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汤
接着说啾啾吧,啾啾半岁多了,冬天过去,春天过去,夏天来了,她还没认真学过怎样当好一个绿嘀哩。她太懒,太调皮,我又不舍得训她,只是拿她没办法。
一个早晨,树林里来了一群人,他们的鞋底踩得树叶嚓嚓作响,白纱般的雾气被搅得惶惶不安,花朵上的露水,扑啦啦地滚到地上。
啾啾躲在一边好奇地打量他们,有时还变作一片叶子掉到他们脑袋上。如果不是姐姐们之前反复交代,一定不要被人类的眼睛看见,她也许会扑通跳到他们面前,吓他们一跳,然后和他们玩起捉迷藏的游戏。
他们手里拿着奇怪的东西,从早到晚地在树林里走来走去,比比画画,大声交谈,天天这样。
渐渐地,我们被弄得心烦意乱,连喜欢新鲜的啾啾也有点不耐烦了。
他们要做什么?我们一边躲着,一边跟着。悠悠姐姐似乎有不好的预感,她的眉头越皱越紧;袅袅和依依姐姐一连几晚都做了相似的噩梦,梦见树木一棵接一棵死去。啾啾紧紧跟在我身边,睁着碧绿的眼睛,困惑地看着他们。
这天,我们听到人群中有一个年轻人说:“这里将要诞生一座新的城市,今天是一个伟大的开始,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为了人们安居乐业,我们要奉献青春和热血。”说着,他从别人的手里接过了一件东西。
那件东西在他手里吱吱叫起来,刺耳的声音在绿珍珠树林里轰然炸裂,惊起了林中百千只鸟,树林上空啪嗒啪嗒乱成一片。
我看见薄薄的一片东西,它闪着寒光,吱吱地叫着,深深地咬进了老樟树的身体里。
老樟树静默着,似乎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毫不在意,又似乎和我们一样,没弄明白正在发生什么。
那片长而薄的,坚硬的,长着一排利齿的东西,一刻不歇地咬穿了树干。“轰——”老樟树栽倒了,几十只脚纷纷往后避让。它庞大的身躯在地上弹跳几下后归于静寂,浓密的枝叶覆盖了绿珍珠泉,水珠飞溅,打湿了人们的衣服。
树林里响起掌声和欢呼声。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我们呆呆地立着,一动不动,我用袖子把啾啾的眼睛遮挡起来。
那个年轻人像是完成了一个重要仪式,从老樟树身上折下一簇枝叶,举过头顶挥动着,脸兴奋得红红的。他的眉眼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脑子里。他又和大家说了几句话,然后挥挥手,离开了。人们在他身后赞叹,赞叹他的年轻有为。
留在树林里的人们接着忙碌。
很多人的手里都拿着那种咬树的东西。
啾啾的青冈树倒下了,我的枫香树倒下了,潇潇的松树倒下了,悠悠的苦槠树倒下了,翩翩的柳杉树倒下了,袅袅的银杏树倒下了,依依的红豆杉倒下了……
“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在干什么?”啾啾不停地问,没有人告诉她,所有的姐姐都呆若木鸡。我们的心脏似乎和树林里的鸟一起惊惶地飞走了,胸膛里空空荡荡的,没完没了地穿梭着吱吱的声音。我们看着一棵树跟着一棵树倒下,我们恍恍惚惚,从一棵树逃到另一棵树。
啾啾问:“我们不是树林的守护者吗?”
