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梦川
草滩村西头,紧靠龙山脚下,有一片茂密的老林子,都是又细又高的青冈树,都有上百年的树龄了,林子里栖息着近万只涉禽,有鹤,有鹳,有鹭。
这些鸟类的鸣叫声极其高亢嘹亮,从早到晚,那片树林里总是唳声喧嚣,尤其是夏天,暴雨来临前的傍晚,鸟叫得那个急惶啊,简直就像山洪暴发,又如末日来临,听得人心慌。只有等到天黑,鸟类才会安静下来,和人类一起进入梦乡,如果静夜里突然响起一声短唳,那必是一只被梦魇惊醒的小鹤。
住在树林边的村民,世代与鸟为邻,倒也相安无事。鸟在林中忙觅食,人在田间忙耕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彼此的作息时间高度一致,村民不但未被鸟类噪音所害,反而多高寿。
梨花的外爷和外婆就住在这里。
梨花喜欢到外爷家玩。一走进树林边的村子,只觉格外喧闹,又格外安静,这里除了鸟叫,偶尔的鸡鸣,犬吠,就再也没有别的任何声音了。
梨花问外爷:“外爷,住在这里不嫌吵吗?能睡得着吗?”
外爷笑着说:“早就习惯了,没有鸟叫才不习惯呢。”
梨花听妈妈说过,外爷年轻时可威风了,腰间别着真正的手枪呢,于是她担心起来,就问外爷:“下暴雨前,林子里那些鸟儿叫得心烦意乱的时候,你想过用枪去打它们吗?”
外爷拼命摇头:“哪能啊!不能打鸟!鸟是人类的朋友!”
尹外爷确实是爱鸟之人,曾为救一只白鹤被花蛇咬伤过呢,好在那蛇没毒,才保住了性命。但他也有过残害鸟类的经历,年轻时,他曾和全村人一道“灭四害”,疯狂围堵猎杀麻雀,方圆几公里的麻雀基本被消灭得一干二净。当时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为了保护粮食收成的壮举,结果却事与愿违,很多人都吃不饱饭。
梨花喜欢观察那些鹤鸟,它们的体型如此苗条,如此优雅,尤其是两只纤细的大长腿,就像舞台上跳芭蕾舞的美人儿。晴朗的清晨或黄昏,太阳将出未出,日头将落未落,浅金色的晨曦或暮光里,仙鹤们振翅向天,在淡蓝的天幕上投映出一幅幅美妙绝伦的剪影,令人惊叹不已。
其实,梨花一直想在外爷家的这片青冈林里找到朱鹮,她和朱环打过赌,赌朱鹮会来这片青冈林住下,但观察了好久,却从未见过朱鹮,不免有点儿失望。
梨花不甘心,问外爷:“外爷,你们有没有在树林里发现过朱鹮?”
外爷摇头:“这片林子里只有黑色白色灰色,从没见过红色。”
梨花很纳闷,照理说,朱鹮跟这些涉禽也算是亲戚,应该飞到这里筑窝,和亲戚们一起生活才对,这片林子多热闹啊。
梨花把想法说给朱环听,朱环摇着头:“看来你并不懂朱鹮。”
梨花讲出她的理由来:“乡下人不都喜欢往大城市跑么?”
朱环冷笑一声:“那你是没看到,还有好多城里人在秦岭深山隐居呢。”
梨花想了想,觉得有道理,想当年,“梁山伯”和“祝英台”来到草滩村,选择的不就是一棵孤零零的老杨树么?看来,她和朱环打的赌,她已经输了,朱鹮绝对不会来外爷家的青冈林了,要来早来了。
树林有树林的热闹,独木有独木的清欢。人各有志,鸟各有性。
在草滩村,朱家的房子建得有点儿偏,离村中心远,独门独院。
朱环坚信朱鹮要来他家,是因为门前那棵孤零零的老麻柳树。那棵麻柳树如今有二十多米高了,蹿得比村东头那棵老杨树还高,比他家楼房还高,是全村最高的树了,要仰起头来才能望到顶。
但是,这棵麻柳树却一直是朱立春的心腹大患。朱家刚刚新修了三层小洋楼,全村第一家小洋楼,朱立春嫌家门前这棵树太老朽,不知是观察所得,还是心理作用,他觉得此树树身已明显向内倾斜,要是哪天倒下砸到自家楼房,该咋办?
