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胜华
母亲爱惜麦子,如同爱惜自己的孩子。只要往麦田里一站,母亲就是一株沉甸甸弯腰的麦子,乐呵呵地唱起自己心中的麦谣:“三月麦子青,四月麦子黄,麦子黄,做麦馍,边吃边干活儿……”
割麦的时候,母亲总是带着一块塑料薄膜和一根背麦用的绳子,先在宽平的麦埂上摆好绳子,铺好薄膜,才开始割麦。母亲不喜欢用“煮豆燃豆萁”的割麦方式,她喜欢用稻草来捆扎麦把,让麦穗左右相对地聚在塑料薄膜中间,让麦根整整齐齐地露在塑料薄膜的外头,割够背一趟的,母亲就小心地卷起塑料薄膜,将麦穗裹藏在里面,像背儿孙哄睡一般,背起麦子小步小步地往家里走。遇到槽路或两边有树枝刮刷的地方,母亲就别过身子,让麦子舒舒服服地顺着路走,自己却像一只螃蟹,横着身子,艰难移步;下坡过坎,母亲先掉转身子,让麦子跟着屁股走在前头,脚不跟鞋地在坡坡坎坎上小步倒挪着,即使跌倒,也是母亲在下,麦子在上;即使沤水,也是沤着母亲,不沤麦子;即使跌伤,也是伤着母亲,不伤麦子。母亲尽量不去碰落一粒麦子,尽量不让麦子从塑料薄膜里醒来、溜走。可麦子就像顽皮的儿孙,总是趁母亲倦怠的时候从她漏风的巴掌间跑出去,从她挥舞的连枷上飞了出去,从她的撮箕缝隙里钻了出去,从她缝补袋洞的针脚挤了出去。一出去,就像刚刚学会走路的儿孙,急匆匆地跑到地上去,和泥土为伍,混成一色,让母亲难觅其踪,难究其还。雨后放晴,跑丢了的麦子就会从麦茬儿地里,从路边的泥沙堆中,从麦场边潮湿的麦秆堆上兴高采烈地长出来,绿成一片片,青成一线线,碧成一路路,让母亲不得不当着麦子的面叹气认输:“唉,你们这些淘气的麦子麦孙啊,够做一块馍给我儿背着去上学了!”
母亲珍爱麦子,可也疼爱自己的读书娃子。
庄稼转家,有的年份,麦子黄熟时节恰恰是家里青黄不接的时候,我们读书娃常常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躲在山坳避风的地方烧一堆火,将饱浆的麦穗取来,火里一刨,搓出滚烫的麦粒放在嘴里嚼。饥饿年代,麦香麦甜的味道是谁也挡不住的,虽然把嘴角揩得干干净净才敢回家,可还是让母亲嗅出来了。母亲不动声色地关起门来,悄悄拿起门背后放着的小金竹竿,在我身后扬竿训诫:“你们这些小贼,麦子还不成熟就给糟蹋了,叫我以后拿什么给你去上学?”小小竹竿在我身后怒吼着,反复丈量着我的身子,一竿一竿地横在我的屁股上,可从母亲一下一下闭眼中,我能感受到母亲的痛,全在心上。
能够背着麦馍去上学,是我童年时代夜夜做的香梦。
麦收过后,母亲常常带着我去拾荒捡麦:人家收完麦子的麦田,人家背麦休息过的路坎,人家打過麦子的麦场,是母亲和我光顾最多的地方。
捡麦回来,母亲徒手搓揉麦芒,让麦粒从粗糙的手掌间滚落下来,用扎满麦芒的手簸去麦壳,推出麦面,揉发面团,在天亮之前做好碗口大的一块麦馍,放在我书包里层最靠背的地方。因此不论是天阴下雨、降霜下雪,还是涉河走桥,我的后背总是热乎乎的,我的书包里总是散发着麦馍的香甜。上学路上饿了,我就闻一闻书包里的麦馍香,蓄力前行。
那年高考,恰好不是麦子黄熟的季节,母亲就把挂在屋梁上的麦种给卸下来,破例做两个麦馍,分别放在我的左右衣兜里。收拾完随行考具,我去跟母亲道别,母亲说:“仨儿,你是咱村里第一个出村赶考的读书人,不管成败,都不可做弱者相残的事情,否则,路就会越走越窄……”我使劲儿点点头,伸手进兜,双手摸着热乎乎的麦馍走出家门的时候,母亲却两脚黄泥地站在待种的麦田里使劲儿地给我唱歌:“三月麦子青,四月麦子黄,麦子黄,做麦馍,送儿去赶考……”
没想到这一走,我竟离乡40年。
而今,母亲已然离去,麦田已然消失,可不管跟随世间繁华走到哪一座城市,就是在漆黑的夜里,我也依然能够清晰地看见麦田里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