是的,我们是,但此刻我们多么柔弱,我们连保护一棵草的力量都没有。我们停不下那些转动的机器,也挡不住四个轮子的“野兽”。惊慌失措中,我们能做的,只是让树林里的动物和虫子们跑得快一点。
不久以后,绿珍珠树林被夷为平地了。
鸟兽们不知逃往哪里去了。
绿珍珠泉也不见了踪影。人们仔细寻找过这眼泉水,他们说,把它留在绿珍珠城里作一道景观是极好的,但他们没有找到。
我们七个躲到离树林不远的荒坡上,在低矮的杂木丛里瑟瑟发抖,低声哭泣。那是一段多么可怕的日子啊,我们像七株失去生命的枯树那样麻木地活着。
时间并不会因为树林的消失而停下脚步,它顾不上我们的悲伤,依旧日日夜夜地流逝。曾经覆盖着树木的土地上,慢慢地站起了一片高高低低的房子。人们从四面八方携家带口地来了,这里渐渐变成了一座城市,人们把它叫作“绿珍珠城”。
夜晚,窗子一個一个亮起了白白的、红红的、黄黄的灯,就像天上的星星落到了这里。我们从荒坡的野蔷薇丛里走出来,来到城市的道旁树上。荒坡也被人们推平了,挖了一个湖。道旁树上,挂了亮闪闪的灯,天色一黑,红的黄的光线刺得我们直流眼泪。
半夜里,我们望着从前给我们带来过无限幻想的人间光芒,如今它们近在咫尺,啾啾说:“我多希望它们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啊。”
清晨,林间薄雾缥缈,天光像雨线漏在枝叶上,满山都是鸟鸣,露珠闪闪发亮。苦槠树上的大姐悠悠第一个醒来,她喊一声“翩翩”,柳杉树上的翩翩喊一声“袅袅”,银杏树上的袅袅喊一声“依依”,红豆杉上的依依喊一声“潇潇”,松树上的潇潇喊一声“蓬蓬”,枫香树上的蓬蓬喊一声“啾啾”,青冈树上的啾啾答一声:“姐姐们早安!”
从老樟树轰然倒下那一刻算起,已经过去八九年时间了,住在道旁树上的我们依旧精神恍惚,一做梦,就回到以前的生活,一醒来便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道明天要怎么过。
我们从各自的树上下来,在绿珍珠泉边相聚。
我们洗脸,梳头,把最美丽的花朵别在发丝上。我们喝露水,吃果子和新鲜的树叶。然后我们排好队,大姐走在最前面,啾啾走在最后面,忙碌的一天开始了。
从早到晚,我们的脚步要走遍树林的每一个角落,我们问候树、花和草,问候鸟儿和树林里的小野兽。我们给身体不好的树治病,给心情不好的树唱歌,还给新长出来的小树鼓劲。当我们纤细、修长而柔软的手指在草木上轻轻划过时,每一株植物都能接收到来自我们内心深处的爱和祝福,以及赐予它们的力量和勇气。
我给啾啾做的第二条裙子,惊慌中丢在了绿珍珠树林里,早就无处可寻。杂木丛的、道旁树的叶子哪里做得成漂亮的裙子?啾啾好像已经忘记了它,也忘记了等待妹妹的事。她成天到晚睁着大眼睛,原先碧色的瞳仁一日比一日暗淡,暗成了深灰色。我好心疼,要知道她才过了半年真正的绿嘀哩生活呀。
“蓬蓬,你怎么不教我了?”
“教你什么?”
“教我怎样当好一个绿嘀哩呀。”
“可是……”
“我想当一个好绿嘀哩。”啾啾说。
我难过地低下头。我们栖息的悬铃木被剪成了一个一个蘑菇的形状,人们在底下走来走去,车子飞快地窜来窜去。各种气味和声音从四面八方飘来,熏得我的鼻子通不了气,耳朵嗡嗡作响。
啾啾说:“我记得那棵小杉树。”
我们都记得它,它有羽毛一样的叶子。
那时,它刚冒出地面不久,还不及啾啾的腰高,又细又瘦,害羞得要命。有条毛毛虫欺负它,一夜之间把它仅有的三片小叶子全啃光了。我和啾啾见到它时,它正勾着脑袋,枯着树尖,失去了生长的勇气。
“可怜的小家伙哟,啾啾,让我们一起来帮帮它。”
我伸出手指给啾啾做示范,嗒嗒嗒,嗒嗒嗒,从根部往上轻轻敲击。出于好奇,啾啾也把手指放到小杉树上,嗒嗒嗒,嗒嗒嗒。
“手指舞是我们和树木联结的方式,你要慢慢学会。”
啾啾没有吭声,她吃惊地扬起了眉毛。她的手指一定感受到了来自小杉树的战栗,小杉树的身体里,有东西在汩汩地流淌,通通地跳跃呢。
我对啾啾说:“你听,它愿意和我们说话了。”
“它说什么?”
“它说,它喜欢躲在地下,长出来太辛苦,还是做一颗种子好。”
“它是个胆小鬼。”啾啾说。
“不能笑它呀,我们要给它信心。”我的手指灵活而耐心地在小杉树身上嗒嗒嗒,嗒嗒嗒地跳着。
小杉树慢慢地、慢慢地竖起了脑袋,啾啾惊喜地瞪大眼睛。
“我们绿嘀哩,就是这样用手指把祝福和力量传递给每一棵树的。”
“可我又怎么懂得它们说的?”
