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离,复旦大学文学博士,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木叶是一位“跨界”诗人,他既写诗,也写小说和散文。但我以《“跨界”的写作》为题来讨论他的诗歌创作,还有别的意思。对于写作者来说,文体的“跨界”也许并不具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几乎所有伟大的作家在文体上都是“跨界”的。歌德既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也是一位伟大的小说家和剧作家,普希金和歌德的情况极其类似,这两位都是文豪级的伟大作家。离我们近一些的,是哈代和布莱希特,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哈代的诗歌创作成就高于他的小说创作;随着布莱希特的诗歌越来越多地被译成汉语,布莱希特作为一位伟大的诗人的形象,已经超过他作为一位优秀的剧作家的形象,相信这一点会很快在汉语的写作者当中形成共识——对于正处在写作旺盛期的木叶,我们无法预期他写作的未来。在这样一篇短文里,我想着重讨论的,是木叶诗歌创作“内部”的“跨界”问题。
我读木叶的诗歌,有几点印象尤为深刻:
一是木叶的“文体意识”特别强。直接的结果是他创作的诗歌文本的辨识度特别高。他有意地破坏诗歌的“整齐”,特别长和特别短(有时短到只有一个字)交错使用,以及意味深长的跨行和跨节使用,说他创造了个性鲜明的新诗的“木叶体”也不为过。
二是木叶的诗歌写作的难度。作为一位有巨大的艺术野心的写作者,木叶一定深谙“诗是难的”这个诗歌写作的基本原理。而且他一定懂得,在很多时候,写作的难度和写作的尊严之间有着一种密切的正比例的关系。写作的难度与阅读的难度之间有着某种复杂的关系,从木叶目前的写作来看,他有难度的写作也给他诗歌的阅读带来了一定的困难。
三是木叶的诗歌创作对现实的关注。他的大部分诗歌都不好读,但只要用心体会,就能发现他的诗歌创作对当下现实的深度介入。这本没有什么好说的,就新诗的发展历程来说,诗歌往往充当着时代变革的先声的作用。诗人因其善感的心灵,对时代和社会的疼痛比一般人有更早和更深切的感受。真诚地将这种感受用艺术的形式表达出来,是“诗人”这个称号的题中应有之义。但就当下的中国诗坛而言,一方面是诗歌写作空前热闹,另一方面是诗歌写作仿佛越来越成为某种小圈子内部的“自言自语”和“自说自话”,无关痛痒的“安全写作”越来越流行,不仅读者不买账,诗人自己也日益意识到这种写作的危险。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木叶直面现实的真诚书写,在虚火过于旺盛的当下诗坛,显得尤为可贵。
四是木叶对“非诗”与“纯诗”之间关系的把握。一方面木叶是一位深度介入现实生活的诗人,另一方面木叶对诗歌艺术的追求非常自觉。“非诗”与“纯诗”之间的关系,说到底就是“生活”与“艺术”之间的关系。作为诗人的木叶显然十分清楚,对于所有的艺术来说,“生活”永远是第一位的;但如果不是对“生活”的艺术地表达,那就还算不上是诗。说“诗是难的”,不仅关系到对生活的理解和把握,也关系到诗歌的“技艺”。庞德说的是对的,“技艺考验真诚”——诗歌写作者很容易在这方面误入歧途:或者认为诗歌是纯粹的“技艺”,或者认为诗歌与“技艺”完全没有关系。木叶则正确地把握着两者之间的关系,他的诗歌写作可以看作是他的精神漫游,他试图用诗歌这门古老的技艺,对他所发现的生活进行一种有效的表达。他的表达是艰难的,这一方面赋予他的诗歌创作以一种写作的尊严,另一方面使得他的诗歌创作显示出一种很强的实验性。可以将他看作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先锋诗人”,他的探索精神带来对于他的诗歌作品理解的困难——对此诗人自己应该有着清醒的认识,很多时候难度都是必須的,哪怕对于一个阅读者来说。我们当然不能只读那些能够很快进入的、仿佛很容易就可以全部理解和把握的诗,多数情况下,这样的诗都是有些可疑的。
组诗《十三辙》显然也属于这一类有难度的诗。首先是组诗的题目“十三辙”,它来自北方的说唱艺术,韵母按照韵腹相同或相似(如果有韵尾,则韵尾必须相同)的基本原则归纳出来的分类,目的是为了使诵说和演唱顺口、易于记忆,富有节奏感和音乐美。十三辙的题目分别是“发花”“梭波”“乜斜”“一七”“姑苏”“怀来”“灰堆”“遥条”“由求”“言前”“人辰”“江阳”“中东”。这些题目是符合这一辙的两个代表字(也可以用其他的字代替,如“梭波辙”也可以叫做“婆娑辙”),并没有特别的意义,木叶用这些题目来为自己创作的组诗命名,当然有特别的用意,但如果读者没有这方面的背景知识,就很可能给组诗的理解带来一定的困难。
