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爱玲笔下的“意象”书写

2021-06-25 16:46李楠
青年文学家 2021年12期
关键词:曹七巧公馆镜像

李楠

在张爱玲的意象世界中,意象已不仅仅是她的视觉感知,而是成为一种符号,一种与历史文化紧密联系的象征。本文将试图通过对张爱玲作品中散落的意象的研究,解读这些意象背后的深刻内涵,从解读文本入手,关注赋予作者主观情感的意象书写,从象征符号的角度解读“意象”和张爱玲文学创作的重要价值,张爱玲的意象世界为文学史提供了一种别具一格的创作样式。

刘锋杰在《张爱玲的意象世界》里指出:“张爱玲是一个生活在她的时代的作家,眼光却向着那悠悠的历史长空投去无限的眷恋,这一瞥,终于把她自己与中国的历史文化联系在一起。”有学者把张爱玲的作品描述为“旧中国嫁接在树枝上的新品种。”张爱玲与大量现代批判传统文化的作家不同,她走的是一条传承古典小说的异路。但她又因为自身独特的生命体验别具一格。她的小说一反传统才子佳人虐恋苦情的套路,擅长用西方心理分析手法暗示人物内心。在张爱玲的意象世界里,古典而又不失现代气息的服饰、镜子、灯光等物件,都成为了其小说中极为典型的意象代表。

五四之后,民主和科学开始逐渐替代人们根深蒂固的潜意识中的封建思想,人们作为一个个体独立并开始逐渐受到社会的肯定,再加之西方现代文化对东方潜移默化的影响,民国初期的经济、政治、文化等方面都表现出了一种相对开放的状况,服饰在这样的环境中走向迎新,也掀起了一场革命的狂潮。尤其女性服饰,在这种自由开放的潮流中起到了领航的作用,这一现象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有很多体现。《沉香屑·第一炉香》中,梁太太问薇龙有没有打网球的衣服,又让睨儿替她找了一件鹅黄色的衬衣、鸽灰短褂;一群年轻人到山顶去野餐,薇龙穿着白褂,赤铜色的衬衫。张爱玲的小说中关于服装的描写在整个小说中占比并不大,有的文章只是寥寥几笔,但这些服装却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首先,从审美角度看,张爱玲描绘的服装具有一定审美情趣。有老式的长袍大褂,简洁大方的学生装,时髦的衬衫、短裤、浴袍、睡衣,也有中国传统的旗袍。其次,服饰作为人物审美情趣的代言,诠释了一个角色的内在气度。张爱玲曾在《流言》中说道:“衣服是一种言语,随身携带的一种袖珍戏剧。”因此,她总是能够远远地通过观察别人的衣着来判断人物性格,把一些她想要寄寓的东西以这种方式托付其中。其笔下常出现的“袄”“袴”等古典服饰给当时的大上海增添了一种隔着岁月回首往事的情愫。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张爱玲写丫鬟晚儿,“一件雪青紧身袄子,翠蓝窄脚袴,两手抄在白地平金马甲里”,“雪青的袄子”“窄脚袴”,瞬间就将这一人物的卑微身份凸显出来,而丫鬟穿金本来就少之又少,更加再现出晚儿在这个大家中的地位。更有意思的是,晚儿也是《红楼梦》里丫鬟的打扮,丫鬟身份低贱卑微,用“雪青”“翠蓝”这些沾染着庸俗气的颜色似乎更能够给他们的服饰略加一些修饰。同样,在《金锁记》中,下人们的服饰搭配也摆脱不了“袄子”这类粗布短衣。这样的例子很多。而二奶奶的出场——“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 ,精雕细琢的服饰搭配,瞬间就将这一人物立体起来,这一大屋子里的人物关系开始迅速紧张起来,起身讓座的兰仙云泽,尚且未坐下的曹七巧,都在为眼前这一位人物的入场做着某种准备。张爱玲笔下的小说中,曹七巧浓墨重彩,顾曼桢朴实无华,白流苏洁白素净……她们各有各的不同,而服饰在这其中就为她们起到了一个很好的作用,映衬着她们的性格特点,向读者传递着重要的解读信息,服饰的点染使整个故事更具魅力。

服饰的重要作用在张爱玲的许多作品中都有所体现,可以肯定,服饰描写在张爱玲作品中的地位是不可忽略的,如果删除这些服饰描写片段,小说中的人物将不再具有生命力,情节发展也会显得平淡无味,缺失想象力。最后,张爱玲小说中的服饰描写还同时具备反映民国时期特定文化内涵的一层意义。在这一时期,中国对外的开放不断扩展,五四运动后的思想不断解放,东西方文化的交汇与碰撞,都在服饰描写中略见一斑。可见,服饰描写的意义不仅停留在华丽外衣的审美上,而且还增强了作品的特色,丰富了作品的内涵,体现了社会生活和文化的一种特殊表达。

服饰描写之外,张爱玲笔下的“镜像”描写可以说也是数不胜数。虽然这些意象在整个作品中并不起眼,但被作者赋予了其各种不同的作用,对作品的意义传达、氛围营造等具有极为重要的艺术效果。

刘锋杰在谈到张爱玲笔下的意象世界时也提到了“镜像”。“写镜像,不仅仅是张爱玲写人物的一种道具,而是展示她生命的一种特有形式——有意味的形式,从中体味到的将是张爱玲对人生本质和存在本质的特殊理解。五十年前,人们就已惊叹张爱玲小说意象创造出的别出心裁与成功,这其中,应有张爱玲对镜像创造的一份功绩在内”。由此可见在张爱玲的意象世界中镜像占据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位置。