“你慢慢学呀,当好一个绿嘀哩不容易,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呢。”
“太难了,我不想学了。”啾啾晃晃脑袋说,“等我长大一些再说吧。”
几天后,小杉树长出了六枚新叶子,个子往上蹿了一截,身子也粗了一圈。啾啾高兴地绕着它转圈,还偷偷亲了亲它,恰好被我看见,她羞得一口气跑出老远。
唉,没等到小杉树长得更大,没等到啾啾长得更大,绿珍珠树林就不在了,从前的生活,像梦一样消失了。
现在教她还有什么用呢?我和姐姐们一样害怕、迷惘,不知道未来在哪个方向。我们做的每一个梦,都是过去的模样。
一天的辛劳后,我们围坐在绿珍珠泉边,把双足伸进泉水,这是一日中最悠闲惬意的时光。暮色深蓝,泉水淙淙响,鸟儿归巢了,虫鸣声此起彼伏,晚风拨弄树叶奏起歌谣,一些小野兽还在四处乱窜。我们闲谈,打趣,嬉闹,洗澡。我们的身体和绿珍珠泉一样冬暖夏凉,一条树叶裙子,既可以在夏天让我们觉得凉爽,又足够我们在冬天御寒。
睡着了是在梦里,醒过来也像在做梦。我们难道就这样生活在城市的悬铃木上了吗?
嘀哩嘀哩——树儿醒来吧,
嘀哩嘀哩——草儿醒来吧,
嘀哩嘀哩——花儿醒来吧,
嘀哩嘀哩——鸟儿和虫儿醒来吧,
嘀哩嘀哩——树林里的一切,
都醒来吧,嘀哩嘀哩——
清晨我们再也不会“嘀哩嘀哩”地歌唱。
潇潇姐姐说:“我们去寻找新的树林吧,我们一定能找到的。”潇潇一向是几个姐姐里最乐观的,但袅袅和依依姐姐不同意,她们流着眼泪说:“我们哪里也不去,在这里能梦见绿珍珠。”
我和啾啾瞅瞅这个姐姐,瞧瞧那个姐姐,只等姐姐们决定了去留,我们听话就是了。自从失去树林,啾啾一天到晚拉着我的裙子,她真的成了我的小尾巴了。她的眼睛越来越大,身子越来越瘦,身上的皮肤越来越皱。
翩翩姐姐说:“我也舍不得走,我舍不得离绿珍珠树林太远。”现在她说话又轻又细,不像从前那样咋咋呼呼还带点小刺了。
悠悠姐姐说:“我们再等等。”
等什么呢?我们谁也不清楚,但我们都听她的话。
一个穿背带短裤的身影,贴着一溜悬铃木飞过去。人们的眼睛瞧不见他,要是能瞧见,他们早就大呼小叫了。
他双手插在裤袋里,微斜着身子,像一条打瞌睡的鱼。他脸庞乌黑,皱着眉头,眯着眼睛,一头橘黄的发丝被风吹得枯草一样。
我和啾啾同时看见了他,我们扯直了嗓子喊:“哎,哎,你停一停,这边,这边,快停停!”
