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春艳
双雪涛作为“80后作家”中的一员,初出茅庐就被寄予厚望,时至今日关注度依旧很高,他的许多小说作品被改编为电影即将上映,他无疑是当代中国最炙手可热的小说家之一。2015年出版的小说《平原上的摩西》,自出版就以其书写的沈阳故事、营造的悬疑色彩受到一大批读者的喜欢,其中刻画的人物命运更耐人寻味,还包含着淡淡的宗教意味。对《平原上的摩西》进行解读、评价的文章不在少数,多数的讨论重点在双雪涛对于东北沈阳铁西区的记忆和写作、工人二代的身份,还有关于文本的“多重第一人称叙事”“谁是摩西?”“父辈与子辈”以及“对于以李守廉为代表的下岗工人”的分析等,极少有专门的讨论和分析集中在小说中出现的女性人物身上。但是不论是什么时代什么地点,对于女性的关注、分析和研究更能反映事件的真实和时代的本质。通过阅读不难发现,在文中比较重要的女性形象是傅东心和李斐两位,其余还出现了蒋不凡的母亲、孙育新的妻子,还有文中只言片语提到过的赵小东的妻子、协警的妻子、卖苞米的母女以及李斐难产的母亲和给李守廉送围脖、毛衣的不知名工厂女工等女性人物。而在这一系列的女性之中,有一位独一无二、熠熠闪光的女性引人注目,她就是傅东心。本文将重点放置在她身上,深入剖析其内心世界,探究在时代大潮中作为知识女性的她心灵上的困顿。
日前,在很多研究《平原上的摩西》文章中即使涉及关于人物形象的分析,多是集中于对李守廉、庄德增、庄树和李斐的分析上,并没有对傅东心给予足够的关注,在黄平先生的《“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以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为例》中有谈到“《平原上的摩西》如果有人物写得比较苍白,那正是傅东心。傅东心这个人物因其在小说结构中带有鲜明的功能性而显得概念化,她的功能之一就是将‘形而上的维度重新赋予作为工人的李守廉一家”,在他看来傅东心是空洞的、没有灵魂的一个人物,她无法承担摩西的角色,反而只是一个工具人的角色,因此在文章的后半部分基本上没有再出场,只是从其他人物那里得知她去周游世界了。另外,在《时间走廊里的鞋子》中张悦然提到:“在《摩西》里,一个最重要的承载着上一代人形象的角色,其实是女性,就是傅东心,我能感受到你对这个‘角色的偏爱……”对于她的说法,双雪涛也做出了回应“傅东心可能比较典型,像你说的,我对她比较偏爱”,并且还提到在傅东心的身上有他父亲的影子。因此,可以认为不管是张悦然还是双雪涛对于傅东心这个角色都是认同的、赞赏的。
相比较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来看,我比较认可后一种。在文中,傅东心应该算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她在各个方面会与其他人更与众不同,因此,她在工厂内无法融入集体。她得知自己的丈夫是杀害自己叔叔(文学院的另一位教授,父亲的挚友)的凶手,也没有选择离婚,她因为李斐玩火觉得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就自愿教她读书,对于自己的儿子却放任其野蛮生长,等到家境优渥后就不问家事四处旅游……就整个故事发展来看,正如黄平先生所表达的傅东心这个角色是带有明显的功利性的,她出场是为了与李斐之间连接,而这样李斐才与庄树相识,也就有了日后烧圣诞树的约定,才造成了后来一系列的悲剧事件。而且傅东心教给李斐的最后一课是《出埃及记》,她给李斐讲了摩西分海的故事,还告诫她“只要你心里的念是真的,只要你心里的念是诚的,高山大海都会给你让路,那些驱赶你的人,那些容不下你的人,都会受到惩罚”。就这样借文中唯一一个可能有机会接触到这些知识的人物——知识分子傅东心之口,在文中第一次出现“摩西”的故事,在《摩西五经》中,摩西作为上帝的仆人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去往“流奶与蜜的地方”,摩西的使命是救赎以色列人,而他的救赎正是《平原上的摩西》要表达的核心主题。
那么是不是也如黄平先生所说傅东心的人物形象塑造的是“苍白”“空洞”的呢?双雪涛本人在谈话中有提到过“因为她的身上有我父亲的影子,……她的隐忍,她的沉默,她的寂灭……”字里行间,双雪涛对于这个角色更多的是认同和赞赏。纵观整个文本,双雪涛对于傅东心的描写以及她身上的故事并没有着很多笔墨,到了后半部分几乎没有多少内容,但是相比起血性十足的李守廉、通晓人情世故的庄德增等人来说,有更多历史的時代的重担是需要她来肩负和承担的,但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出身于书香门第,排行老二,父亲是在大学里教哲学的老师,但几个兄弟姐妹都在工厂工作,都与工人阶级结合。她与庄德增相亲认识,她不嫌弃庄德增没多少文化、没读过多少书,只是提出要求,希望他不要嫌弃她的胡思乱想,婚后不要打扰她读书、写东西、记日记。虽然此时傅东心二十七岁,气质很好,但在别人眼里已经是个老姑娘,而且也和其他工人一样下班后浑身烟草味,但是她没有丢掉对于知识的追求和热爱,她对于婚姻更像是挑选产品,看看相亲对象能不能同意不打扰她读书的要求,如果可以,那么结婚就可以,如果不可以,那就找另一个相亲对象再问问。因此,两人的婚姻到底有多少爱情的存在,多数更因为彼此合适的原因。再往后的日子里两人更是有点过度的相敬如宾,傅东心无法融入其他工人之中,受到别人背地里的排挤和欺负,还是庄德增帮助她调到了更适合的车间工作,其实这里反映出傅东心这样的知识分子无法放下自己的精神追求,这也使得她显得另类、不讨人喜欢,本来每个独立的个体都该受到尊重和喜欢,但是在当时傅东心这类人还是受到了其他大多数人的伤害。
