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石
1
世界上有许多事都难以解释,比方说美琪的眼泪,就总是让她说不清道不明。
每次和托马斯做完好事,她都会暗自流泪,有时小河流水,有时大江东去,而最奇怪的是托马斯的表现越是出色,她的眼泪就越多。她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没出息?平心而论,托马斯不论在哪方面都比刘飞强,他的长相,还有风度,还有他银行的存款,样样都超过刘飞,更何况托马斯还是白人,是个黄头发蓝眼睛地地道道的美国男人。这不正是你所要的吗?这样一问不要紧,她的眼泪更像暴风骤雨似的倾盆而下。这也许正应了贾宝玉那句话:“女人是用水做的骨肉。”
以前,说的是她与刘飞离婚以前,美琪每次看到刘飞穿着围裙在厨房做饭,一边煎炒烹炸,一边挥汗如雨,她心里会生出幸福感来。她觉得好丈夫就应该这样,家里的马桶坏了他会动手修,车子出毛病了他可以一手搞定,总之,把家里的柴米油盐管得好好的,比什么都强。她喜欢看到刘飞在后花园给花施肥浇水搬石头。有时和她的闺蜜白琳通电话,说起婚姻的话题,美琪总爱鼓吹她的实用主义的婚姻观。她说老公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当摆衬的,更不能像佛爷一样摆在供台上供着,对我来说,饭铲敲打锅底声比起交响乐要好听得多,也实惠得多。白琳鼻子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美琪不服气,便问白琳你哼什么哼?难道我说错了吗?电话里的白琳笑了,不冷不热地说,凭我对你的了解,等着瞧吧。
白琳是个人精,聪明得很,对美琪的预见十有八九都能让她说中。没过多久,情况果真发生了变化。
生活在美国的中国人大致遵循着一个规律,在美国待的时间越长,生活越稳定,收入越丰厚,可是生活好了,闲心也就多了,一些非分的想法就会乘虚而人。美琪就是一例。自从得到旧金山市政府的公关经理职位以后,她基本上过上了不愁吃不愁穿的生活。政府工作的薪水虽然赶不上私人公司,但福利好,工作又轻松,同事之间的关系也相对简单,私人企业盛行的“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在政府部门并不多见。这样的工作环境给了她享受平静的机会。而刘飞这边,他的中美贸易做得顺风顺水,虽然这年头做贸易发不了大财,但也是个不错的收入,至少他们俩的收入加在一起,足以让美琪在商店买贵重物品時不至于手软。舒适的生活让美琪有可能更多地了解美国,感受美国,在不知不觉中她融人了美国主流社会。
也许问题就出在这里。
从前美琪不太喜欢社交,特别不喜欢和美国人混在一起,说话不投机不说,还要摆出应对自如的样子,而实际上听人家谈论体育赛事,或者哪个歌星的花边新闻,她只能站在一边傻笑,根本插不上嘴。可是她渐渐地变了。在一段时间里她忽然关心起美国社会来,研究电视报纸上的新闻,和美国人接触时她会细心听他们说话,还特意观察他们的装束和礼仪,然后把学来的东西付诸实践。对美国人的生活方式她从好奇,到认可,到接受,自然而然地完成了一次和平演变。她的变化说明显也明显,说微妙也微妙。比方说去餐馆吃饭吧,以前进了餐馆门她就找个椅子坐下,可现在她一定要等着哪位男士为她把椅子摆好,然后才坐下。同样道理,离开餐馆时她也习惯让男士从后边帮她穿上外套,在美国懂得做这种事的男士才称得上绅士风度,可是这一切刘飞是不会做的,不但不会做,他连懂都不懂。起初美琪还提醒刘飞,让他长点儿心眼,留心人家怎么做,可是一些东西对一些人来说是永远学不会的,就像没有方向感的人,不管你怎么教,他还照样找不到北。