他循声回过头来找。
“对对对,是我们,是我们在叫你呀,看见了吗,我们在这里呀。”我们在树枝上跳着挥手。
他翻个跟斗面对我们,单脚立在一根树枝上,将胳膊抱在胸前。两条细藤背带断了,在肩膀上胡乱打了个结。
“我们闻到你的气味了,你也是绿嘀哩吧?”我问。
“我當然是呀。”他说。
姐姐们纷纷从旁边的树上过来,把他围在中间。
“嗨,你们好!”他向我们鞠了个躬。
“你长得和我们不一样!”啾啾说,“你好奇怪。”
“你们都没出过树林一步吧,从前我也是。我告诉你们吧,每座树林的绿嘀哩长得都不一样,有像我一样黑皮肤的,有像你们一样白皮肤的,也有红皮肤蓝皮肤黄皮肤的。反正,东西南北的绿嘀哩各不相同,相同的是我们都有绿的手掌和脚掌,气味也是一样的。”
没错,他身上的味道和我们一模一样,就像草木在阳光里健康生长而散发的清香。
“一二三四五六七,这么多个呀,你们待在这里干什么?这儿显然不是绿嘀哩该停留的地方啊。”橘黄头发黑皮肤的绿嘀哩说,“我叫小野,我们那里都是男孩,我刚满三百岁。”
遇到远方来的同类,姐姐们的脸上几年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悠悠姐姐带头向他问好:“小野,遇见你很高兴。”
翩翩姐姐说:“真的很高兴。”
“小野,你的头发黄得像金盏菊。”袅袅和依依拉着手兴奋地说。
“你们那儿的绿嘀哩都长这个样子吗?”潇潇姐姐说,“小野,你长得确实有点滑稽,但是很可爱。”说着她忍不住笑起来,她就是这样大大咧咧的。
小野微仰着下巴,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说:“我流浪很多年了,我见过的绿嘀哩最少有五百个,各不相同的。”
啾啾羡慕地说:“啊,我也想流浪,我也想看看五百个不同的绿嘀哩。”
小野说:“说真的,你们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一群绿嘀哩。”
这句话说得我们很开心,几个姐姐想笑又抿起嘴。
“不过……”小野皱起眉头,“你们是把这些树当作家了吗?你们怎么能够忍受这里?”
我们顾不上回答小野的问题,因为我们有太多想问的。
“小野,你的同伴呢?”
“小野,你要去哪里?”
“小野,流浪好玩吗?”
来自远方的同类让我们暂时忘记了糟糕的处境。
“我嘛,四处流浪,我出生的树林在遥远的北边。我流浪许久了,六年,或者七年,也许八年。记不得了,记得也没有用,忘记有时候不是坏事情。那里已经回不去了,都是房子,都是人。我的树林叫白月亮,名字很好听吧,长满了白桦树,大得没有边,住着我们九个绿嘀哩,快活极了,真的,快活极了。后来就不妙了,人们把树林占了。那些大斧头和大锯子,哦,我的耳朵被它们震麻了,到现在还轰轰轰的。
“我们无家可归,我们只好流浪,我们找到过几片树林,但没有满意的。后来我们太累了,就在一片松树林里随随便便留下了。失去了白月亮,住哪里都一个样。
“可是我受不了那些松毛虫,我只好独自上路了。我从北边一路找来,一路遇到流浪的绿嘀哩。每个都愁眉苦脸的,失去树林到处流浪,当然不会有好心情。”
小野的出现让啾啾很激动,她的问题最多,问了一个又一个。
“人们知道我们绿嘀哩吗?”
“不知道。”
“如果他们知道我们很害怕,就不会那样做了吧?”
小野斜了她一眼说:“你真傻,如果他们知道了,他们不但抢我们的树林,还会捉我们玩。”
“啊,我不要被他们捉走!”啾啾大声说,“他们好坏!”
小野突然沉默了,抓着一绺头发往上扯,大概是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来表达他的意思。
“我们应该……恨……他们,没错,恨。”
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一会儿,谁都不言语。
关于“恨”这种情感,对我们绿嘀哩来说是陌生的。我们终日生活在花草树木间,自由自在。眼睛看见的、耳朵听到的、鼻子嗅着的,都是温柔而美丽的东西。就算是凶猛的野兽和狂暴的风雨,在我們的眼里也是可爱的。
“恨了,要怎样?”悠悠姐姐问。
小野茫然地眨眨眼睛说:“我也不知道。”他的手指又把另一绺金黄的头发揪起来了。
这时,我的耳中猛然响起了锯子咬树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浑身打了个激灵,忙四下张望,一只手不自觉地扯下了裙摆上的两片叶子。我紧紧地抓着它们,同时用力憋住眼泪。
小野说:“你们要快点离开,这儿不能久留。”
小野邀请我们同他一起去寻找新家园,啾啾一个劲儿地点头,她对流浪生活充满向往。
可是姐姐们很犹豫,我和啾啾只好等着。自从失去绿珍珠树林,啾啾乖巧了许多。
“你们不能总住在这里,会生病的!所有绿嘀哩都该知道,我们不能离人类太近,我们不适合住在城市,生病是可怕的!这声音,这气味,都不属于我们,你们难道不怕生病吗,你们为什么还不肯走?”