朱立春看着家门前的麻柳树,整天提心吊胆,心烦意乱。这年春天,他终于下定决心,要跟村委会打报告,把这棵麻柳树砍了。
朱立春把想法给家人一说,立即遭到全家人一致反对。
朱环的反应最激烈,认为砍树是破坏环境的违法行为。他还引用意大利的比萨斜塔举例,证明倾斜一点的东西往往寿命最长。
朱妈也说朱立春是杞人忧天,树倒砸屋的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朱立春最后彻底打消砍树的念头,是因为风水先生宋耀祖的话。风水先生来到朱家,房前屋后转了好几圈,最后在麻柳树前站定,仰头望了好半天。
他捻着胡须,慢悠悠说道:“这是朱家的镇宅树,风水树。”
他进一步解释说,树的位置长得特别好,有祖荫的意思,会给朱家带来好运。
一个春天的早晨,天刚蒙蒙亮,“啊——噢,啊——噢”的鸟叫声在头顶骤然响起,朱环一个激灵,惊醒了。
哇,是朱鹮,怎么叫得这样大声啊?
在朱环的印象里,朱鹮一直都是远远地叫着,在村外叫,在田野叫,在半空叫,还没在村民居住区的房前屋后叫过呢。难道它们真的来了?朱环眼前猛然一亮,衣服都顾不上穿,就激动地冲出了房间。
天哪,你猜他看到什么了?没错,是朱鹮,确实是朱鹮。
朱环瞪大眼,张大嘴,差点儿就要惊喜地叫出声来,但他却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身子也急忙往后退缩,一直退到大门后边。
他悄悄躲在门后边,半掩门扉,透过门缝仔细观察。他紧张地屏住呼吸,盯著麻柳树上的两只朱鹮,一眼不眨。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
正在这时,朱立春从屋里走出来了,冲朱环大声嚷嚷起来:
“瓜娃子,关起门来干啥呢?黑不溜秋的。”
朱环急忙冲他摆手,朱立春却反应迟钝,还在大声说话,朱环干脆冲过去,直接用手捂住他爸的嘴巴。
“咋啦?咋啦?”朱立春顿时紧张起来。朱环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不要说话!”然后把他拉到门后边,指指门前的麻柳树。
朱立春顿时瞪大眼睛,娘呀,那不是朱鹮吗?
两只朱鹮绕着麻柳树转几圈,在树上停留几分钟,然后又转几圈,又停几分钟,如此循环了好几个回合。
父子俩聚精会神观看着,正在这时,朱妈从菜地里转回来了,手里提着一篮子新摘的小青菜,一进院门就大声喊叫:“何二旦家老爷子病了,下不来床,让你去他家看看呢。”
朱环正想冲出去阻止他娘喊叫,然而来不及了,两只朱鹮“啊——噢,啊——噢”叫着,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朱环又气又急,立即从门后冲出来,冲他妈妈大喊大叫:“你赔!你赔!赔我的朱鹮!”
刚一喊叫,眼泪竟然“哗”地流出来了。一不做二不休,他干脆就站在院子里,一边用衣袖揩泪,一边伤心地哭起来。十几岁的小伙子了,也不怕难为情。
朱妈安慰儿子:“别哭了,它俩只是来串串门,顺带考察一下,放心吧,明儿还会来的。”
朱环停止抽泣,看着他娘,半信半疑:“真的?骗人吧?”
朱妈语气坚定:“它们要是不来,我赔你一百元钱!”
朱环这才松了一口气,抓起一个馍,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第二天,朱环一大早就醒了,却躺在床上没动,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等了半天,却没听到熟悉的“啊——噢,啊——噢”的叫声。
他从床上爬起来,跑到门前去看,麻柳树上除了新发的嫩绿叶子,空空如也。他失望极了,一屁股坐在小凳上,神情沮丧。朱立春催了好几遍,他才极不情愿背起书包,慢吞吞去上学。
这一天,朱环坐在教室里魂不守舍,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捱到放学,他背起书包就往家里飞跑,一进院子就大声问:“妈,妈,今天朱鹮来了吗?来了吗?”
朱妈正在洗衣服,头也不抬地说:“来过的。”
“真的吗?”朱环盯着妈妈的脸,仔细观察她的表情。
“肯定骗我,反正我又没看见,是不是?”