一次参加一群美国朋友的聚会,刘飞当众问一位女士的年龄有多大?这个问题立刻引起周围人的不安,那位女士的脸一下子拉长了,还好她没有当众发作,只是说了句损人的话:“欢迎你到美国来。”聚会散去后,在回家的路上,美琪一直阴沉着脸,开车的刘飞觉察出情况不对,便问美琪怎么了,我又犯什么错误了?美琪愤愤地说你来美国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连起码的规矩礼貌都不懂?刘飞说我哪点不懂礼貌了?你倒说说看。你不应该问人家多大年龄,特别是不能问女士,更何况在大庭广众下,你的表现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刘飞一听笑了,说就这点儿小事,有什么大不了的?连人家女士都没有在意,还说欢迎我到美国来。美琪更气了,说你清醒一下好不好?人家说的不是好话,表面上说欢迎你,其实在骂你是外来人,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听了美琪的话,刘飞没再说什么,只是他的车子越开越快,直到车后响起警笛声,一辆警车闪着警灯从后边追了过来。刘飞把车停在路边,一个警察敲开他的车窗,非常礼貌地说,先生,你知不知道你的车速已经接近每小时九十英里,比规定车速超出三十英里,请出示你的驾照。
2
托马斯就是在这个大环境下出现的。
那是一次由哈尔米顿市长主持的圣诞酒会,目的是招待与市政府有合作关系的社团和私人企业,美其名日是为了搞好社区关系,其实明眼的人都知道市长这是在拉拢捐款大户,为下一年的竞选连任做准备,所以出席当晚酒会的人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像这样的机会,美琪是不会错过的,不为别的,光是她新买的方口蕾丝连衣裙和她令人羡慕的身条,她也要显摆一下。
酒会在市政大厅的宴会厅举行。会上一直播放圣诞歌曲,其中帕特布恩(Pat Boone)演唱的《天使高歌世界听》最让她感动,因为十年前的圣诞前夕她从中国来到美国,在旧金山国际机场一下飞机听到的就是这首歌,所以,它总是唤起她又温馨又凄凉的回忆。她手端酒杯在花花绿绿的人群中穿行,眼前的热烈场景让她感觉自己像是在电影里。她的心情舒畅起来。无意中她的目光和另一对目光在空中碰撞了一下。起先她不为所动,因为酒会上耀眼的目光实在太多。让她真正动心的是目光的主人领口上打着的蝴蝶结,具体说是蝴蝶结上五彩缤纷的颜色。这种彩色的蝴蝶结对美琪有种特别的吸引力。不出所料,打着蝴蝶结的男士也注意到了她。他向美琪点点头,举杯致意一下,然后走到她面前,与她碰杯,说:“我很喜欢你的微笑。”这不是电影里的情节又是什么?
这就是她和托马斯的第一次见面。
虽然美琪不愿意承认托马斯的白人身份对他们的关系有多重要,但是她的内心深处却不能否认和托马斯交谈,听他略带伦敦音的英语,让她感到舒服,要知道“舒服”是促进男女关系的重要元素。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可能是当晚圣诞歌曲特别动人,总之,美琪很陶醉,晕晕乎乎的,几乎没有记住她和托马斯都说了些什么。她只知道托马斯的头发梳得很整齐,西装是瘦身型的,当然还有扎在他领口的那个蝴蝶结,这一点十分重要。托马斯告诉她,他是建筑设计师,是MB建筑设计所的首席合伙人,他的设计所承包着市政府许多市政工程的设计,他和哈尔米顿市长是“good buddv”(好哥们儿)。临别前,托马斯告诉美琪他在蒙大拿州有农庄,养了一群漂亮的西伯利亚马,旧金山的渔人码头停放着他的游艇。美琪不知道托马斯为什么要告诉她,他和他太太的离婚案已经递交到法院审理,不久就会完成离婚程序。她也不知道听到这个消息时她的心为什么被什么东西牵动了一下。
从圣诞酒会回来以后美琪的心便常常无端地感到空落,工作的时候还好,但只要回到她和刘飞的家中,她心里就发慌,有时还气短,遇到事,无论是大事还是小事,她总爱发脾气,也不知道是气候的缘故,还是环境污染的缘故。她给自己找了一系列的理由,然后又把这些理由一个个地推翻。更年期,中年危机,七年之痒之类的说法听上去有道理,但认真想一下,哪一个都站不住脚。这也不是,那也站不住脚,剩下的只有一个可能。每次想到这儿,美琪就不愿意再想下去。没有办法,她只好给白琳打去电话。谁让她是我的闺蜜呢?闺蜜就是要听我唠叨,和我分享快乐的同时更要和我分享烦恼,不然要你这个闺蜜做什么?每次给白琳打电话,电话里的滴滴声响不过三次白琳就会接听,美琪知道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她的电话都享有优先权,这是闺蜜之间的约定,如同商业合同一样,白琳她必须遵守。
“怎么,又心烦意乱是不是?”还没等美琪说话,白琳就开口先问她。
美琪说:“这你怎么知道?”