我们不是没想过生病这件事,我们知道离人类太近,人类的气息会不可阻挡地侵蚀我们的身体。潇潇姐姐说:“绿珍珠树林在这里,我们舍不得。”
“绿珍珠已经不是树林,你们的梦还没有醒吗?”小野有点生气了。
悠悠姐姐看看她的妹妹们,妹妹们等着她拿主意。
大姐悠悠沉思了一会儿说:“我们还是留下来再看看吧。”
“随你们的便,再见了!”小野翻个跟斗飞了,头也没回一下。
啾啾长久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问:“他生气了吗?”
我说:“也许吧。”
啾啾又问:“他会回来吗?”
我说:“不会吧。”
啾啾抱住一根树枝,把脸埋进胳膊里,我从身后摸了摸她的头发,长长地叹了口气。
城市里的生活每天都很艰难,但每天都过下来了。
我们喝的是公园里的喷泉水,吃的是城市里树木的叶子。叶子的滋味没有绿珍珠树林里的好,但也能果腹。公园里有几株树会结果子,一些人家的院子里也有,樱桃呀,枣子呀,我们也会去摘几颗来吃。
我们隐身,或是变成小虫子,也会变成鸟,更多的时候是挂在枝头的叶子。我们无事可做,偶尔也看看人们的生活。
住在道旁树上真的不太理想。
城里有一棵树,在一栋二层小楼前,那是一棵泡桐树,不算高大,但枝繁叶茂。正值春天,紫色的花一串串开得十分热闹,每朵花里都藏着一肚子蜜。但它离人实在太近了。
不过,我们住的悬铃木离人也远不了多少。
犹豫再三,我们搬到了泡桐树上。它至少没有被修剪过,叶子也足够浓密。更重要的是,它有美丽的花,我们喜欢美丽的东西。
啾啾心满意足,她一朵一朵地,吱吱吱地吮吸花蜜。
而我发现,树底下来来去去的一个人十分面熟。啊!他不就是那个带头伐倒老樟树的年轻人吗?他手里常牵着一个孩子,是他的儿子吧?他们在树底下看蚂蚁、捡树叶、做游戏,他们住在泡桐树边的二层小楼里。
半夜,睡不着的时候,我们飞上城市最高的楼顶,做一个游戏,这个游戏的名字叫作“月光之树”。听悠悠姐姐说,世界各个角落的绿嘀哩们都爱玩这个游戏。
从前,我们收集树种装在兜里,有月亮的夜晚,我们相约在树林边找一处空地,抛出一颗或者几颗种子。我们唱起绿嘀哩的歌儿,种子就会迎着月亮迅速生长,长得像一株真正的大树那样威武强壮。我们比赛谁的树长得快、长得高,比赛谁的树在晨光中站得久消失得慢。赢得比赛的绿嘀哩会得到大家的亲吻和拥抱。
现在,我们把“月光之树”的游戏,变成“月光树林”的游戏了。
我们站在高高的刮着大风的楼顶,因为在这儿不会遇见人。在月光里,我们撒下一颗颗树种,那都是从前收集的每一棵树上最饱满的种子,一把一把装在我们的裙兜里。我们哼起绿嘀哩之歌,看着种子破壳生长,在屋頂齐刷刷长出一片树林。我们有办法让这片月光下的树林,不被人类的眼睛看见。我们在树林里奔跑、飞舞,仿佛能穿越时光回到过去。但这一切欢乐只能停留在暗夜中,曙光一现,树林就立刻消失不见踪影。我们一边捡拾种子装回裙兜,一边伤心哭泣。
到了夜里,我们又做起这个游戏。
后来,姐姐们渐渐厌倦了,不愿再制造月光树林。撒落在楼顶的种子,她们也没有心情捡回了。我把它们一颗一颗拾起来,装进自己的兜里。
“月光树林是虚幻的,只是一个游戏,它永远不能成真,除了使我们更难过以外,别无意义。”潇潇姐姐对我说,其他姐姐也这么认为。
但我不舍得停下这个游戏,啾啾小尾巴一样跟着我。
我们在月光里抱抱这棵树,抱抱那棵树。啾啾喜欢一边抱树,一边嘟嘟囔囔:“这棵是真的,这棵也是真的,所有都是真的。”
天快亮时,我们就把脸庞贴在冰凉的树皮上。真希望这样紧紧抱着,就能把它们留在白天里啊。一次又一次,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树儿在怀抱里变成空气。
有没有办法让树不消失呢?
