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灯

2021-06-28 10:18铁凝
广东教学报·初中语文 2021年16期
关键词:铁凝颜色作家

我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我的少年时代,读到一部被家中大人偷着藏起来的书: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记得扉页上的题记是这样两句话:“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淹没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这两句话震撼了我,让我偷着把我自己解放了那么一小点又肯定了那么一小点,并生出一种既鬼祟又昂扬的豪情,一种冲动,想要去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我初次领略到了文学的魅力,这魅力照亮了我精神深处的幽暗之地,同时给了我身心的沉稳和力气。

另一本是《聊斋志异》。在那个沉默、呆板和压抑的时代读《聊斋》,觉得书中的那些狐狸,她们那么活泼、聪慧、率真、勇敢而又娇憨,那么反常规。《聊斋》里有一篇名叫《婴宁》的小说当时我读过不止一遍。在中国古代小说里,如果哭得最美的是《红楼梦》里的林黛玉,那笑得最美的就是狐仙婴宁……正是这样一些善良的狐狸洒脱而又明亮的性情,她们的悲喜交加的缠绵故事,为我当时狭窄的灰色生活开启了一个秘密而有趣味,但又不可与人言的空间。这就是在我的青春期文学给我的恩泽和“打击”,这“打击”具有一种宝贵和难忘的重量,它沉入我的心底,既甜蜜又酣畅。

我的文学之梦也就此开始。1975年我高中毕业后,受了要当一个作家的狂想的支配,自愿离开城市,来到华北平原的乡村,种了四年小麦和棉花。三十多年已经过去,那些醇厚的活生生的感同身受却成为我生活和文学永恒不变的底色,那里有一种对人生深沉的体贴,有一种凛然的情义。我想,无论生活发生怎样的变化,无论我们写的是如何严酷的故事,文学最终还是应该有力量去呼唤人类积极的东西。正像大江健三郎先生的有些作品,在极度绝望中洋溢出希望。文学应该是有光亮的,如灯,照亮人性之美。

自上世纪70年代初期开始,在阅读中国和外国文学名著并不能公开的背景下,我以各种可能的方式陆续读到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普宁、契诃夫、福楼拜、雨果、歌德、莎士比亚、狄更斯、奥斯汀、梅里美、司汤达、卡夫卡、萨特、伯尔、海明威、厄普代克、川端康成等人品貌各异的著作。虽然那时我从未去过他们的国度,但我必须说,他们用文学的光亮烛照着我的心,也照耀出我生活中那么多丰富而微妙的颜色——有光才有颜色。而中国唐代诗人李白、李贺的那些诗篇,他们的意境、情怀更是长久地浸润着我的情感。

一些可以被称作经典的文学,外表破旧地来到我的眼前,我怀着对“偷来的东西”的兴奋之情持续着混乱的阅读。时至今日,我仍然怀念过去的岁月里对那些经典的接触。那样的阅读带给我最大的益处,是我不必預先接受评论家或媒体的论断,我以不带偏见的眼光看待世界上所有能被称之为经典的文学。

当我们认真凝视那些好作家、好画家的历史,就会发现无一人逃脱过前人的影响。那些大家的出众不在于轻蔑前人,而在于响亮继承之后适时的果断放弃,并使自己能够不断爆发出创新的能力。这是辛酸的,但是有欢乐;这是“绝情”的,却孕育着新生。于是我在敬佩他们的同时,也不断想起谦逊这种美德。当我们固执地指望用文学去点亮人生的幽暗之处时,有时我会想到,也许我们应该首先用谦逊把自己的内心照亮。

(本文系作者在韩国首届东亚文学论坛上的讲稿。选自《青年文摘》2008年12月,有删减)

赏析

铁凝在这篇演讲稿里讲述了自己的阅读史,同时也是自己在文学之路上的成长史。文中自然列举了一些作品,以及她自己喜爱的文学大家,但其实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她也并不是为了给大家罗列必读作家,正如铁凝在文中所说,“文学应该是有光亮的,如灯,照亮人性之美。”“他们用文学的光亮烛照着我的心,也照耀出我生活中那么多丰富而微妙的颜色——有光才有颜色。” ……文学在这里,不仅仅是一盏知识的灯,还更多是一盏闪耀着人性光辉和精神光芒的灯,照耀着渴求知识同时更追求精神的理想主义者。

演讲稿的结尾也非常精彩,铁凝表达了自己的一种警觉,就是说在文学精神承上启下的这样一个过程中,创新应该是对前辈保持敬重基础上的一种理性割裂,是一种谦虚精神的自我照亮,这无论是对于她自己还是对于其他作家,抑或是一般的写作者来说,无疑都是良言诤语。

诚如诗人顾城所说,我们一直在寻找一盏灯。这盏灯可以是照亮现实的明灯,是家庭的灯亲情的灯、是朋友的灯友情的灯,也可以是追求精神世界的灯,是知识的灯文学的灯、是理想的灯自由的灯。愿每个人都有一盏属于自己的灯,永远温暖,永远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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