“別忘了我是活在你心里的人,你的那点儿心思我当然知道。有什么话你说吧,我的耳朵永远属于你的。”
“我的心确实很烦闷,你说我是不是到更年期了?”
“你的大姨妈每个月都准时到来,怎么会是更年期呢?你呀,还是要在其他事情上找找根源。”
“其他事,其他什么事?”
“这个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比方说刘飞吧,你是不是总是看他不顺眼?”
“他活他的,我活我的,没有什么不顺眼。”
“你别不承认,我还不知道你?”说到这儿,白琳停顿了一下,好像有意给美琪留下思考的时间。“我已经统计过了,在过去的四天里你一共给我打了七次电话,其中有六次都在数落刘飞如何如何不好,你又是如何如何忍耐他。”
“我说什么了?我怎么不记得。”
“比方说,前天通电话时你告诉我说刘飞吃相不好,你看见他那稀里呼噜地吃面条就心烦。这还不算,他吃完饭,放下饭碗,还要打一个响亮的饱嗝儿,这是你说的吧?”
美琪没说话。
“还有昨天,你说和刘飞去公共场所,他总是走在前面,开门进屋后也不知道为后面的人撑着门让人家进来,只顾自己往前走,连头都不回,中国人的坏习惯他永远改不了,这些话你没有忘记吧?”
“你真是个机灵鬼,看来你对我的事真的很上心。”美琪说。
白琳笑了笑说:“今天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苦要诉?”
美琪长长地嘘了口气,说:“今天的事情我都说不出口。”
白琳说:“那我真要好好听一听。”
美琪说:“刘飞的英语说得越来越差。这不,我邻居家有个男孩儿叫Frank(弗朗克),可是刘飞总把他叫成Fuck(操)。”
白琳忍不住笑出了声。
美琪说:“你先别笑,更可笑的还在后边呢。今天下午刘飞和男孩儿在我家院子里游戏,正赶上男孩儿的妈妈叫他回家,刘飞开口就说:‘Fuck,你妈在招呼你回家,听不好就像是说‘Fuck yourmother一样,你说我怎么能忍受他?”
听了美琪的话,电话里的白琳没有出声,显然在思考着什么。美琪心里没谱了,她一个劲儿地对着手机说:“喂喂,听见我说什么了?你倒是说话呀。”
过了好一会儿,白琳才对美琪说:“美琪,你恋爱了。”
白琳的话音一落地,美琪的心紧缩了一下,她的脸腾地红了。她暗自思量着,这个白琳是有厉害之处,她聪明起来简直让人防不胜防,这个小妖精,真得防着点儿她。
3
与刘飞的离婚和与托马斯的结婚进行得如此顺利,大大超出了美琪的想象。特别是和刘飞的分手,对他俩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惊奇,倒是刘飞的淡定让美琪吃惊,他几乎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更没有和美琪争抢财产,在离婚协议上该签字就签字,该画押就画押,表现出超常的宽容和大度,这种好来好散的心态让美琪感到疑惑,甚至有几分失望。胸口憋闷的毛病又犯了。她想了又想,终于悟出了一些道理。其实刘飞的坦然正是他的利器。他的满不在乎带给她的刺激和心痛比分文必争更强烈,也更恶毒。她第一次认识到刘飞不像她想象得那么简单,其实他很有心计。她甚至对他产生了几分敬佩。可是一切都为时已晚,她和托马斯的结合已经不可避免,在某种程度上它的到来是这么天经地义,更何况到托马斯的庄园去骑马,乘坐着他的游艇去出海,也确实给她带来前所未有的感受。她情愿承认自己是幸福的,是满足的,她得到了爱,也得到了伴随爱而来的所有物质和精神上的享受。可是问题又来了。她既然被幸福包围着,却为什么多了一些孤独感?她是开心的。她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见到托马斯她总是表现得乖巧又温顺,连骨头都软了。托马斯常常把她抱在怀里,百般爱抚,还趴在她耳边低声说一句“你是乖巧的小猫”。然而美好的感觉总是短暂的,就像旧金山的天气,明媚的阳光过后,接踵而来的是阴沉沉的雾霭。她搞不懂她的心里为什么时常空落落的,她的幸福感上像是有个窟窿。
不久前,美琪参加了一次妇女婚姻心理辅导课,是市政府人事部组织的,对象是市政府女性职工。起先美琪有些犹豫,因为她不愿意被认为是心理有病的人,可是女同事们纷纷报名,就像争着让自己心理有病,不过,接受心理治疗在美国人中是很流行的风气。主讲人是旧金山医学院的婚姻心理学教授苏珊娜,一个在婚姻场上越战越勇的大妈。她的一句话让美琪回味无穷。她说“世界上只有失败的结婚,没有失败的离婚”,理由是只有离婚才能成功再婚,如果死守不成功的婚姻,那才叫失败。这句话好像是说给美琪听的。