悠悠姐姐说:“没有,这只是一个游戏而已。”仿佛为了安慰我,她又说,“也许,绿婆婆会知道吧。”
“绿婆婆在哪里?”啾啾急切地问。
“虽然我比你们年长许多,但我也不知道。她照顾我出生,抱过我,教我很多事,给我取了名字。可是,后来我就没有见过她了,她太忙了,我也很想她。”
五个姐姐不再做月光树林的游戏,只有我和啾啾不愿舍弃,我们在游戏中得到了萤火般的欢乐。
啾啾一步不离地跟在我身后,她终于会开口唱绿嘀哩之歌了。
我说:“啾啾,等你再长大些,我带你去找绿婆婆,她一定有办法。”啾啾开心地说“好呀”。
小野说得没有错,我们早晚会生病的。
第一个生病的是啾啾,她这么小,人们鼻孔里呼出的气息都能把她熏坏。之前她已经越来越瘦,皮肤越来越皱,可是我们几个心神不宁的姐姐都没有放在心上。
头一天看起来还不要紧,还能吱吱地吮吸花蜜,第二天,她便连水也喝不下了。
第三天,五彩的头发一根根飘落,落到半空便在阳光中融化,化成一颗颗七色水珠,滴答滴答打在水泥地上。
第四天,她大口大口喘气,牙齿一颗跟着一颗脱落,落下一颗,她喊一声“痛”。牙齿在地上蹦一下就没了痕迹。
“我们快带啾啾离开这里,快去找一片新的树林!天哪,她正在消失!”姐姐们说。但已经来不及了,啾啾抱着树枝,躯干好像嵌进了树里头。我们的手指一碰到她的身体,她就呻吟不止,任何移动都会带给她巨大的痛楚。
娇嫩的皮肤一点点黑着,皱着,像泡桐的树皮,清澈的眼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
“你们知道我给小妹妹取的名字吗?她叫嘀嘀,很好听吧?”
我们说:“好听,好听。”
“蓬蓬,你给我做的新裙子藏在哪里?我要穿它。”
不等我回答,她微弱地呼唤道:“悠悠姐姐,翩翩姐姐,袅袅姐姐,依依姐姐,潇潇姐姐……我……我……我喜欢你们当我姐姐。”
“姐姐,姐姐,你们听,我会唱绿嘀哩之歌——
“一群绿嘀哩,
住在树林里。
太阳下,月光里,
风里和雨里……”
从脚趾开始,她的身体一寸一寸变成枯枝。
“姐姐,姐姐……”
她累了,睁不开眼睛。
“蓬蓬,我难受。”
“蓬蓬,你喜欢我叫你姐姐,对吗?”
“蓬蓬姐姐,你快带我回绿珍珠树林去吧。”
我的眼泪落在啾啾身上,啾啾问:“下雨了吗,热热的雨……蓬蓬姐姐,我想去绿珍珠泉洗澡,你背我……”
我捂住嘴巴,啾啾喊我姐姐了,我却应不出声。
叫完最后一声“姐姐”,啾啾闭上了嘴巴。她的身体变成一丛枯枝。嘭嚓,树枝落到地上,轰地冒出一团火光,燃烧成一堆灰烬,一阵风把它们吹得无踪无影。
我大叫着扑到地上,把脸贴着啾啾消失的泥土。我的手指摸到一颗温热的小树脂球,光滑而坚硬,这是啾啾留给世界唯一的痕迹。对于死亡这件事,我们平日很少去想。我们可以长久地活着,也终将迎来消失的一天。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生命的规律便是如此。
可啾啾还不到十岁呀!