镜像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易碎”。《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经历了一场战争,她首先感到“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箱子,啪地关上了盖”,然后“一睁眼,只见满地的玻璃屑,满地的太阳影子”。黑与亮,从黑到亮,都是在对比中凸显出来。满地玻璃碎片所折射的无限光芒,更在阴暗的地方制造了强烈的光,从而让人产生了让人不适的眩晕。碎镜子,看似不经意的一笔,却为张爱玲的意象世界创造了一个绝佳的艺术效果。除“易碎”外,镜像所隐含的另一特点是——“凉”,凄凉、荒凉。但对它的描写就有些隐晦。《倾城之恋》在表现女性的艰苦与人生的凄冷这一方面,有着很深入的描述。白流苏和范柳原两人,彼此都很成熟,也很清醒。但白流苏想要的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婚姻,而范柳原只是想让其变成自己的情人。分离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使他们反而相互靠近,而再次相见时,介入了镜子的意象。“现在这忽然成了真的,两个人都糊涂了。流苏觉得她溜溜转了个圈子,倒在镜子上,背上紧紧抵着冰凉的镜子。他的嘴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嘴。他还把她往镜子上推,他们似乎是跌倒镜子里面,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到身上来”。可以很直接地感觉到,这里张爱玲对镜像的描写和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爱恋没有关系。他们虽然相爱,但他们的都有所保留,也有警惕。尽管“野火花直烧到身上来”,却也仍旧不能拂去她心里的“凉”意。我们也可以猜到,如果没有战争的爆发,这两个人可能根本就不会走到一起。正是因为突发的战争,才促成了这段看似有些荒唐与奇妙的结合。而“凉”与“热”的碰撞,证明了爱情是轻微与不彻底的,爱情是不完美的。我们甚至可以怀疑,如果没有发生战争,他们是否还会结合,因此这段“奇缘”又暗含了多少“真情”,徒增了多少“假意”,我们不得而知。张爱玲对他们评价道,“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也是他们相爱这一事实本身的呈示。这种“凉”,已应属于一种人生常态,关涉人生的根本。

张爱玲虽然在小说中也屡次书写都市空间意象,但她笔下的都市空间,已经远离新感觉派的狂欢意味,西方文明带来的新鲜刺激的时段已然过去,古老中国的记忆却始终萦绕心头,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才是最切实的。因此,都市公共空间对于张爱玲小说里的人物而言,充满着文化叠影的意味,华洋杂处之下的都市,人们一方面享受着现代文明带来的快感与便利,同时又备受传统观念的束缚,形成两种文化交织甚至扭曲的特有姿态。

“公馆”在《辞海》中解释为官吏的住所,是有一定地位的人的居住地。但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公馆”这一身份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公馆属于封建没落家族群居的住所,属于传统的家族群居模式,是传统宗法思想的外在体现。黄德志和郁颖在《张爱玲小说中的公馆意象分析》中,围绕着腐朽没落的生活状态的象征、女性悲剧命运的见证和苍凉氛围的折射三个方面来分析公馆意象,整体上给公馆以苍凉、阴暗、腐朽的最终判决。但在张爱玲笔下的上海意象书写中,公馆已经不属于完全封闭的状态,而是呈现出了一种闭塞与开放的挣扎,旧式的女性在公馆里守候着旧的礼教等待着消亡,新式的女性上演着出走与逃离的话题。

对于女性家长而言,公馆是象征权力的宫殿。封建家长在众多小说中大多以父权体系的代表人物为主,但在张爱玲的笔下完全不是,而是由女性担任。例如《倾城之恋》中的白公館,由白老太太带领着一群儿女群居;在《金锁记》中的姜公馆,三位少奶奶早起后要到姜老太太房中请安。遗老们凭借继承得来的钱财,在沪上维持繁华生活,这个时候的公馆显然已演变成了一种权力象征的宫殿,掌管着各色人物的命运。《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就是这样一个将命运与公馆相关联的悲惨小人物。台湾学者高全之曾运用了大量例子来论证曹七巧悲剧来源是出自于自身对金钱的贪恋,他指出:“在曹七巧这个案例里,必须进一步探讨个人思想改造、人性弱点(如嫌贫爱富)种种问题。”曹七巧的悲剧也在于此,一个觉醒了的女性,醒来发现自己无路可走,犹如鲁迅笔下那个关于知识分子的隐喻铁屋子一般,姜公馆就是锁住曹七巧的铁屋子,她呐喊:“别瞧你们家轰轰烈烈,公侯将相的,其实全不是那么回事!”她对姜季泽呼喊:“你拿那样的话来哄我——你拿我当傻子!”越是对金钱有眷恋,越是丧失了自我的话语权,她很明白,她的一生,唯其金钱可以为她所有,什么亲情、爱情,还有其他感情,都和她毫无关联。曹七巧的结局,如水晶对她的评价:“七巧所有的努力,都变成了莎翁一出戏的名字,是《一场徒然》。”

结语

综上所述,张爱玲笔下的意象书写不单单只是意象的简单列举,而是通过意象的角度为其创作抒发对这个世界的新的见解。张爱玲丰富的意象世界为文学创作提供了一个新的形式,从其笔下的家居意象至空间意象,还有本文未涉及到的众多意象,从其形式乃至创作意义,都为文学史提供了一种别具一格的创作样式,值得我们去深入探索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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