比起这些无足轻重的伤害,她的心灵创伤更难以愈合。本来以她的条件可以找到一个更情投意合的人共度一生,至少是比庄德增更适合她的人。如果两人之间没有不可调和的冲突还可以安稳过日子,但是不知何时,傅东心知道了自己的丈夫就是在运动中打死父亲同事的凶手,我们得知真相后两人是否争吵过,但结果是两人的婚姻并没有破裂,但这段婚姻依旧算不上是美满的。那么在一段不美满的婚姻中,作为女性的一方是牺牲更多、放弃更多的人,在精神上的挣扎将使她生活得更加困难。傅东心与丈夫一直保持着客客气气的关系,若即若离,本来她就是沉默的,李守廉一家搬走后李斐也离开了她的身边,她更加沉默了,她爱上了旅游,踏上了周游世界的征程,不操心家里的事,不挂念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她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来寻找灵魂的自由,不被资本的浪潮侵蚀。她与自己丈夫的关系很微妙,一方面庄德增的资金支撑着她四处旅游,另一方面傅东心以旅游的方式与庄德增保持着一定距离。
这样的疏远还波及两人的儿子庄树身上。一直以来,傅东心对于庄树不管不问,是一种放养的态度,有时候庄树惹了祸也只是把电话打到庄德增那里让他知道闯祸的事情,不会对庄树进行批评教育,反而对于邻居的女儿李斐疼爱有加,自愿成为李斐的老师教授知识,当得知李斐交不起学费时还亲自把钱送上门……世界上的母亲一定是爱自己的孩子的,但是傅东心或许是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小树身上存在着与他父亲相像之处,是调皮打闹、玩世不恭的一个男孩,傅东心害怕庄树也成为手上沾上无辜人鲜血的罪人,但是她又不能够管教好小树,所以她放弃平静且越来越富有的家庭生活,一人漂泊在外。她前半生带着李斐走了一段,剩下的路就是她自己一个人。我们不会说傅东心就是《平原上的摩西》中的“摩西”,但是她一直在进行精神上的放逐,她不需要成为救赎所有人的摩西,只有自己能够拯救自己,她只是带领自己往前走的她一个人的摩西而已。
那么會有很多人认为傅东心是李斐的“摩西”,其实这也是不可否认的。如果我们将“摩西”的意义暂且简单理解为“救赎”的时候,傅东心确实承担了“摩西”的角色,是她自愿成为李斐的老师,教她读书识字,给这样一个从小就没有妈妈的小女孩子母爱般的呵护。李斐一直以来生活的家庭都是残缺的,父亲李守廉再爱她也只能给她一半的爱,这样的爱是不完整的,因为李斐也一定会与其他孩子有或多或少的不同,从她玩火还有抠墙皮等行为来看,这个女孩子是很让人疼惜的,傅东心或许也是因为母爱所以才教授她知识,给她力量和指引。但在文中,我认为双雪涛有意将李斐塑造成傅东心的继承人,一是从傅东心的讲述中可以看出她将李斐收为学生是因为看到她爱玩火,并且说“我小时候就爱玩火”,这两人小时候还是有相似之处的;二是有两处描写,庄德增与傅东心在湖上的船里见面,“她坐在我对面,系了一条红色围巾”,而多年之后,庄树与李斐在湖上的船中再次相见时,李斐“她穿着一件红色棉服,系着黑色围巾”,都有“红色”的存在,很难不让人多想。我很愿意将李斐与傅东心合二为一来看,单纯从文中的描述来看傅东心是很沉着冷静、优雅从容的人,但是她的思想是跳跃的,李斐就是她自己,可以大胆猜测傅东心也是一个古怪的女孩子,她也会为了做到一件事而疯狂,就像李斐做出来的那样,明明没有理由说服自己小树会去赴约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前往。不管是李斐还是傅东心,她们都是生活的失败者、时代的牺牲者,她们没有做错过什么,但是所有的过错和责任要她们自己承担,或心灵,或身体上的伤害,在时代洪流中被任意冲荡,随处漂泊。
更偏向于将傅东心与李斐合二为一地来讨论分析,一面傅东心冷静,没有做过什么不得体的事情,一面李斐古怪自卑、为了一段友谊奋不顾身;一面傅东心在四处旅游,一面李斐瘫痪行动不便。这本该就是一个人的两面。但不管怎么说,傅东心的形象都要比李斐的形象有更深的内涵,傅东心生活在一种困境中,夹杂在精神与现实之间游移不定,这代表了一代知识分子在遭遇市场经济时的心灵困境,傅东心选择的旅行不仅仅是肉体的游荡,而是精神上的放逐,她一直在寻找李斐,又何尝不是在寻找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