我把树脂球握在手心里,我看见啾啾从里边伸出第一个脚趾……伸出第二个脚趾……啾啾……啾啾呀……
第二天夜里,悠悠姐姐带着我们离开了绿珍珠城。
两天两夜后,我们找到了一片新的树林,那是一片年轻的树林,年轻得还来不及诞生绿嘀哩。
“就这里吧。”
“这里吧。”
姐姐们各自找了一棵树住下。可我的心却不得安宁,我总听见啾啾在喊:“姐姐,回去呀,姐姐,我们快回去呀。”第十一天,我独自回到了泡桐树,树上的花落尽了,空气里留着余香。夜里,我站在城市最高的楼顶上,撒下一把把种子,任凭月光树林疯狂生长,“啾啾——啾啾——”我站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一遍一遍呼喊。
姐姐们一个一个回来找我,潇潇姐姐拽着我的胳膊,大声骂我不听话。
我只摇着头说:“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和啾啾在这里。”现在,无论哪个姐姐的话,我都不听。
我一刻不停地想念啾啾,一刻不停地想念绿珍珠树林,我给自己取了新的名字——念念,念念不忘,永远不忘。我一年一年游荡在城市里,夜夜做着“月光树林”的游戏。每当曙光出现,我就默默地看着它消失。
我的身体越来越沉重,半夜里竟会从泡桐树上跌下去,也许我也要生病了吧。跌在地上,我的眼前就会出现幻觉,我看见一棵月光之树,和啾啾的青冈树一模一样,它没有在晨光中消失,而是在太阳里生长,越长越大,大得树冠覆盖整座城市。无数种子像雨点一样从枝叶间坠落,落到地面就生出根须,呼啦啦地冒出数不清的树木。我的妹妹啾啾从树丛里飞出来,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
世界上失去树林的綠嘀哩一日比一日多了,他们在原地游荡,或者四处流浪。他们三五成群地路过绿珍珠城,邀请我加入他们的队伍。在他们看来,我反反复复做的游戏毫无意义,那片楼顶树林毫无意义。他们说,从前他们也曾像我这样,守着虚幻的树林做梦,直到有一天彻底放弃。
无论是黑皮肤、白皮肤,还是红皮肤的绿嘀哩,他们路过这里都对我说一样的话:“念念,仅凭你微小的力量,你的树林永远不可能变成真实的,绿珍珠树林永远不可能在这片土地上复活。念念,跟我们走吧。”
我摇摇头,不愿意说话。姐姐们说,她们从不知道我是这么倔强。
我不是倔强,我只是太想念绿珍珠树林和啾啾了,啾啾的树脂球和种子一起待在我的裙兜里。我毫无来由地觉得有一天妹妹会重生的,会从树脂球里又一次伸出她的脚趾。我愿意这样去想,这样想我的心里会好受一点点。
我向每一个路过的绿嘀哩打听绿婆婆,他们有的说见过,有的说没有见过,反正谁也不清楚她在哪里,只知道她满世界奔波,照顾散落在各个角落的绿嘀哩。
“绿婆婆越来越忙,因为失去树林的绿嘀哩越来越多了,她已经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我见过她,她看起来疲惫极了。”
我想去找她,我曾经答应过啾啾要去找她的。
有一天,一个很老很老的绿嘀哩,闻着我的气息走到了泡桐树上。她穿着树叶的斗篷,脸上的皱纹和老树皮一样深,也许世界上有第一棵树时,就有她了吧。
“你这个倔强的小嘀哩哟,你真的要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吗?”婆婆好像知道我的一切事情。
我点点头。
她拍拍我的肩膀,良久不说话。后来她合上眼睛,靠着一个树杈睡了。
夜里我要去楼顶时,她才醒来,于是我们一起去了那里。
婆婆让我牵着她的手走在月光树林里,这片虚幻的树林似乎没有边际。天亮时,树林一如既往地消失了。我们一起捡拾地上的种子,每一颗种子都那么饱满、坚硬。捡完种子,我立在屋顶上久久不动。婆婆走过来,把苍老的手放在我的胸口,说:“你心里生长着一种东西,那本是绿嘀哩不该有的。”
我说:“是恨,我恨人们毁灭了啾啾和树林。”
婆婆说:“我们绿嘀哩,诞生在天地草木间,生长在日月光华里。我们的心像露珠一样透明,像花朵一样芬芳。‘恨这种感情,会让我们绿色的心变得灰暗,这不是好事。”
我低头不语,婆婆把我搂进怀里,用树根似的手指梳理我的头发。很久,她长叹一口气道:“其实我也和你一样哪,他们……让绿嘀哩承受了太多的苦难。”我吃惊地抬起头,泪水咕嘟咕嘟地涌。婆婆说:“你不问问我是谁吗?”
“你是谁?”
“我是世界上最老最老的绿嘀哩,难道你从没有听说过我吗?”
我惊喜地叫道:“我知道您,我早就知道您,绿婆婆,您就是绿婆婆吗?我想去找您的!”
“是的,我是。”绿婆婆轻轻地为我抹去泪水。
我从裙兜里掏出啾啾的树脂球给她看:“既然您是绿婆婆,您一定知道怎样让我的妹妹重生,是不是?”
绿婆婆无奈地摇摇头说:“对不起,我没有办法……请原谅我,没有早点到来。”
“那您知道怎样让月光树林变成真实的吗?”