“没骗你,你上学走了后,它们来的,后来又飞走了。”
朱妈说得极其认真,极其诚恳,再问爸爸朱立春,得到的也是同样的答复。
第三天一大早,还在睡梦中的朱环,突然又被“啊——噢,啊——噢”的鸟叫声惊醒了,他从床上一下弹起,“噌”地冲了出去。
朱鹮!朱鹮又来他家了!这次他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两只朱鹮的嘴里,都叨着树枝,翩翩歇落在他家老麻柳树上,开始筑巢了。
那些天,朱环在家里尽量少进少出,话也不敢大声说,生怕把他家的朱鹮吓跑了。他还要求父母也要小心谨慎,走路说话都要轻声细气,谁要是把朱鹮吓跑了,他就跟谁没完。
他已经给两只朱鹮取好了名字,雄的叫朱朱,雌的叫鹮鹮。
等到麻柳树上的鸟窝筑好了,朱环观察着那个鸟窝,不禁皱起了眉头。
老实说,朱鹮的窝筑得很糟,简直有粗制滥造之嫌,枝斜杈粗,搭得零乱,空隙很大,就不怕睡着漏下来么?这可是国宝的窝呢,拜托讲究点儿好不好?
朱环越看越不舒服,气呼呼地坐在一边生闷气:朱朱和鹮鹮,不是我说你们,在咱乡下,随便找个鸟窝都比你们的强,你看人家燕子,喜鹊,麻雀……哪家的窝都能把你们比下去!哼,太丢鸟了!
朱妈见他满脸不高兴,问明原因,“卟哧”一声乐了:“嗐,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鸟窝,它们自个儿舒坦就行了呗。”
两只朱鹮飞到朱家,在门前的麻柳树上筑巢住下,双栖双飞,片刻不离。过了些日子,窝里新添了两只小宝宝。
朱环给两只小宝宝取名,男宝叫不离,女宝叫不弃。
自从添了小宝宝,朱鹮夫妻就更忙活了,每天早出晚归好多趟,觅回食物,喂养不离和不弃。朱环心想,原来鸟跟人一样呀,照顾小宝宝也那么上心。
一天早晨,朱环正要去上学,刚下楼,突然看到麻柳树上有一个长长的东西在蠕动,走近一看,原来是条大花蛇。那大花蛇足足有两米多长,和树皮几乎是一个颜色,浑身还有一圈一圈树皮花纹,不细看还发现不了。
大花蛇正慢慢爬着,已经爬到麻柳树的半中腰了。朱环惊出一身冷汗,坏了,它这是要上树去吃不离不弃了。怎么办?怎么办?朱环环顾四周,看到院墙边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于是他拿起竹竿去挑麻柳树上的大花蛇。
说实话,朱环挺害怕,也挺紧张,手都在发抖,连眼睛都闭上了。他从小就怕蛇,怕一切软体动物,只要看到它们肉肉地蠕动,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因为紧张,手软,竹竿只是轻戳了一下大蛇,并没有把它挑下来。但这一戳反而刺激了它,于是更加迅速地往树顶上爬蹿。眼看大蛇越爬越高,竹竿都够不着了,朱环急得要哭,他想叫大人来帮忙,可爸爸妈妈一早都出门了。
怎么办?怎么办哪?
上楼!赶紧上楼!
朱环急忙扛起竹竿就朝楼上跑,在楼梯的拐弯处,竹竿太长,被卡住了,带不上去。于是赶紧又跑下来,把竹竿放在外墙边,空手又朝楼上跑,在楼顶把竹竿提了上去。
三楼往外延伸的拐角处,离麻柳树最近,在这里能看清树上的鸟窝。朱环跑去一看,娘呀,心里惊叫一声,冷汗又冒出来了,那大蛇蹿得真快呀,还差几尺来长就要爬到朱鹮窝里了。
这时,朱环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突然不害怕了。他咬着牙,举起竹竿,压住大蛇的头,往下狠狠一撸,大蛇慌忙扭头躲避,试图用身体缠住竹竿,朱環举起竹竿,朝着大蛇就是一顿狂敲暴打,大蛇连滚带爬,终于跌落到树下去了。
朱环噔噔噔跑下楼,又去麻柳树下找那条大蛇。他怕大蛇没走,待会儿又爬上树去祸害他家的朱鹮。等他跑到树下,那条大蛇早已不见踪影。
朱环心想,今天这几竿子也够它受了,至少吓着了,近期应该不敢再来了吧?但他还是不放心,万一大蛇又回来咋办?突然,他灵机一动,想出一个好办法。他从门边捡起两把镰刀,又找来一根尼龙绳,把两把镰刀交叉起来牢牢捆绑在麻柳树身上,刀口朝外,锋利的锯齿闪着寒光。
那天早晨,朱环上学迟到了,老师批评了他,问他迟到的原因,他只说起床迟了,并没说出和大蛇战斗的事情,怕老师以为他拿朱鹮当幌子。
虽然挨了批评,又被罚站,但是朱环并不觉得委屈,心里反而很安慰,只是这一整天他都在担心,担心大蛇又上麻柳树。