接受辅导的二十几个女人,从二十岁到六十岁不等,她们围成一圈儿坐着,为了保护隐私,每个人只报出自己的名字,而不用透露姓氏。起先美琪抱着很高的期待,她希望得到婚姻方面的辅导。可是辅导课开始不久她就坐不住了,苏珊娜说出的一些生猛的问题让她心惊肉跳。苏珊娜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大谈性爱关系,而且涉及许多细节。美琪立刻失望了。她甚至觉得苏珊娜在利用谈论性爱发泄个人欲望,看来心理学教授也有庸俗的时候。但是她环顾四周,发现旁边的美国女人的反应与她截然不同,她们非但没有表示反感,反倒很认真地听讲,有些人还低头做着笔记。看来她毕竟不是美国人。
不久,轮到自由发言的环节,苏珊娜要求每个人和大家分享自己性爱方面的经验。原来拘谨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在座的女士们依次发言,她们似乎都乐于公开自己睡房里的那点儿事。一个女士说每次做完事她都要抽上一支烟,美好的感觉就像晚餐后的甜点。另一位女士说她办事的时候,一定要用布条蒙上眼睛,只有这样才能尽兴。这些话逗得发言的人和听发言的人哈哈大笑。轮到美琪了,她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苏珊娜的目光和鹰眼一样尖锐,这让美琪生出一种罪恶感。在苏珊娜的催促下,她只好说出自己的症结。她问苏珊娜为什么和托马斯做爱后她总会流泪?这是为什么?连我都想不通。美琪的问题让苏珊娜来了精神,她原本是在坐着讲话,这时她站了起来,看来她要刨根问底,这正是美琪不愿意的,可是没有办法,她已经引火烧身。
苏珊娜刚才还是婆婆妈妈的怨妇,现在却成了一个咬文嚼字的学者。她先从心理学和生理学的角度分析了眼泪,把流泪分成反射性流泪,如受到洋葱的刺激,和感情性流泪,如美琪做爱后的泪水。她说情感性流泪的泪水含有一种叫催乳素的东西,它是人面临情感压力情况下生出的产物,这種情况下流泪的意义在于排除人体内由于感情压力所造成的催乳素,使流泪者恢复心理和生理上的平衡,所以在多数情况下,女性哭泣是一种宣泄情绪的表现,也可以说是一种自救的方法。至于为什么需要自救,理由可能很多,这也是为什么眼泪的种类也很多,比如:悲伤的眼泪,愤怒的眼泪,委屈的眼泪,懊悔的眼泪以及自责的眼泪。苏珊娜的目光里又散发出鹰眼的光芒。她对美琪说我们每个人都做梦,其中一种梦就是你和你爱的人做爱,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春梦,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你的春梦里和你做爱的不是你现在的丈夫,至于是谁,只有你知道。
美琪感到四周的目光,好像每个人都在对她发出质疑。
4
这次婚姻辅导非但没有减轻美琪的心理负担,反而给她增添了更多的烦恼。为什么梦里总是和刘飞在一起,和他一起做那件事,这实在不可思议。她心里很清楚自己已经和刘飞离婚了,他是他,我是我,无论是法律上还是名分上,他与我都没有任何关系。可是她的那份牵挂,那份惦念,还有梦里的那些情景,是从哪儿来的?一想到这些她就会一头扑到托马斯的怀里,想用托马斯的爱抚洗刷对过去的记忆。为了彻底忘掉刘飞,她把一切和他有关联的物件,包括他们曾经共同使用过的东西,如闹钟、茶具、订书器、曲别针和炒菜用的锅碗瓢盆,统统扔掉。这还不算,她还把刘飞的联络电话、地址、电子邮箱和微信号一并从电脑手机中删除,然后还气鼓鼓地自言自语道,别想在我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就在她的排他思想几乎成功的时候,白琳又打来了电话,原本趋于平静的心境又被搅乱了。
电话里的白琳声音显得非常严肃,近来她与美琪说话总是这样严肃,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自从她和托马斯结婚以后,她们的通话远不像从前那么频繁了,即使通话,也很简短,有事说事,没事拉倒,煲电话粥的美好时光好像一去不复返了。不仅如此,更让美琪受不了的是白琳总是称呼她为“托马斯太太”,怪里怪气的,听上去特不舒服。
白琳说:“告诉你一个消息要不要听?”
