和欺骗宣传的意味显而易见。对于九一八事变以来大连放送局在战争动员与虚假宣传方面的“功绩”,伪满媒体曾给予高度评价:
回顾大连中央放送局开局以来十五年间,平时无论满洲、中国两事变之勃发,第二次欧洲大战勃发等之际,常放送迅速确实之新闻,(对)文化之向上、国民总力战强化等有不灭之功绩。(51)《大连中央放送局十五周年》,《泰东日报》1940年7月10日(甲),第7版。
1938年4月,大连放送局被满洲电信电话株式会社升格为“大连中央放送局”。同年8月底,日本政府发布《关东州国家总动员令》。(52)郭铁桩、关捷主编:《日本殖民统治大连四十年史》(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第1006页。此时,广播的大众性、共时性、速报性等特点在战时体制下受到特别关注,被看成是“国家非常时期时最尖锐的思想战武器”。(53)川岛真:《伪满洲国的广播政策》,“近代中国东北文化国际研讨会”论文,吉林长春,2004年。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大连中央放送局汉语广播当天共播出新闻16次,其中10次是临时新闻转播,播送天皇诏书、日军空袭珍珠港的“战果”、日军突袭马来半岛、日本陆海军进驻津沪租界、日军空袭菲律宾、日军进入泰国等。(54)大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编:《大连市志·广播电视志》,大连出版社1996年版,第3—4页。此后,大连中央放送局的汉语广播日渐成为纯粹的战争动员工具,每日节目除了各类战争新闻、国民精神总动员演讲外,还增加了为日军“默祷”“祈愿”等节目。
太平洋战争期间,大连中央放送局为传播“政府讨伐敌国英美的意义,解放东亚民族不再受恶魅的压迫,以暨放送无敌皇军赫赫奇功”,(55)《开麦拉访问记:放送员》,《泰东日报》1942年3月7日,第5版。“把电波当作大炮”,不断生产和传播日本必胜和“东亚共荣”的幻象。由于只能播报经过关东军报道班和日本大本营报道部审核的战况信息,大连放送局传播的虚假信息不可避免地被部分“关东州”中国人所接受。他们在大连放送局汉语广播的鼓动之下,进行祈祷、奉公、捐金等活动,从而被日本拴在侵略战争的“战车”上。然而,对于日本殖民当局强迫通过大连放送局广播进行“感激皇军正午默祷”的要求,“关东州”中国人表现得“漠不关心”。1943年5月大连《泰东日报》一篇题为《感激皇军正午默祷 要望满人尽诚励〔厉〕行》的“启事”写道:“连市日满民众,兹为披露爱戴皇军之至诚,每日在正午十二时,于无线电放送之下,随地脱帽,默祷一分钟。自实施以来,我满人厉行者虽大有人在,惟就中仍然还有漠不关心视若无事者,亦不乏其人。”(56)《感激皇军正午默祷 要望满人尽诚励(厉)行》,《泰东日报》1943年5月28日,第4版。
最后,大连放送局的汉语广播使“关东州”中国人的民族国家观念更加混乱。在中国近代史上,“关东州”租借地具有屈辱和复杂的历史处境。在大连放送局开播的1925年,日本殖民当局在此地已统治了20年。日据时期出生并接受日本殖民教育的“关东州”中国人,其民族国家意识与父辈已大为不同。由于日本殖民当局严密封锁信息,“关东州”一些中国人“直到光复之前,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中国,更不知道自己就是中国人”。(57)齐红深编:《见证日本侵华殖民教育》,辽海出版社2005年版,第780页。
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前,大连放送局的日语节目中夹杂的汉语节目因听众甚少,对“关东州”中国人的民族国家认同影响不大。1937年11月汉语广播开播后,绝大多数节目中继自伪满洲国“首都”新京,拥有收音机的“关东州”中国人要在伪满洲国“国歌”和“建国”体操中开始一天的生活,在各种不同类型节目中不断接受伪满“国家”观念的驯化,使听众认同伪满洲国的存在。另一方面,1937年日本虽与伪满洲国达成新的“租借协议”,但“关东州”仍独立于伪满洲国之外,“关东州”人也不被认为是伪满“国民”。如1926年出生的许显允回忆,当日本教师在课堂上问中国学生“你们是哪国人”时,一位学生因回答自己是“满洲国”人而被骂,日本教师告诉他:“你们是大日本帝国人,关东州民!”(58)齐红深编:《见证日本侵华殖民教育》,第469页。