我们先看第一首《发花》。在这首诗中,本来无意义的“发花”被木叶赋予了某种意义——但到底是什么意义,仿佛又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甚至整首诗想表达的旨意,也有些晦涩难解。这是一首充满象征和隐喻的作品,很容易让人想起李金发的某些诗,但又更多地运用了叙事的手法。这应该是木叶自觉的追求,他写作的“跨界”在这方面也得到了具体的表现:他试图在已经“背时”的隐喻和正十分“流行”的叙事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在《发花》这首诗中,最吸引我的是这样的一句:“……在我的青年和中年,手中就这样开 \ 出斑斑的霉点,\ 日复一日,静悄悄地长成。”木叶通过语词的自由联想,赋予本来无意义的“发花”以这样的意义。我们从中读到了时间,读到了诗人在时间中的焦虑。当然,对于一个有着强烈现实关怀的诗人来说,所有关于时间的焦虑,都是和对于现实的焦虑联系在一起的。这可以说是木叶诗歌最重要的精神内核。在“无边的流感”侵袭这个世界时,依然有人在麻将桌上度过醉生梦死的岁月。诗人对于这样的时代现实的态度,仿佛介于愤怒和悲悯之间。
但要说木叶所有的诗歌都直接指向现实,一定会对木叶诗歌的理解造成重大的缺漏。比如我们在《梭波》里读到这样的诗句:“——种种钢都是钢,都是曾经炼出来/的,因此 / 说废与不废,/就像言说你此刻在还是不在。”虽然旨意仍然有些晦涩难解,但诗人的形而上关怀是一望而知的。说木叶是一个“跨界写作”的诗人,自然也包含着对他的诗歌这样的理解:他的诗歌创作首先是从现实生活出发的,但他的思考显然不会止于当下的现实生活的细节与表象,而是让诗歌之“思”与“想”飞翔起来,不停地穿越于“现实”与“历史”之间,由“此在”抵达“彼岸”——所有伟大的诗人都是哲学家,木叶当然对诗歌写作的这一重要的基本原理有清醒的体认。他的大部分诗作都有某种“哲理”的意味。这使得区别于一般意义上的抒情诗人,当然也是他的诗歌读起来有时候让人觉得难以理解的重要原因。
在《灰堆》里出现了一个人。我不知道诗中的“她”是否在现实生活中有原型,这也许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够在这个“她”身上看到自己,以及和我们自己一样生活于这个时代的所有人。题目叫做《灰堆》,诗结束的时候却出现了“激情”与“无边的青春”这样的字眼,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哲学家萨特的名言:人就是一种无用的激情。在组诗《十三辙》当中,仿佛《灰堆》是最好理解的。它很容易让读者产生代入感,我们确实很容易在诗中的“她”身上看到自己,诗中那种让人感到压抑的阴郁和悲凉的气氛,具有一种特别能打动人的力量。我们自己就置身于这样的一种时代的氛围当中,面对“乱象丛生”的现实,很多时候我们的内心是无奈和悲凉的,但是却一时也不知道出路何在,“激情”除了用来浪费似乎就别无作用,而“无边的青春”则只能空留下回忆的感伤和怀念和惆怅。
《遥条》中出现的角色则换成了一位男性。比起《灰堆》里的“她”,《遥条》中的“他”面目更加模糊,诗的旨意也更加难解,木叶诗歌的“复杂性”在这一首诗里有更充分的表现。“他”可能是一个诗人,但诗中并没有明确的交待,可以肯定的是“他”对于现实的怀疑和批判的态度,他心中仿佛有太多的问题,他不断地向周围的世界发问,但没有人能够回答他,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在哪里——木叶的许多诗歌中有这样一个“提问的人”的形象。也许这样的形象身上有他自己的影子。《遥条》中“他”对诗坛现状的不满,应该也是诗人木叶的夫子自道吧。
我们可以将木叶看作一位有着无限的可能性,但还未完成的诗人,这也可能是他对自己的期许。但是从木叶已有的诗歌创作,我们已经看到了某种“丰富的寂静”。“一人欲言,另一人欲应。”《十三辙》的最后一首《言前》中出现这样的句子,可以看作是对木叶诗歌创作目前状态的一种概括。他已经说出了很多,但他还有更多的话要告诉我们。诗人已经说出的,以及他更多即将说出的,将会引起诗人所置身的这个世界更热烈更响亮的回应。我们有理由这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