“那要看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美琪答道。
“好消息坏消息要由你自己确定,你听了以后才知道。”
于是白琳告诉美琪说刘飞结婚了,就是上个月的事情,新娘子是从中国娶来的,不仅年轻又漂亮,而且还是高学历。美琪一时无言。电话里的白琳不断向她喊话:“喂,托马斯太太,听见我说的话了吗?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你倒是说说看。”
然而美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脑子里一下子空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真的希望白琳没有告诉她这件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刘飞他怎么能这样呢?白琳问他为什么不能这样呢?一句话噎得美琪更是无言以对。是啊,刘飞是有权利再婚的,别说她这个前妻,就是法庭上的法官,刘飞的双亲,都不能阻拦他的婚姻。眼泪又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就像旧金山二月里的阴雨。停顿了半天她才对白琳说从国内娶来的新娘靠不住,她们多是为了美国的绿卡而来的,得到了绿卡十有八九会发生婚变?白琳笑了,说,你说得一点儿都不错,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可是这已经不是你要操心的事,因为你现在是托马斯太太,明白吗?美琪说我的操心是有道理的,我是不愿意让刘飞上当受骗。白琳说你要知道刘飞他想做什么完全是他的事,你没有权利和义务说三道四,因为你和他之间已经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这一点你一定要搞清楚。美琪不明白白琳为什么把话说得这么生硬,一点儿不像闺蜜,倒像一个严厉的检察官。没有办法,她只能以泪洗面。
放下电话后美琪更像丢了魂似的,一整天都六神无主。到了晚上,情况变得更加糟糕,连饭前的一杯红酒都被她拒绝了。自从和托马斯结婚以后,他们一直保持着喝下午茶和饭前酒的习惯。托马斯发现娇妻的情绪不对,便把她一把抱在怀里,说亲爱的,你好像心事重重,有什么事情需要跟我说说的吗?美琪在托马斯的脸上亲了一下,说亲爱的,没什么,大概是女人的那点子事,给我一点儿空间可以吗?入夜以后,托马斯来到床边,给了美琪一个唇吻。美琪明白他要什么,便用手推开他,说对不起亲爱的,今天我来月经了。托马斯查看了一下日历,摇摇头说今天不是来月经的日子啊。
第二天是星期六,美琪一早起来就有一种冲动。她吃过早餐,其实她只是草草地吃了些东西,至于吃了些什么,她全然没有留意。此时她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就是要和刘飞见上一面,至于见面说什么,做什么,她没有多想。
她一路开车来到旧金山郊外的那所她和刘飞离婚前共同拥有的房子。虽然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荒唐,但有一种什么力量在推动着她。她心里憋着一口气,如果这口气不发泄出来,她会发疯的。或许白琳是对的,她现在与刘飞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可是她越是这么说,美琪却越发觉得她和刘飞有着拉扯不断的关系,所以她非要见到他不可。什么是无形的压力?这就是无形的压力。
她和刘飞离婚前的那所宅院坐落在人口稠密的居民区,这里的房子几乎都是鞋盒子一样的造型。美琪把车停在附近的街道上,然后步行向房子走去。街道是熟悉的街道,空气是熟悉的空气,就连邻居家的小狗都在玻璃窗后面朝她汪汪乱叫,像是与她打招呼。自从与刘飞离婚,她已经一年多没有到这里来了。看着这所熟悉而又陌生的房子一步一步地向她逼近,美琪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想当初在讨论离婚协议时,是美琪主动把房子让给了刘飞,她的动机不外乎是想对自己主动提出离婚做出补偿,可是她的善意现在却让另外一个女人受益,也许这是她的症结所在?是,但又不全是。她自认自己不是那么肤浅的人,她的内心要比这个想法更深刻,更复杂,所以她的挣扎才如此令她煎熬。正当她接近房子的时候,房子的门打开了,从里边走出两个人,一个是刘飞,另一个是年纪轻轻的女子。美琪一闪身,藏在一棵大树的后边。她把目光锁定在那个女人的身上。她留着短发,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显得很时尚。她看上去确实年轻,也确实漂亮,胸口上凸显着一对丰满的乳房。美琪用上牙咬住下唇,以免喊出声来。再看刘飞,他比过去精神多了,走路的时候昂首挺胸。美琪从树后观察着,本来是想冲到刘飞面前向他表白她的来意,但是她觉得气短,她没有这个勇气。她就这么看着刘飞挽着新娘的手,一路有说有笑,上了汽车,扬长而去。
