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辰
1918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结束之年,然而战火虽止,灾难却并未离去。当年3月4日,一场流感悄然袭击了美国堪萨斯州的一处军营,几个月后,这竟然演变成了席卷全球、最终造成数千万人死亡的西班牙大流感疫情。作为疫情“始发地”的美国,自然受到了严重的冲击。
1918年春天,当战争仍在欧洲大陆上肆虐之时,在北美出现了一种新的威胁——它将变得与战争一样致命。
可以确定的是,一种未知的流感病毒起源于美国堪萨斯州赖利堡的芬斯顿营地,此地是全美规模最大的陆军新兵训练营之一,距离与其最近的行政区——哈斯凯尔县只有几千米之遥。
1918年3月11日,芬斯顿营地的一名二等兵向军营的医务站报告说自己患上了重度感冒,军医为其检查后确诊其染上了流感,这名二等兵就是后来被确诊得了所谓“西班牙大流感”的第一人。在这深具特殊意义的一天的白昼结束之前,已经有大约100名士兵产生了与这名二等兵相类似的症状,而在那个春季,芬斯顿营地共有48名士兵死于“肺炎”。
救护车抢运流感患者的情景
在芬斯顿营地闪现的流感病毒,此后被美国公共卫生局的医学研究人员标记为H1N1流感病毒,也就是说,相关人员认为这种病毒处在人类医学所掌握的范畴内。然而,这种病毒此后却如野火一般散布开来,在世界各地连绵不断,甚至产生出第二波大流行中的病毒突变株,那将比第一波流感更为致命。
与常见的季节性流感不同,首现于芬斯顿营地的乃是人类对之几乎完全没有免疫力的“新流感”。依其症状,这种流感最初被称为“三日发热”,起初是任何流感都伴有的咳嗽、头痛和疲劳等现象,接着便是剧烈的发冷和持续数日的高烧。
最初,这种“军营流感”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因为尽管感染人数众多(从1918年3月11日至5月5日,美国规模靠前的14个新兵训练营中都爆发了这种流感),但却很少有人因此而死去。
在全球范围内,这种流感所获得的最大关注是它开始横扫西班牙并使国王阿方索十三世亦告染病,从而成了西班牙报纸上的头条新闻,而那之后,始于美国堪萨斯州军营的这种流感才极不准确地被冠以“西班牙流感”之名。
时值美国对德国宣战差不多一周年之际,这个国家仍然沉浸在加入战争的亢奋状态中,举国上下充斥着赴欧陆参战的热情,美国国会也已经制定了一项扩军草案,宣布要将美国的军事力量从上一年的不足40万人翻上10倍之多。总之,由美国陆军发表于1918年7月的一则医疗公报集中概括了当时的美国人对西班牙流感的态度,这份公报以肯定的口吻总结道:“流行病即将结束……并且是一种良性疾病。”
加入欧战后,美国的战争机器正在逐步加速,向德国宣战一年后,登陆欧洲的美国远征军(AEF)的兵员数已经达到了40万人,而从1918年5月起,每个月更有数十万士兵乘坐轮船跨越大西洋,到一战结束时的1918年11月,美国远征军将成为一个拥兵200万众的庞然大物。
在两个大洲之间执行如此规模的兵力调动无疑是美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所取得的重大成就之一,展现了美国政府的能量和效率,然而,这种成就也带来了危险——流感病毒与美军一起穿越了大西洋。相当一部分受到病毒感染的士兵登船前往法国,考虑到美国国内14个大型军营分别在3月、4月和5月爆发了流感,后人有理由对美军的这种疏失感到吃惊。
營中的医生正为士兵检查身体的情形
在美国远征军不断调兵遣将的1918年春季和初夏,流感“拜访”了西线战场上的各国军队,不过,由于流感是在野战军中极为常见的病症,加上这一波流感很少造成重症患者,因此各国军队中的医务人员并没有感到惊慌。直到那一年的夏末,少数有识之士才看出了这种新型致命流感的可怕性,下面便是发生在美军中的一个典型案例。
身处法国瓦尔达宏炮兵训练营的美国远征军医官阿兰·切斯尼上尉,以一种忧心忡忡的姿态记录了他所观察到的流感的剧烈演变。在瓦尔达宏训练营,美军的3个不同的炮兵旅相继进驻,准备在完成战备训练后开赴前线。
在切斯尼所记录的“第一个观察期”,即6月下旬至7月27日,当时进驻瓦尔达宏的美军第5炮兵旅报告了77例“相对较轻”的流感病例。在第二个观察期,也即7月27日至8月23日,轮驻的第58炮兵旅报告了200例流感病例,这占到了全旅总兵力的6.5%,不过病患中没有一人死亡。
临时改成的“隔离”病房
