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灿词用典浅探

2021-06-25 17:15陈香名
青年文学家 2021年12期
关键词:用典典故

陈香名

徐灿,字湘蘋,号深明,清初著名女词人,为光禄丞徐子懋的孙女,后嫁明末清初著名词人陈之遴为继室,有《拙政园诗馀》三卷传世。徐灿生卒年没有明确的界定,现在学术界较为认同的是赵雪沛《关于女词人徐灿生卒年及晚年生活的考辨》一文所提的观点,约生于明万历四十五或四十六年(1617或1618),卒于康熙三十六年(1698)之后。

徐燦生于江南吴县,其幸福自由的闺中生活便是在这里度过的。明末清初江南一带是全国的财富中心,也是文人心目中的“文化之城”,提及江南,士人们总将其与管弦飘荡的游船、文人骚客的宴饮、能歌善舞的名妓等挂钩,文风极盛,一个前所未有的女性词人群也氤氲而出。在这种环境的浸染下,徐灿“通书史,识大体”,工诗善画,再加上自身聪颖,常自比谢道韫,在闺秀词人中出类拔萃。婚后,与丈夫陈之遴琴瑟和鸣,文学上也气味相投,多有诗词赠答。明末,陈之遴因“祖苞漏刑”而“永不叙用”,于是转身效力清廷,江南的山清水秀被北兵的铁骑践踏,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血还没有流尽,丈夫反在仕清的道路上步步高升,作为“贰臣”之妻的徐灿感念故国,苦不能言,徐灿常希冀陈之遴能与其归隐,但愿望屡屡落空。顺治十二年,陈之遴官至弘文馆大学士,后遭弹劾,困顿官场,举家流放辽东,家资殆尽,徐灿不离不弃,蛰居塞外十二年,目睹了丈夫、孩子的相继离世,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扶柩以还,独伴青灯古佛。

清人吴骞在《拜经楼诗话》中评价徐灿诗词“尽洗铅华,独标清韵”,陈廷焯则在《云韶集·评》中称其词“足以并肩李易安,俯视朱淑真”,更有徐乃昌在《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二集中称“(徐灿)诗馀得北宋风格,绝去纤佻之习;其冠冕处,即李易安亦当避席,不独为本朝第一”,这些评价足以见其在女性词史上的地位。当今学者严迪昌、邓红梅、黄嫣梨等也对徐灿词做了较高评价,然而专门探讨徐灿词用典的文章却仍是寥寥,笔者试将徐灿词中所用典故整理归纳,探究其用典的特点。

一、徐灿用典词句纵观

典故,指离开源出语言环境即无法理解的、有来历的词语,因此,无特殊含义的人名、地名、典章制度等均不在本文讨论范围内。徐灿通书史,善属文,在徐灿流传下来的99首词中,共有53首词用典,数量过半,其词用典来源广泛,博采众家之长,经史子集皆有涉及,大量的用典并不是一味地堆砌或是外显才华,而是适时适度地将典故贯穿于自己的词作间,多彩的典故在作者的笔下熠熠生辉,自然又充满书卷气。

徐灿词用典来源于经部的书目主要是《诗经》。如《玉楼春·寄别四娘》一词,四娘的身份而今无从考证,但根据“肠断一朝分燕羽”中“燕羽”一词可作推断,“燕羽”本出自《诗经·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毛诗序》记载此诗乃卫庄姜送归妾所作,而在徐灿笔下,则用此事典来暗示四娘为妾的身份。《念奴娇·初冬》“高低禾黍”四字,《诗经·王风·黍离序》中的“禾黍”泛指黍、稷、稻、麦等粮食作物,而此处徐灿借以抒发故国之思,暗喻心中悲苦。再有祝寿词《念奴娇·己丑冬,寿梁大夫人》“介眉春酒方熟”一句,“介眉春酒”一词原出自《诗经·豳风·七月》“以此为酒,以介眉寿”,以此祝颂,语言清新。

在笔者看来,徐灿词较为独特的一点在于其词用典吸收了大量史书中的历史典故,以古讽今,振聋发聩。据笔者统计,这些典故来源于《国语》《史记》《汉书》《后汉纪》《古今注》《晋书》《宋书》《梁书》《魏书》《新唐书》《南史》等十一部史书,这些长盛不衰的经典在她笔下,染上了属于她的独特烙印。如《少年游·有感》中“琵琶恨”一词,原是汉乌孙公主嫁昆弥,思亲所造乐器,在这里有伤悼明朝的覆灭、屈辱为臣之意。徐灿滞留幽州思念家乡所作的《唐多令·感怀》“问五湖、那有扁舟”则是借《国语》范蠡灭吴功成身退,泛扁舟游于五湖一事,感伤自己背井离乡,连一叶扁舟都没有的漂泊之情,声泪俱下。被张德瀛赞为“得北宋风调”《青玉案·吊古》一词中,“莫怨莲花步”通过废帝东昏侯“凿金为莲花以贴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莲花也”一事,借此指出王朝灭亡不在女子祸国,展现了她作为女子独到的政治眼光,虽是女性视角,但感慨跌宕,充斥着男子气概。