我等待她的回答,又像是在等待她的摇头。
没想到绿婆婆说:“很久以前,我见过一棵月光之树变成真实的。”
“您知道?啊,您真的知道,快告诉我吧!”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一个调皮的绿嘀哩,一天夜晚走到了树林之外的田野上玩游戏。这本是不被允许的事情,他真的太调皮了。那天夜里,大树在月光里长起来后,他爬到树杈上坐着看星星,看着看着竟睡着了,忘记了让月光之树隐身。天快亮的时候,有个种地的人走了过来,他说,奇怪,怎么这里凭空多了一棵大树,昨天明明还没有的呀。他一边说一边伸出胳膊抱住了它,‘好家伙,很大一棵树啊,到底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就在这一瞬间,第一缕晨光降临了大地,那棵树,在他的怀抱里活生生地变成了真实的。”
“啊——”我听得心怦怦狂跳,“绿婆婆,您说的是真的吧?”
“是真的,到现在它还长在那里呢。你不信,我带你去看。”
“啊,像梦里才会发生的一样。绿婆婆,为什么来自人类的拥抱,会让月光之树变成真的呢?”
“这件事情我琢磨了很长时间也琢磨不透。”绿婆婆说,“我只能猜测人类大概拥有一种我们不可知的力量吧,他们的体温比我们高,他们的身体比我们的温暖,是不是和这个有关系呢?念念,如果有人愿意抱着你的月光之树到天亮,它可能也会变成真实的吧。”
“哦,他们的身体比我们温暖。绿婆婆,我也想试试!”
“但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啊!”
可我的心里已经升腾起了一个希望。
“绿婆婆,如果有一个人愿意抱着我的月光之树,把啾啾的树脂球握在他温暖的手里,说不定,在曙光降临的时候,啾啾就和树一起重生了。”
“你真是一个爱幻想的傻孩子哟,我该和你说什么呢?”绿婆婆叹息道,“那只是一次巧合啊,你很难等到有人来抱你的月光之树。”
“等不到,我就去找。”当我说出这句话时,我感觉到啾啾的树脂球在手里发烫,像一颗燃烧的火炭,它好像在告诉我:“姐姐,我等你,姐姐,我会重生的!”我的眼前又一次出现了那个幻觉,月光之树在太阳底下生长,越长越高,越长越大,无数种子像雨点一样飘落……活泼的啾啾在树丛间飞来飞去。
“念念啊,那太难了,希望太小了。”
“绿婆婆,谢谢您给了我一个希望,这么多年,我的心里只有悲伤。每天睁开眼睛我就害怕,害怕没完没了地活着。希望虽然很小,就像黑夜中的一只萤火虫,但它也是亮光,是不是?”
“带着希望生活,确实比没有希望好一点。但是念念,你最后还是要失望的,到那时你会更难受。”绿婆婆心疼地看着我。
“我不怕,我现在只想试试,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唉,你这个倔强的孩子啊,你是我遇见的最倔强的一个绿嘀哩。我不知道这个希望对你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我要最后一次提醒你,啾啾重生只是你的猜测和幻想,将来你不要太失望和难过,好吗?尽力过就好了。”
“好的,绿婆婆,我要尽力。”
我们回到泡桐树上,我帮绿婆婆补好了斗篷上的破洞。她摸摸我头上的角,慈爱地说:“孩子,你跟我四处走走吧,四处走走,你就不会这么伤心了,让我帮你忘记啾啾和绿珍珠树林。”
我摇头说:“绿婆婆,我叫念念,我不忘记。”怀着一个希望在心里,心跳都有力量很多了呢。
“那么你好好照顾自己,念念,我们会再见的。”
太阳升到正空时,绿婆婆走了。临走前,她给我一颗绿丸,叫我吃下,说吃了就不容易生病了。
绿婆婆走后,我就开始寻找一个愿意跟我去月光树林的人。我变作人的模样,终日徘徊在大街小巷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总有一个会愿意的吧。我一边要小心谨慎,不能暴露绿嘀哩的身份,一边要找人说话,提出我的请求,请求对方半夜跟我去楼顶上做一个游戏。我不擅长和人交往,加上撒谎时的紧张,我总是说得结结巴巴,常常说不清楚意思。他们有的很警惕,有的没耐心听我说完,因此,我一直没能带一个人到月光树林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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