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诗抄（组诗）

木叶，本名王永华，1970年11月出生于安徽省含山县，诗人、文艺批评家，硕士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著有诗集《象：十三辙》（中国书籍出版社，2017）《我闻如是》（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在铁锚厂》（敦煌文艺出版社，2012）《流水中发亮的简单心情》（敦煌文艺出版社，2012）等，隨笔集《<三国演义>诗词赏析》的简、繁体字版由安徽人民出版社（2015）等出版。曾获首届刘禹锡诗歌奖、2013-2016年度安徽省政府文学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授课

“生活，和‘填饱肚子

是何关系？”

“我说你，你和风中的蔷薇枝，有关系吗？所

以在文学写作中，你要特别警惕

自作多情。”

“老师，还有一问，

‘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说的是应然之事吗？”

“你把肚子捧好，我来指点你看：

肾，盲肠，一节一节的大肠和小肠。就这么着，

从红嫩的青春，

到终将垂暮的老年。”

雪的点滴

路灯下，

如扑火的飞蛾和蠓虫，旋转。白白的小身子，

空空地飞落。

这么多，让人转身要哭。

何苦呢，到底人间能有什么值得

去孤注一掷？此刻

就是“无尽”。 大街上，汽车和行人如常地往来;

其中，有我。

“……六岁的时候，我就生出描绘物体形状的

癖好。

50年来，不断实践，直到

73岁，才稍微悟出

禽、兽、虫、鱼的骨骼，与草木的形态。关于雪，

我还完全不了解。”

公共浴室纪事

这是依然年轻的“她”出的题目，提议

把公共浴室

里的经历写一写。

水汽在浙江

热腾腾地。“她”说的时候，脸潮红，头发湿

漉，刚从师范大学

简陋的浴室里袅袅走出来，手臂上挽着

装有梳洗用具的小篮子。

“……后来，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时候吧，社会上

再度盛行公开的洗浴，

私人的隐秘

就此前所未有地平庸。”“还有呢？”“还有……

你知道，我现在迟钝

多了，只记得洗浴中心装修后的大厅

宽敞又明亮。人们三三两两，身披浴衣，戴着

手牌，

躺在各自的休闲椅上。”“还有呢？”“太实

诚的话没法说。你提及的那个‘我，

据我所知，很早就

自我‘社会性死亡。”

岂能曰无衣……

日光下，前几天忽然披撒而下的满天大雪，现

在多安静，

挤在街区的角落里，好像在流泪。

喇叭里放出来的声音，很孤单。

布洛芬或对乙酰氨基酚多么可爱。粉红色的悬

浊液，可以让人

鼓起短暂的希望，哪怕几个钟头。

请问，你回收来的这些诗

看起来那么邋遢。它们曾经全都是实名的吗，

为何

执意要争相挤兑那门槛？

“妈妈，妈妈妈妈……”

妈妈还没有完全变凉。如同前天的雪，堆在街口，

应当还有内在的温暖。

封闭的，安静的太湖路支巷，

几个戴红袖章的人，一个是女的，站着，低头，滑动手掌中的智能手机;

另外两个坐着。

防疫的喇叭在孤单地叫喊。

发声器官

“这些都是极有趣的，”甄嬛说。她说的时候，

电视机姣好的LED屏幕

乱颤。窗外，

初春的风，乱颤。

小区门口，广场舞也曾乱颤。夜色下，如今皆

已不见，

口罩后面捂住的声音，各各不同，

实属对应虚空的种种“现实”。

“一切都会过去，没有什么坚不可摧，包括情绪，

节气。”

伸展当中，借助微信，公众号，

大钟楼下的人行天桥上，三个外国的女子和我

擦肩而过，

使用断断续续的汉语：

“你今天都团了些什么菜？”

“口条，大蒜，腰子;家里还有社区派发的，

山东寿光支援的免费青菜。”

“唔，不错，坚持下去，

腰子要煎八成熟，像牛排那样。”

白湖的白

白湖的坩埚里，

颠簸着公安分局的詹警官，犯人甲，废弃的女

子监狱和看不见的疫情。

偶见高高的鸟巢，

在林木和屋梁之上。它们混合出一种难言的白，

在湖底。“湖水早在1953年就已经退去，剩余

的这些，

是苏联人留下来的。”

行人几乎没有。“曾经到处都是鱼！”

岩松和我一起看稻田、野生的油菜花，“嗯，确

实是

春天，这些绿色

还会在微火下逐渐泛出好看的白灰色。”

哀郢

所哀之郢，隐隐然城中之村，叫王下份，叫东

新庄，叫探矿厂宿舍，或者叫小余岗。

如迸开的肥皂泡，起先的纷乱中

互相避让，

最终安静下来，都戴上了口罩。

有人在大声叫嚷：“出门即是深渊”;

戏台下面，的确惊慌一片。

空气、饮用水和食物相连的，具体的“人”，

隔空推搡，不肯再行走。

在“接触”中，你和我就此

彻底互相否定？九十多天来，雨雪之上，

红日西落东升，变动不居，照彻

股市和期货的惨淡，

它应当从未想

过要和我们的生活“脱钩”。

所哀之郢，隐隐然村中之城，叫纽约，叫新加

坡，或者叫里约热内卢。

明月何曾

从毛玻璃的这一面看过去，黄鹤楼穿着

浅白色的睡衣和睡裤，

半梦半醒。

几个月来，它看见了什么？

在有时是雨，有时是雪，有时又是无任何理由

的气温飙升中，集体的眺望

本应如洞庭湖的月色般浑朴饱满。

年迈的黄鹤，

在高空跳舞。

人们后来说，它在演示“爱国卫生运动”。 高铁停驶前，

那么多扇无辜的肺，赤着脚，

艰难地冲出家门。

诸不可见者，仍将不可见，

若广大的粒子，若爱“楚国”、卫“众生”，若

无名的“运动”——黄

鹤楼逐光而去的时日。四月将尽，

正前方，大桥下面浩荡的江水，吞吐，始終一

无所知。

五月十二日的絮

踩在

时与时之间：十一到十三，再递进到十四和

十五。

絮状的飘散，

从大街上一辆冒失醉驾的汽车开始，到缀有“中

国平安”四个大字标志的37层大厦，

你说过的爱，开始摇晃。

“那是絮。”“不，是棉花糖！”她分辩，确实

笑得“银铃般”。犹记

午后，一脚踩空——哦，

是大地倒了。

“真不够结实！”我说的是那些肉身，

橡皮一样，

把他/它们翻过来，都长满了毛絮。

“可我撒过的娇还远远不够！”等她忽然坐了

起来，已面无表情。

“这场絮真大啊！”他由衷地感叹，再次抱起她，

像抱起一团浸透了

所谓“时间”的絮。

“下去吧，我已经把你忘掉，”他说，“满天

的絮，落在这边那边，地上水里，

堆在一起，已经快沤熟。”

一六得六

在早年，日光白亮。算术老师苦口婆心地教，

一六得六。

跑得欢快，

自然律

就这样顺从我，像我的母亲。

这让乡下的生活多踏实，

我年轻的大脑

近乎多余，只顾迎上风，边跑，边念：

一六得六……

再次读到它，已到

40年后。“来，纵使勤似牛，怕还是剩了

半罇草钵油”，

他盯着我，直言不讳，

“二一添作五，咱再干一杯……”

这正合我意。我祖上传下来的算术已从六退回

三，原因如下：

从一到三已经很艰辛，

如果“六”，

落实到手指上，

我将不得不翘起右手上的骈指，而我竟然

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