鉴于连续两个炮兵旅所遭遇的情况,训练营开始提高防范意识,营地在下一个炮兵旅入驻之前全面清理了房舍,甚至重新粉刷了墙壁。尽管采取了这种预防措施,在切斯尼所记录的第三个观察期,也即8月23日至11月8日,第6炮兵旅中仍有超过1/3的人感染了流感,病患数达到了1636人之多,而且与之前两个旅的情况有一个本质的不同——产生了151名死者。
对此,切斯尼总结道:“……这些连续的暴发在特征和程度上都趋于严重,这说明病原体的毒性已经显著增加了。”切斯尼等医务人员一直在呼吁为部队提供更干净也更宽敞的营房,美国陆军军医长戈加斯将军也明确建议远征军营地里每一名士兵的人均居住面积不应少于5.5平方米,但训练营无法满足这种条件。
正如戈加斯在一封拍发给瓦尔达宏炮兵训练营长官的电报中所称的那样,“我们非常清楚,如果有条件避免过分拥挤,我们就绝对有把握可以控制住流感,但是在军事生活条件下,想要避免这种拥挤似乎是不切实际的。”
8月底,美国国内的流感传染掀起了令人惊惧的第二波浪潮。而令人有些啼笑皆非的是,在美国海军的一份内部报告中,居然忽略了此次流感最早源起于堪萨斯州军营的事实,流感病毒似乎成了某种“海外舶来品”,这份报告写道:“可以合理地推断,8月下旬,重症型流感从法国、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海港传播到了东方、南非、南美和美国。”
第二波流感疫情在美军中的主要传播点,仍然是大型军营。在投身战争的热潮中,美国各州基本上都兴建了大型军营、军火库、飞机场和补给站,美国陆军于1917年秋天开始在全美32座大型军营中集中训练新兵,这些营地普遍可以容纳2.5万至5.5万名士兵。
美军士兵排队打预防针
除了基本的步兵训练营外,这些营地中还不乏指向特定领域的专向训练营,比如肯塔基州用于炮兵训练的诺克斯营地、印第安纳波利斯用于军事铁路训练的本杰明·哈里森营地、佐治亚州用于军事工程训练的福雷斯特营地,以及宾夕法尼亚州用于医疗单位训练的克莱恩营地等,所有这些营地无一例外地都成了流感病毒传播的温床。
流感第二波疫情出现在美国的时间被相关研究者确定为1918年8月27日。在波士顿的英联邦码头,“当时有3例病患被确定为流感。”第二天产生了8例病例,8月29日报告了58例病例,其中15例重症患者被转移到切尔西的美国海军医院。在48小时之内,3名接触过患者的医务人员自己也染上了流感。
9月8日,流感在“完全没有预料”的情况下到达了波士顿西北56千米处的德文斯营地。军医报告称“流感……是爆炸性事件”。在10天之内,这个拥有4.5万名士兵的大军营便产生了1200例流感病例,这种情况令这个营地的医务室陷入了瘫痪状态。
戈加斯将军把他最好的流行病学家派往德文斯营地进行调查,调查结论称,“这一定是某种新型的感染或瘟疫”。与此同时,没有人想到要封闭这处营地以断绝其与外界的联系,于是一支替换部队从德文斯营地出发,前往长岛的阿普顿营地,那里是美军前往法国的出境点。
阿普顿营地的医务人员随后报告说,流感于1918年9月13日“突然”到达,当天有38人入院,第二天是86例,第三天是193例。10月4日,住院人数达到了483人的峰值。在4 0天之内,阿普顿营地共有6131名士兵因患上流感而不得不住院治疗。
当阿普顿营快速攀上流感疫情高峰时,病毒已经向其西面和南面传播,并于9月21日到达伊利诺伊州的格兰特营地,当天便有70人因流感入院。到9月29日,格兰特营地达到了788人住院的日感染病例峰值,营地的医院为此召回了之前所有请假的人员,这种流行病甚至导致医务部门取消了对黑人护士的禁令。
流感袭来10天后,格兰特营地的入院人数开始下降,但并发的肺炎却开始流行,而且死亡人数开始逐日攀升。突如其来的疫情和应对无力的现实,让担任格兰特营地指挥官的西点军校毕业生查尔斯·哈加多恩上校心力交瘁,尽管实际上格兰特营地的病死率并不比其他的陆军营地更差,但他还是对于在自己指挥下的500多名士兵死于这种流行病而深感内疚,10月7日,哈加多恩上校吞枪自尽。最终,格蘭特营地的4万名士兵中有10713人成为流感病毒的受害者,其中1060人死亡。
和格兰特营地指挥官的自责相比,道奇营地就不免显得有些轻忽了,这处营地在9月29日爆发流感,其指挥官在10天后报告称情况已经“基本得到了控制”,然而道奇营地共将有多达13700人患流感入院,是美国陆军营地中记录最差者之一。
就这样,第二波流感疫情迅速袭击全美各地,在一个月之内就到达了几乎所有的陆军训练营。各兵营的流感感染率相差较大,最低值是华盛顿州刘易斯营地的10%,最高值是路易斯安那州博勒加德营地的63%,平均值则在25%至40%之间;死亡率方面,各营地基本都在1%左右,而俄亥俄州谢尔曼营地则达到了3.3%。