徐灿用子部典最多的当属《庄子》,徐灿一生二起三落,庄子的道家思想贯穿了她的一生。丈夫官运亨通、扶摇直上时,徐灿不求名、不求利,“拟泛烟中片叶,但两湖佳处,任风吹泊”,只不过是碍于女性的身份不便直言相劝,只得婉言劝其止步,一同归隐;晚年坎壈,举家流放之时,徐灿亦坦然面对,与陈之遴茕茕独守,互写诗篇聊以慰藉。庄周梦蝶,谁在谁的梦中无法知晓,焉知庄子与蝶并非一物?轻视现实,躲避矛盾,于庄子而言,人生不过大梦一场,于徐灿而言亦然,因此她在词作中多次写“春魂不化蝶回家”“梦随蝴蝶花闲雨”,以此抒发人生遭际的感慨。

最能体现徐灿深厚扎实的文学功底的便是其对唐诗、宋词的化用,信手拈来,妥帖自然,如若己出。如《卜算子·春愁》:

小雨做春愁,愁到眉边住。道是愁心春带来,春又来何处。  屈指算花期,转眼花归去。也拟花前学惜春,春去花无据。

这首小词用语缠绵辛苦,让人不住思索这愁绪究竟是小雨带来,还是春花归去所致。“愁到眉边住”一句,将无形之愁具体化,可以说是来自范仲淹《御街行》“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也可以说是化用李清照《一剪梅》“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以及俞彦《长相思》“轮到相思无处辞,眉间露一丝”。紧接着下一句“道是愁心春带来,春又来何处”,显而易见化用了辛弃疾《祝英台近》“是它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将春带去”,化用之时又别出新意。下阕“屈指算花期,转眼花归去”似有源出辛弃疾《蝶恋花》“春未来时先借问,晚恨开迟,早又飘零近”,得其意境。短短四十四个字,将前辈的作品锤炼改造,别出心裁。

除此之外,徐灿还善于浓缩前人诗句,大大地增加了词作的包容量。如《踏莎行·饯春》“想应春在五侯家”则化用了韩翃《寒食》诗:“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青玉案·吊古》“鲸波碧浸横江锁,故垒萧萧芦荻浦”句,则来自刘禹锡《西塞山怀古》“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这些正用、反用或是增损、改换字面,无疑增添了文人气味,也充分展现了词人驾驭语言的能力,颇有林下之风。

二、徐灿用典的情感表达

作为女性,徐灿将典故融于其高雅的闺情词中,不同于寻常纤佻小词,一味地缠绵悱恻,徐灿的闺情词有着一股名门大家的秀气,浅斟低唱中始终保持着该有的涵养与厚度。如《如梦令》一词写春日惜别之情,词的开篇即用典“便别桃园仙洞”,东汉时刘晨、阮肇误入桃源洞遇见两位仙女,“桃园仙洞”在这里表达了徐灿从如仙境般欢聚中清醒过来的离别的失落,以此为喻,瑰丽婉约,感伤之情可见一斑。除此之外,更多的是借典故以写其家国情怀,抒发幽咽之情。

清朝贵族用血腥暴力的方式取代了昏庸腐朽的明王朝,武力镇压、文字狱等手段残酷地清洗着汉族人民心中的反抗意识,每逢改朝换代,出处问题便成了士人们的头等大事。清初遗民或作茧自缚于自己营造的“残山剩水”中,或用不可思议的怪诞行为坚决维系着对明王朝的忠诚,陈之遴仕清一举,无疑予以徐灿沉重的打击,徐灿作为大家闺秀,禁守“妇德”,深知不能与丈夫正面抗争,唯有将满腔悲愤诉之笔端,强以自抑。

《拙政园诗馀》编于陈之遴春风得意之时,而词中徐灿的心绪与陈之遴大相径庭,只能委婉的劝告,低徊辗转地书写自己的心情,对陈之遴的抱怨也化为腹诽,这些情绪透过其运用的典故方能窥见一二。如《风流子·同素庵感旧》词中“谢前度桃花,休开碧沼,旧时燕子,莫过朱楼。悔煞双飞新翼,误到瀛洲”,短短几行,融合数条典故,桃花、燕子虽好,却是刘禹锡玄都观里的前度桃花,燕子是刘禹锡笔下乌衣巷中的旧时堂前燕,这份愁苦欲说还休,极其沉痛。“瀛洲”本是传说中的仙山,后来常用以比喻士人获得殊荣,陈之遴此时正青云直上,本是愉快之事,这一“悔”一“误”却让人肝肠寸断,是徐灿本人终身的遗憾,也是对丈夫的微词。

又如《踏莎行·初春》: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帘宛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

这首词是明亡后,徐灿痛定思痛的产物。乍看之下,似是伤春之词,春愁浓重无处消解,“春魂已作天涯絮”显然受到贺铸《青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影响,立春万物复苏的景色,词人无意驻足观赏,愁思化作漫天飞絮。下阕开门见山,点破这春愁却是一个幌子,愁乃“故国茫茫”所致,“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化用辛弃疾《念奴娇》“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句,借辛弃疾游子他乡思旧之作表达自己对故国、故园的哀思,可在亡国之下,又何谈家的位置呢?没有家,又哪来的游子呢?不过是感叹幽暗的命运,兴亡易代之悲。徐灿高度关注个人生存境界,恥于调朱弄粉,这传统的伤春题材,便被她化为对沧桑巨变的关怀。

徐灿无论是写儿女恋情或是故国之思,都能够以其博古通今的学识,纯熟地运用典故,她游刃有余地运用平生所学,赋予经久不衰的典故以新的生命活力,自然天成地展现在世人面前。令人惋惜的是,徐灿蛰居塞北的词没有能够流传下来,那些苦寒岁月的印记以及苦中作乐的种种证据“不以一字落人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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