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恩鹏
避世的草木,讨厌陈词滥调的炫梦。水滴石穿,渗入了时间坚硬的缝隙。江河老矣,根脉难续,残剩时日不多的大地,还会有什么葱茏于世?无依的根脉,被泥土抛弃,荒芜了谁的愁绪?
天空抖动雷霆巨大枝叶。狂风频频掠动。大雨弥漫大地,淋着石桥,钻过拱门,踏着塔尖。扫荡的剑光,向季节深处,锐利掘进。
大山摇动,大河躲藏。光阴沉沦、坍塌、崩溃。大雨,以烈火的力量,淹没了喧嚣的笛鸣、锐利的钢铁、灼烈的灯盏。
疲于奔命的人,如何将潇潇水声全部接纳,让自己的灵魂干净或透明?石头与石头,涌向了天堂。山與山,举起了火焰。风和风,扫荡不可一世的阴霾。辽阔大地,众生匍匐,群氓逃亡。
急切归巢的山雀,跳跃着,从倾斜的山河间,一掠而过。
青瓷呼吸河流,花香照亮族谱。天地广大的月光,从裂开的伤口升起。时间的闪电凌空而降,剥削我骨头里的钙质。光芒闪烁,大地温暖,谁的体内,仍珍藏拒绝融化的冰?出海经文,被悲悯者念诵。我在梦境里抚摸泥土,探寻火焰的秘密。不倦的飞鸟从生命的源头出发,驮着血脉和族谱,在历史苍茫的绝壁间翱翔。
没有疼痛记巴的人就没有故乡。卷宗打开,浩瀚弋水化成了灰烬。一朵云长大,一场雨衰亡,一些忧郁和焦躁深埋在了大地。山岭、河流、树木、生命在时间深处无声闪动。花儿漂泊,虫豸浪迹,天涯孤客,无法听见小溪的喧响。我在虎狼的追撵下寻找此世与彼世的活路。我在白云苍狗的住逼下,向着遥远,仓皇逃亡。
河流丢失了盘缠,无法流淌。枉费了时光风景。但它不甘心留在原地,它要像野草不甘被烈火覆灭,它要像小溪不甘被大山堵截。但是,任何烈火也不能拦住野草,任何大山也不能堵住溪流。河流虽然卧在了原地,但是花草的灵魂却与它们融在了一起,血液和土壤却与它们汇在了一起。河流和草木的幻梦,沿着霞色不倦行走。
一滴水知道河流的方向。一条河知道一滴水的理想。人的一生要拒绝原地踏步。天空广阔,大地无边,光鲜外表和盛筵华宴,都不是本态。向着清新的晨光和深沉的黄昏,澡雪的大地,才是方向。打开了大海,看见无数条河流无数滴水光。山水邈远,草原广阔。暮鼓息了,晨钟响了。大地生命的泪水,漫过了刀与剑的距离。
老虎踩着夜悄然走近。伤口滴血,似风中树叶摇动虚无的世界。词语寂静,意义黯淡。被梦境禁锢的洞穴,一根草摇动火焰;和大地一起孤独的夜晚,一朵花抱紧闪电。我渴望一缕月光从我的身体溢出,或者从时间废墟的裂缝进入。夜沉沦,我怀揣墓碑等待埋葬。
今夜啊,月亮是心灵的火灾,我是它遗落的一粒灰烬。我抚摸跌落了的鸟影。月光啊,伤痕累累的纯色银子,为思念打造多少乐器?它们漂泊凡世,它们忍辱负重。鸿雁长飞,鱼龙潜跃。春江花月在上,我从月光深处捞出了一座银色坟墓,那是我漂泊的故乡。
一棵草如此羸弱。我可以毫不犹豫将它连根拔起,或踩踏脚下,或一把火烧光。但它不折不挠,只要有一点须根、一粒露珠,就会迅速扎入泥土,蔓延、成长。它不躲避风霜雨雪,生命愈猛愈烈,在风中吼声强劲。我不如草,躲藏在狭小的屋檐下。
怀揣大地圣经,一棵草行走世界。大地帝国、王侯将相、士卒卫兵,都以草的姿势前行。时间的快慢、生命的明暗、冷暖的浓淡、意志的薄厚,风雪集于一身。一棵草隐姓埋名,与闪电和雷霆一起缔造天下。因此,若想了解大地,最好先读懂一棵草。
吵闹令人心烦。饶舌鼓噪的小匪。蝉,挥动内心的刀剑,摇旗呐喊,声嘶力竭,将寂寞斩尽杀绝。将大堆大堆的残砖断瓦,填满肌肤。复制、重播一些早已过时了的陈辞滥调。与整个夏天抢夺话语权,扰乱净土,混淆是非。蝉,依附大树,提高自己的名气。或是借助大树的高枝,演一场让人无法看清的空城计。
蝉。将我的梦境淘尽捧霍。不惜破败,也要上下翻腾。在天空挖掘坟墓。遮挡了天,掩埋了鹰。唳叫盖过老鸦、灰鹊和嘛雀。小翅扇旺十万大风。不停收拢声音的芒刺,把世界剪成了一块块脏破的抹布。
蝉:一座寂静的空城。唱腔从树荫下传出,无人听见。
我把屋子打扫干净,然后坐窗前看闪电听雷声。雨水让喧闹安静下来。我变成了一尾鱼。我放弃虫豸般的生活。血液需要疏浚,骨骼需要加固,心灵需要一张铺开的白纸绵延幽深。
不安分守己的树叶,关心一下果实的细小生活。一滴雨,折射了天地的宽敞,容下了世间的万物。灯盏亮着,茶水醒着,花朵开着。我倾听江畔清风,诵读草原月光,抚摸山涧水声。
雨向旷野草色举起大狼,像蜂蝶享受花香,像鸟儿风中荡漾翅膀。灵魂自会分辨枯萎或鲜活。大地苍茫,身影走远。草木一样的生灵啊,你们,一生背负沉重的墓碑,忐忑活着。
傍晚时分,我在花园散步,不小心踩碎了一只蜗牛,那碎裂如锥刺。弱小生命的惨叫,像逃遁了的记忆。我夺去了它的生命!