放学铃声一响,朱环背起书包就朝家里飞跑。等他呼哧呼哧跑进村,还在半路上,“啊——噢,啊——噢”的叫声就在头顶响了起来,朱环那一颗悬着的心,这才终于放下了。
一进家门,他就跑到麻柳树边去看,两把镰刀刀口朝外,还在树上绑着,未有任何挪动的痕迹。谢天谢地,爸爸妈妈应该是看懂了这个记号,给予了配合。
朱环长舒一口气,进屋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离和不弃一天天长大,食量越来越大,朱朱和鹮鹮外出觅食的频率越来越高,从早到晚异常辛苦。
有一天,朱妈突然在院子里发现了黄鼠狼的踪迹。黄鼠狼溜进院子里,把箩筐里准备孵化的鸡蛋偷走了几个。
这是一个危险信号,朱环得知后,不禁担心起来。他郑重地对朱妈说:“妈,这几天你就别下地了,就在家里好好守着,我怕黄鼠狼要来祸害咱家的朱鹮。”
一般说来,黄鼠狼喜欢在夜间活动,它们是机会主义分子,就喜欢在夜里偷东西,和老鼠一样。但眼下正值繁殖期,小黄鼠狼食量很大,所以老黄鼠狼才会铤而走险,大白天跑到村子里来。
有一天,朱妈正在地里干活,突然听到“啊——啊”的叫声。那是她熟悉的朱鹮的叫声,而且是从她家院子的树上传出来的。但是,这次的叫声跟平时听到的叫声很不一样。平时朱鹮的叫声是平缓的,富有节奏的,不慌不忙的,但这次的叫声却是惊慌的,急促的,而且声音特别大,听起来很凄惨。
那凄惨的叫声,仿佛是在呼唤家中主人:“救命啊!救命啊!”
朱妈听着听着就警惕起来:糟糕,怕是出事了。她摞下锄头就朝家里跑,那速度也是百米冲刺的速度。等她奋不顾身冲进院子,气喘吁吁朝麻柳树上一望,娘呀,还真是出大事了!
一只老黄鼠狼,正猫着腰往麻柳树上偷偷爬呢,眼看就要爬到鸟窝里了。朱朱和鹮鹮扑闪着翅膀,在鸟窝旁“啊——啊”惨叫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侵略者闯入自己的巢穴,却无丝毫还击之力。
朱妈急忙挥舞双臂,吆喝驱赶起来:“嘘!嘘!嘘!”
那黄鼠狼受到惊吓,停在树上,犹疑着,不再往前爬。
朱妈从地上捡起一个个土块石子,不停地朝树上的黄鼠狼扔去,一边扔,一边跺脚拍手,大声吼叫:“滚!滚!滚!”
黄鼠狼顾不得鸟窝里的美味了,慌忙往树下逃蹿,哧溜一声下地,一溜烟跑得无踪影了。朱朱和鹮鹮不再惨叫了,它们安静下来了。
朱妈也长舒一口气,瘫坐在木头椅子上。
早春的天气就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会变,白天还是艳阳高照的,夜里突然就刮风下雨了。
朱环睡到半夜,突然被风雨声惊醒,躺在床上,能听到窗外“呜呜呜”的风声,还有雨打在地上的“啪嗒”声。早晨醒来,天却放晴了,这就是巴山夜雨,整个春天和秋天,草滩村都会下这种夜雨。
朱环背起书包去上学,照例又先到麻柳树下观察一番,下过雨的地面濕淋淋的,庄稼植物全都挂满亮晶晶的水珠。这时他突然发现,大黑正用狗爪子扒拉着什么,一边发出“咻咻”的鼻息声,地上有个什么东西一直在扑腾着。
大黑见他过来,转身就跑了。等他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只小鸟扑闪着翅膀,在地上唧唧叫着。再走近一些,娘呀,这只小鸟好奇怪,羽毛是淡淡的麻灰色,体型比一般的鸟要大,外形更像一只鸭子,但绝对不是鸭子,因为它的颈长长的,嘴长长的,腿也是长长的。
朱环一拍脑袋,对了,这应该是小不离,昨夜大风把它从鸟巢里刮下来了。
朱环顿时紧张起来,他抬头望了望麻柳树,这棵树太高了,二十多米,他不可能再像当年那样不要命地爬树了,自来笑也不会来拽他的脚了。
怎样才能把小不离送回到窝里去呢?朱环皱眉发愁。眼看上学的时间又要到了,他不想再挨老师批评,就把小不离放在一个竹篮子里,里面填些软和的稻草,把竹篮放在家中柜子上,再罩一个纱罩,纱罩上再压个水瓢。
出门前他又把大黑用链子拴起来,这才放心地走了。
在学校里,朱环惦记着小不离,渡过了漫长的一天。
终于等到放学,他背起书包一路狂奔回家。到家一看,柜子上的竹篮不见了,纱罩和水瓢也不见了,最重要的是不离也不见了。朱环满屋子乱蹿,找遍楼上和楼下,急得直冒汗。
这时,朱妈从外面回来了:“儿子,你在找啥?”