在美国陆军受病魔冲击之际,美国海军的征募和训练营地同样无法置身事外,设在伊利诺伊州罗克福德的大湖海军训练站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如前所述,1918年秋天,美国陆军和海军的医务部门受到了美国历史上最严重流行病的猛烈冲击,军医和护士发现自己突然身处对抗流行病的最前线,而他们所见的情形比他们基于自身经验所能想象到的最糟的情况还要糟糕。
从运作来看,美国的军事医学体系更像是美国国内的公立医疗系统,而非私人医疗机构。部队关心的是可出勤人员的“有效”率,即某个编制单位中有多少人可供值勤和战斗,因此,医务人员关心的是将“无效”率保持在尽可能低的水平。换言之,部队长官通过统计学报表来衡量医务人员成功与否,而不是取决于他们对患者的具体照料及其康复情况。
而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军队的医务部门对自身的能力是充满自信的。现代细菌学似乎已经驯服了许多种疾病,伤寒曾在美西战争期间,令美军付出过很大的代价,但是一战期间的美国陆军和海军医务人员已经知道如何展开测试、如何为饮用水消毒、如何为士兵接种伤寒和天花疫苗、以及如何治疗或预防其他类型的感染。
而在1918年,为了应对似乎是无法控制的流感疫情,美军不断提升其医务能力,全美各兵营的住院病床总数在一个月内从9500张猛增到了12万张;陆军通过各种渠道招募训练有素的护士,最终陆军医务部门将拥有30500名医生、21500名护士和26.4万名服务人员。与陆军的情况类似,美国海军也将自己的医务人员扩大到了大约3000名医生、1700名护士和1.1万名服务人员的规模。
然而,医务人员规模的量变并未带来对抗流感疫情的质变。尽管陆军和海军的各处营地都先后采取了“所有看起来合乎逻辑的预防和治疗措施”,但海军医务部门的评估是:“这些措施始终未能防止流感的传入。”
军队大规模补充医务人员还产生了另一个后果,那就是对美国国内的医疗体系产生了冲击。正如纽约一位公共卫生官员所指出的那样,美国有近30%的医生被集中到了军队中,因此,在流感于美国各大城市流行期间,“……可利用的绝大多数医疗和护理人员已经在陆军或海军中服役,各地可以动用的人员和资源受到了明显的限制。”
在欧洲战场上,流感疫情也在同步发展着。
病毒同时袭击了协约国军队和德国军队,导致整个西部战线到处充斥着极为虚弱的人,野战医院和运送病患的军列成为常见的事物。10月18日,美国远征军的首席外科医生报告说:“在远征军所处的所有地区,流感和肺炎都在继续流行着。”
流感的大规模扩散正值美国远征军在法国战场上展开其规模最大的行动——默兹-阿尔贡攻势之时,美军为这场战役所投入的努力自然受到了很大的影响,相当部分的作战资源,为了应对流感而从战斗支援领域转移到了运送和照料病患的工作中。
不过,当停战协定在1918年11月11日到来时,战争结束的消息成为全球范围内压倒性的新闻,在军队中流行西班牙流感的事件也被选择性地忽略,只是作为4年多来战火浩劫的一个尾声,被欢呼和平到来的声音所掩盖。
陆军医务人员正登记病患的情况
然而历史事实毕竟是无法抹去的:尽管美军帮助协约国制服了德国人,但医学界却未能征服另一个更加致命的、看不见的敌人。
美国陆军和海军对致命的第二波流感疫情的统计数据表明,美国国内军营的流感发病率和死亡率要高于在法国的美国远征军及海军陆战队,美国远征军因流感而住院的人数比例确定为每1000人中167例,而美国国内军营的比例则为每1000人中有361例。
因流感而丧失战斗力的兵员数量超过了在战斗中因各种原因丧失战斗力的人数:1918年全年共有22.7万名远征军士兵因战伤而住院,同一年因流感而住院的远征军士兵人数则达到了34万人。
而據美国陆军部的“保守估计”,在1918年9月至11月间,流感令陆军总人数中的26%患病,人数超过100万人;美国海军部在同一时期则登记了10.6万例流感病例。
死于流感的美国陆海军士兵、水兵和海军陆战队员的人数,也要比战死在陆地、海洋和空中战场上的阵亡者要多,据从1917年4月6日到1919年7月1日的统计数据,流感总共杀死了57460名美国士兵,而在一战战场上阵亡的美国士兵的总人数则为50280人。一言以蔽之,流感病毒比敌人的飞机大炮机枪更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