黑夜抱着闪电入眠。大海孤独,云朵披挂全身。马匹驰骋,将一场风吹进另一场风。梦境把低沉的海水拔上了高峰。时光的豹子,把骨血全部抽走,只留下斑驳的干枯皮囊,给水穿上衣裳。
焚烧了雨水,成就了果实;凋落了枯萎,打造了黄金。救我于水火的义人啊,你的剑影照亮了谁的白发?火的血肉漂泊,火的骨头呼啸。我的念想,抵达了遥远的天涯。开轩面场圃,我要把家园建在海边;把酒话桑麻,我要把酒席摆在草原。
明亮敞开,灰烬躲藏。生命疼痛了沧桑。每一个身体都是一片大海,潮起潮落,浪涌浪迭。狂奔的马匹在梦里,清澈的水声在天上。但是,除了我的船,你还曾拿走了什么?
黑夜的闪电,独自作战,找回丢失的光芒。
我并不知道那些花儿的名字。她们在我不知道的山谷或贫瘠的荒野开放。那种带着翅膀的亮光一闪而过,悄无声息。她们被我遗忘或视而不见。我感到了她们就是一个符号,并不被人记住。她们超出了词语的界限与想象。普通。低调。卑微。生死坚强。如一缕月光穿过梦的缝隙,又游離梦境,安详回到它所在的位置,无人能看见她们行走的身影。
她们在时间背面,让心灵拔升坠落的翅膀。风雨失去了重量,给内心留下了难以抚平的悲伤。她们盛开、漂泊,燃烧生命,迅速抹去足迹。来年春天,它们又沿故道继续前行。这些花儿无人知道,它们在一些眼睛中迅速盛开又迅速凋谢。我愧对这些花儿。我无法理解那些纯净的灵魂到底为何被遗忘。或许,只有安静的灵魂,才会听见默默漂泊的花儿。
我回到了故乡。我的老宅院已然不在了。但是,那两株相依相偎的老槐仍在,它们在我仍然健在的乡亲看护下挣扎活着。我在树下看雨。雨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的肩上,满身植物的味道。那些老槐,不曾开口诘问什么。树叶闪亮,灯盏漂泊。飞扬的雨和孤独的我,追着梦想行路。我来去匆匆,像风吹过草木。我心里的豹子走失。我怀揣故乡的酒神和粮食,在一朵花的光下行走。
还有皂角、丁香、白杨和垂柳、南北山水,都认得我。我知道雨天里的麻雀和灰椋鸟,在我经常攀爬的棠槭树枝频频燃亮体内的小小炉火取暖。我知道夜晚草叶的虫啼都会变成清晨闪亮的露珠。我看见一场大雨将一座座明晃晃的宫殿搬到了大地上。我听见了浴着月光和雨水的鸟鸣,被一阵又一阵大风,无情地吹散。我的伙伴们满身沧桑。但我记得他们。年久失修的心灵需要一杯烈酒来击撞。
花朵用盛开庆典生命的尊严,用光彩的一瞬,呈现灵魂的绚美。但花朵从不夸赞自己,也不叹息命运,它循季候的小径行走,按部就班,坦白生命过程。花朵是一面镜子,照映美丑、善恶。证明了,时光可以信赖,精神可以传导,也可以通过陌生的冰冷拒绝。
不强人所难,不在意褒贬。看花花在,不看花花也在。
我坐湖边。身边的大黄葛榕、小叶香木、仙人掌以及微小的花草,每一朵花都开得美艳。花香没有尽头,光芒照亮了湖水。心怀坦荡,乌云让我无所畏惧。瞬间的想象,燃亮了祭坛。我与大地,彼此命运相连。我听见了花朵所表达的情绪。
而一朵凝聚了时光盛衰的花儿,足以让整个人类羞愧。
雨雪施洗,大地干净。污浊和灰尘化成泥土。幻美物象,令人晕迷。荒山之脊,一匹豹子,是吹进水影里的云朵,是蛰伏草丛里的旋风,是坠落的宝石。大兽蹀躞,青草划过蹄声的柔软,高山日月,一匹豹子,悄悄地找水。或许,它需要一场大雨来推涌梦境。
云的种子、闪电的果实、雷霆的花。一滴雨,跌入污泥,并不会悲叹,它要轮回成悲悯的草木。洒向林涛的轰鸣,吹向江河的浪花。月光下找水的豹子,也找说话的石头。它带着无尽的伤痛,进入时光的缝隙,用奔跑的速度,撩开时间深处灿烂而慈悲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