5
当天晚上,美琪忍不住又给白琳打去了电话。到这个时候她已经知道她糟糕的心情并不是因为担心刘飞会陷入绿卡婚姻,而是出于一些更深层的原因,不然她为什么对那个女子的乳房耿耿于怀,还有她身上的连衣裙,洁白如雪,像是在向她炫耀什么,奇怪的是她的心灵也确实为此受到挫伤。一如既往,电话里的滴声还没有响过三下,白琳的声音就传过来了。美琪不愿意在白琳面前丢脸,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同时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话,但是败坏的情绪还是被白琳觉察了出来。还没说两句话,白琳就抢先说有眼泪要往外流,眼泪流进肚子里会伤身体。美琪突然觉得白琳真的像活在自己的心里一样,自己的一切好像都在白琳的掌控之中,这实在有些恐怖,但没有办法,这已经是既成事实。美琪说我看见刘飞的新娘子了,真让你说对了,她的长相真的不错。白琳显得有些吃惊,说怎么,你真的跑去刘飞的住处了?美琪说不是真的,我还骗你不成?白琳问美琪有什么感触吗?我的感触是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乎刘飞,原来我对他还有这么深的感情,这是我最不明白的,也是我想搞懂而又搞不懂的,你说我是不是心理变态?白琳想了一下,说我倒不觉得你是心理变态,俗话说“男人爱后妻,女人恋前夫”,所以你的心态还属正常,没有什么可稀奇的。美琪不解地说,如此说来我只能任其自然了?难道我就这样眼看着他们快快活活地在一起?白琳说,对,没错,你确实没有太多的选择。然后她加重了语气,说让我给你一句忠告,就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你就要接受。美琪忍不住问你什么意思?什么是改变不了的事实?白琳说,比方说刘飞的新娘子年轻,你改变得了吗?那个女人长得漂亮,你改变得了吗?既然是改变不了的事情,你就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做,听懂了吗?美琪沉默下来。白琳的话不但没有起到安抚作用,反而让她更加愤愤不平。美琪想尽快结束这次对话,不然她心里的那团火会越烧越旺。不料白琳的口气忽然缓和了。她说当然凡事都有解决的办法,如果你一定要坚持,改变现实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美琪不解其意,说你有话就明说,我有什么解决办法?白琳沉思了半天才说,这个我不能说,你长了一个聪明的脑袋,你要自己去想。美琪说,我要是能想还要你干什么?白琳显得不耐烦了,她说,该说的我都说了,是什么情况,你该怎么做,你自己去想吧。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美琪心里越发烦躁不安。让她不解的是,白琳越是要她不要想着改变现实,她就越是想个没完。夜深人静后,美琪更是不能成眠,只要闭上眼睛,眼前就出现刘飞的新娘子。她穿着白色连衣裙,和刘飞手拉着手,一边走一边笑,还有她前胸高高隆起的乳房,这一切都不停地在她脑海里盘旋,像一群挥之不去的苍蝇,在她眼前飞来飞去,令她心烦意乱。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憋闷得要爆炸。近来她时常感到压抑,但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压抑。她甚至想砸碎桌上的花瓶,或者厨房里的瓷碗,总之,她想听到粉碎的声响,才能平息她心里的怒火。她知道自己要做些发疯的事情才能获得心理的平衡,当然,如果什么都不做,她也同样会发疯。白琳说改变现实也不是不可能,但又不说出用什么方法,这更让她又气又恨。美琪的眼睛越睁越大,在黑暗中闪着一股光。听着睡在身边的托马斯时起时伏的鼾声,她突然想起他的那把左轮手枪,身上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作为传统的美国男人,托马斯的枪支至少能够装备一个班的兵力,其中的那支史密夫韦森M28左轮手枪,经常被他拿出来炫耀,因为枪是为他私人订制的,枪管上刻着托马斯的名字。