不仅如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伪满洲国仅仅是一个飘浮在日本殖民幻想与现实之间的“虚构空间”。(59)梁德学:《近代日本人在华中文报纸的殖民话语与“他者”叙事》,《新闻大学》2017年第3期。对“关东州”的中国人而言,大连放送局的汉语广播无疑是这种幻象的主要生产者之一。日本学者川岛真也持类似观点,他认为伪满洲国是“在幻想中创造出来的国家,或者说假想国家……要使人相信满洲国的存在,最有效的是给自己洗脑,让自己相信满洲国的存在,广播的最大效果可能就在于此”。(60)松平定知『遺された聲:ラジオが伝えた太平洋戦爭』(映画)、東京、2004。
1944年4月《关东州教育令》在“关东州”施行,“关东州”的中国人从此又被界定为“准日本人”。此后,大连放送局汉语广播来自伪满“首都”新京的节目开始减少,而“关东州”本地节目和来自东京的节目逐渐增多,整点报时也不再中继自新京,而全部改为自东京中继。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日本统治者此时已在“关东州”推行所谓“皇民化”运动,明确将“皇国治下几近四十年之关东州人”纳入日本天皇“臣民”范围,使其“俱战力化”并成为“□置于大东亚战争完遂之职列者”。(61)《制定关东州人教育令 期州民皇化性格的形成》,《泰东日报》1944年4月21日,第2版。
1945年8月15日,日本裕仁天皇通过广播宣告投降。当晚,大连放送局的“第一放送”(日语广播)和“第二放送”(汉语广播)全部停播。8月24日,苏军接管大连放送局。至此,由日本人操纵整整20年的大连放送局宣告终结。(62)大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编:《大连市志·广播电视志》,第4页。大连人民广播电台首任台长、负责主持接收大连放送局工作的中共党员康敏庄在回忆文章中写道:“日本人这二十年的广播,一方面是给侵华的日本人撑腰打气,一方面是对我国人民进行欺骗宣传,作为奴化教育的工具。”(63)康敏庄:《回忆大连电台建台初期情况》,《大连广播回忆录》第一辑,大连人民广播电台,1986年,第6页。
在日本统治下,“关东州”的中国人较早接触到无线电广播这种“现代性”事物,但对他们而言,“现代性”并不是一个中性的词汇。大连放送局成立12年后才开办专门的汉语广播,不能不说是对中国人的歧视,也可见数十万“关东州”的中国人当时社会地位之低下,否则不至于在大连放送局开播汉语广播时,仍称此举是对中国人的“恩惠”。无论是日语广播中夹杂的极少量汉语节目,还是专门为中国人开办的汉语广播,终不过是日本殖民者宣扬统治意念、贯彻统治意志及进行战争动员的工具。至于开播时间更长的日语广播,则在长达20年的时间里,以即时传播的方式勾连起日本本土与数十万大连日本侨民,充当他们“声气相通”的媒介及“实施大陆政策之一翼”。(64)滿洲電信電話株式会社『滿洲放送年鑒 昭和十四年·康德六年』、6頁。
就大连放送局在整个日本侵华广播史上的地位和作用而言,其不仅是日本侵华广播的起点,而且自1925年8月至1945年8月日本投降从未间断,为日本奴化教育、虚假宣传和殖民统治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日本殖民者也极为重视大连放送局,尤其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其在日本海外广播网中的“节点”作用更加明显。鉴于大连的地理位置,大连放送局还曾承担日本对外短波国际广播的任务,播音内容包括日语、汉语及英语新闻,覆盖区域除中国华南地区外,远及美国、新西兰、澳大利亚、加拿大、英国、委内瑞拉、法属玻利尼西亚、葡萄牙等国家。(65)滿洲電信電話株式会社『滿洲放送年鑒 昭和十四年·康德六年』、105頁。
若将侵华战争期间大连放送局的殖民广播活动置于二战广播战和社会动员的视野之下,则可更近一步理解殖民广播和战时广播的特性与作用。从某种意义上说,人们对二战的记忆是和广播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从战争的爆发,到战争中重要的转折点,再到战争的结束,都可以看到广播的影子。(66)王文利:《二战中广播在社会动员方面的作用浅析》,《中国广播电视学刊》2005年第8期。然而,只有当技术与正义、技术与伦理正向契合时,先进的现代媒介技术才能真正造福于人类。若技术被滥用,其结果必定贻害人类,如同大连放送局的汉语广播一样,造成不同国家或民族间的创伤与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