朱环头也不抬,一边找一边问:“妈,看到那只小朱鹮了吗?”
朱妈有点儿发懵:“啥?小朱鹮?”
朱环心里憋着火,一边用手跟他娘比划着:“就是那个像鸭仔一样的小家伙,嘴长长的,腿长长的。”
“哦,那是朱鹮咩?我以为是别的啥鸟呢。”朱妈恍然大悟。
朱环生气地盯着妈妈,一边紧张地等她说出下文。朱妈小心翼翼看了朱环一眼,小声说:“我不知道那个小东西就是朱鹮哦,别生气啊。”
“说啊,到底弄到哪去了?该不会是煮了吧?”朱环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你表弟今儿来家取东西,顺便把这小家伙抱回家玩去了。”
不等朱妈把话说完,朱环拔腿就朝邻村喜鹊家跑去了。
一进院门,就见表弟喜鹊蹲在地上,正逗弄小不离呢。地上摆着一个小脸盆儿,里面装了些碎菜叶子,还有些米粒儿。不离缩着脖子站在地上,唧唧叫着,可怜兮兮的样子。
朱环跑过去,从地上捧起小不离,一句话不说,转身就朝门外走。喜鹊急忙从屋里追出来,一边叫着:“哥,哥,别走啊。”
“不走?等它饿死吗?”朱环头也不回,继续朝前走。
“哥,把鸟儿留下,让我再玩几天呗。”喜鹊还在背后追赶。
朱环停下,转过身来,没好气地瞪着喜鹊:“你个不识货的,你睁眼再仔细瞧瞧,这是啥?”
朱环把小不离捧到喜鹊跟前,直往他眼皮底下怼。喜鹊扭过脸,退后一步躲闪着:“那是啥呀?”
朱环轻蔑地瞪了喜鹊一眼:“看清楚了,朱鹮!朱鹮!你养得起吗?”
“啊?朱鹮!”喜鹊愣住了,吐了下舌头,转身跑了。
朱环把小不离抱回家,放到竹篮子里,用纱罩罩住。
他从院子里提起一把锄头,来到门前的田地边,一锄头挖下去,新鲜的泥土就翻出来了,露出几条蠕动的胖蚯蚓。朱鹮把蚯蚓装在瓷盘里,端到不离面前,不离却看都不看一眼,更别说吃了。
怎么办?它要吃啥呢?小鱼?小蟹?小虾?朱环挠着头,现在天都要黑了,上哪儿弄小鱼小蟹小虾去?
正在这时,朱立春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刀新鲜的猪肉。他今天去何二旦家看病了,一直下不了床的何老爷子,经他几番医治,病已好了一大半,已经能下地活动了。何二旦感激他,送了他一刀脊柳肉,刚杀的土猪。
朱环一见那刀猪肉,就飛快地跑来,拽起就朝厨房跑,不一会儿,朱环把切好的猪肉条子放在小瓷盘里,又端到不离跟前。
“吃吧,快吃,乖,听话。”
“鸟是铁,肉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朱环劝说了好半天,不离只是缩着脖子唧唧叫,就不吃。
“要不,咱还是把它送回麻柳树?”朱环无可奈何地说。
“不行,绝对不行,太危险了!”朱立春坚决反对。
朱妈也坚决反对:“上这么高的树,不要命啊!”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只有等明天再说。朱环躺下睡觉,想想又爬起来,还是不放心,万一大猫溜进来了呢?万一黑狗溜进来了呢?万一黄鼠狼溜进来了呢?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把小不离抱进自己的卧室吧。
他跟不离道了声晚安,就睡了,但睡得很不踏实,一夜醒了三次,醒来就开灯,看看小不离还在,又接着睡。
第二天一大早,在“啊——噢,啊——噢”的叫声中,朱环睁开眼。
这是朱朱和鹮鹮在呼唤小不离吧?孩子不见了,它们一定很伤心。朱环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赶紧去看小不离。
不离卧在墙角的竹篮里,一动不动,偶尔唧唧叫两声。他把它捧起来仔细察看,不离的眼睛半睁半闭,一点儿精神也没有,状态非常不好。
朱环心想,糟糕,怕是生病了?