美琪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来到托马斯的书房,在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取出那支手枪,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她来到前厅,把手枪放在自己的提包里,然后回到睡房的床上。“凡事都有解决的办法。”她想着白琳说的那句话,心里盘算着一个计划。这个计划从萌生到形成不过是幾秒中的事情。没想到一个罪恶的想法对歇斯底里的人会有安抚作用,她心里有底了,一直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不久她便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深很沉。
第二天夜里,皎洁的月亮高悬在天庭的中央。美琪趁着月光开车向旧金山郊外的那座房子驶去。她的提包里放着那支M28左轮手枪,她竟然没有感到丝毫的紧张,她似乎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平静,不过,她知道这是暴风骤雨前的平静,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能相当惨烈,为此她甚至感到兴奋和激动,她相信即将发生的事可以改变那个让她无法接受的现实。她驾驶的车子在空旷的高速公路上飞驰,她知道自己已经超速,可她并不在乎。这时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一个被她忽视的技术问题。她把车子停到高速公路的路肩上,又一次拨通了白琳的电话。
电话里的白琳有些不耐烦。她说:“这么晚了还给我打电话?”
美琪不想跟她多掰扯,便说:“有个问题想问你一下。”
“什么重要的问题,非得不让人家睡觉?”
“你会用手枪吗?可不可以告诉我怎么用?”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白琳半天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疯了,为什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你不要问为什么,我只要你告诉我怎么用手枪。”
“不就是扣扳机吗?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看来你比我也强不了多少。”说完,美琪挂掉电话,继续开车。
不久,她来到她和刘飞住过的那所房子跟前。她站在木篱笆的外边,看着从窗户里泄出的灯光和灯光下闪动的人影。这么晚了,他们还没有入睡。旧金山夜晚的风很凉,四周除了偶尔传来的狗叫声,此外没有其他动静。美琪感到孤单,寒冷,但是她还是坚定地站在那里,在等着什么事情发生。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窗子里的灯熄灭了。美琪轻手轻脚地推开篱笆上的小门,走过草坪,来到窗下的花丛中间,为了不被房子里的人发现,她半蹲下身子,像个即将扑食的野兽。草坪上的露水浸湿了美琪的高跟鞋,她后悔没有穿防水的胶鞋。她有种犯罪的愧疚感,她确实是在犯罪,这一点她心里很清楚,可是没有办法,她内心有一种不可遏制的欲望。不一会儿,一阵女人的呻吟从窗户里传了出来,起先很微弱,后来又慢慢地加强。美琪很清楚房子里正在发生着什么。一股愤怒情绪正在形成,这正是她所需要的。当高涨的情绪正要驱动她动手的时候,一道白光照了过来,接着空气中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与此同时她看见警车上方闪亮的红蓝白灯。在她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两个荷枪的蓝衣警察已经站在她的面前。“你们要干什么?”这句话几乎没有经过她的大脑就说了出来。其中的一个警察说,“干什么?这正是我们要问你的问题。”还没等美琪说话,就有两双手扳住她的臂膀,其中一个警察夺下她的提包,从里边搜出那把手枪,问她这是什么?在她回答之前,她的两只胳膊已经被拉到了后背,一双冰凉的手铐咔嚓一声锁住她的手腕。一个警察像背书一样向她宣读逮捕声明:“你持枪私闯民宅,有企图谋杀的嫌疑,你被捕了,你有保持沉默的权力,你有请律师的权力……”
在被送进监牢之前,警察给美琪搜了身,照了囚徒照,然后递给她监狱里的电话,说根据法律你可以打一通电话,我们建议你最好打给你的律师。这时美琪已经哭成泪人。她想了一阵应该跟谁通话。她理所当然地想到了白琳。她拨了白琳的号码。电话里传来滴滴声,响了三下,没人接听,响了六下,还是没人接听。白琳竟然没有接听美琪的电话,自从她们结成闺蜜以来这还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