既不能送回窝里,又无法喂食,这可怎么办呢?朱环急得在屋里走来走去,愁眉苦脸,一筹莫展。
吃早饭时,朱立春提醒儿子:“我看还是赶紧送到保护站去吧。”
朱环激动地一拍脑袋:“对呀,我咋没想起保护站呢?”
于是,他抱起小不离就往外跑,朱妈拽住他,塞给他一个竹篮子,里面垫了些干稻草。他把不离放进篮子,提起就往外跑。
朱立春在背后连声呼叫:“哎,哎哎……你不上学了?”
朱环一边跑一边说:“不管了,先把朱鹮送过去再说。”
朱环提着竹篮子,走得飞快,算得上小跑。
走过一块块庄稼地,一直走到村外的马路上,过一座石头桥,再沿着一条古道走,往南山方向,拐上一条马路,这条马路一直通到朱鹮保护站。
昨晚刚下过雨,泥巴路被雨水浸泡得松软,又湿又滑,走路时稀泥会沾到鞋底上,不一会儿鞋子就沉得要命,就得蹲下身来,把鞋沿的泥刮净了再走。
就这样边走边刮,等他气喘吁吁赶到保护站,门还没有开呢。
朱环在门外徘徊,观望四周,槐树开花了,地上撒落星星点点黄白的花瓣,微风拂过,飘荡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再看远处的南山,巍峨绵延,一派清明之气。
门还是没开,而竹篮里的小不离,已经好半天都没唧唧叫了。朱环心里着急,怕它出啥意外,于是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举起拳头就去砸大铁门,咚,咚,咚。
不一会儿,里面有人说话了:“谁呀?”
随着说话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大铁门“哐当”一声打开了。给朱环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妇女,短发,圆脸,整个人看起来很精神,很利索。
朱环举起手中的竹篮子,向中年妇女说明来意:“阿姨,我是来送朱鹮的,它就住在我家麻柳树上,前天晚上被风吹落了。”
“哦,是吗?快让我看看。”中年妇女赶紧把朱环让进门,一边接过竹篮子。
交谈中,朱环得知这个阿姨是朱鹮观察保护站的负责人,叫许云。
许云告诉朱环:“你来得太及时了,再晚半天,小朱鹮恐怕就没命了。”
朱环也倒吸一口凉气,暗自庆幸。他把不离交给许云阿姨后,转身就匆匆离去,想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学校跑。
刚跑到门口,许云阿姨就在背后大声问道:
“喂,喂喂……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朱环,和朱鹮是一个叫法。”朱环停下,转身答道。
“啊?是吗?那真是太有缘分啦!”许云阿姨咯咯笑起来。
“你家住哪里?”许云阿姨又问。
“我家就住在草滩村,我爸是医生,但他治不了朱鹮。”
“朱环,你是个爱护野生动物的好孩子。”
朱环腼腆地笑了:“我喜欢朱鹮,这是我应该做的。”
就在这时,许云阿姨突然不笑了,她的脸色变得庄重起来:
“朱环同学,你愿意当朱鹮保护站的联络员吗?”
“联络员?联络员是做什么的?”朱环不解地问。
“就是向站里汇报关于朱鹮的一切情况,包括营巢、迁移、伤亡等等。”
“这个我愿意!我愿意为保护朱鹮做任何事情!”
朱环的大眼睛闪闪发亮,这句话说得如此庄重,让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最初加入少先队时宣誓的庄严场景。
“那好,朱环同学,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保护站的联络员了,年龄最少的联络员。”许云阿姨又笑了起来:“欢迎你常来,来汇报,来探亲。”
责任编辑:谢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