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文学之旅的“精神寻根”

2021-06-25 07:11:14
文艺生活·中旬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王琦瑶阿三仁义

朱 军

(《中华英才》杂志社,北京100007)

王安忆是个真诚的人,谈到自己走上文学创作之路时,她有一句风趣、坦率且富有哲理的自白,“假如有人问我:‘为什么写?’我便回答:‘为了生活得更好。’假如有人问我:‘为什么生活?’我便回答:‘为了写得更好。’这很像一条追着自己尾巴跑的狗。”

青年时代,当时王安忆在徐州地区文工团演出空闲之余,她身上的文学基因渐渐开始萌动了,她拿出纸和笔悄悄地开始写习作。一篇篇习作写成后,她最初是放在抽屉里自我欣赏,或者让母亲茹志鹃看一看,提提意见;父亲也关注女儿的创作,但从不干预女儿的创作之事,总是鼓励她独立写作。后来王安忆慢慢发现自己写的稿子有点像样了,才壮着胆子把稿子塞进邮筒,寄给有关文学报刊的编辑部。1976年,她终于在《江苏文艺》上发表了散文处女作《向前进》。

1978年,在知青大返城中,王安忆也回到了上海,由于她在文学创作上已有了一定的基础,便进入了《儿童时代》杂志社当编辑。在完成编辑工作之余,她便继续进行文学创作,1979年4月又在《少年文艺》杂志上发表了小说处女作《谁是未来的中队长》。这篇反映校园生活的小说,围绕“谁是未来的中队长”这个主题,塑造了一个爱向老师“打小报告”、受到老师喜欢且总能当上班组干部的张莎莎,一个平时喜欢帮助同学、受同学欢迎但在老师眼中是个“爱出风头”的李铁锚,这两个同学无形中成了未来中队长的竞争对手。

作者在小说中把这两个角色的所作所为都具体表现了出来,但却未写出结果,有意让读者来评判。像这样的遭遇,王安忆本人也曾有过,她在上小学二年级选中队干部时,班上的同学全票选她当中队干部,结果那位姓张的老师却硬要她让一位得零票的同学当班干部,让她大惑不解。她这篇小说就揭示了一个至今还存在的问题:就是老师也好、领导也罢,到底培养和提拔使用什么人的问题。该文后来还获得全国第二届少年文艺创作二等奖。

1980年,王安忆参加了中国作家协会第五期文学讲习所学习,系统学习了一些文学创作理论,并听了一批著名作家讲授的文学创作技巧课,使她的文学创作水平有了较大的提高。更重要的是她交到了一些好文友:《新港》杂志主编蒋子龙首先向她约稿,她便写了篇小说《命运》,交给蒋子龙后很快就编发了。《江城》杂志的主编王宗汉随后也向她约稿,她便写了篇小说《小院琐记》交给王主编。王主编看后觉得这篇小说写得不错,发在《江城》上有点可惜了,应该发到国家级刊物上去,所以就将作品转给中国青年出版社,《小说季刊》发表;还有河北的作家贾大山看到她发表在1978年《河北文艺》第10期“新人新作”专栏上的小说《平原上》,便记在心里。恰巧有一次在讲习所洗衣池边遇见她后,贾大山称赞她“这篇小说写得很好,将来你一定有出息”。这一切,对于王安忆来说,无疑是莫大的鼓励。

王安忆是一位有个性的作家,她有一位出色的作家母亲,她也很尊重母亲,但她在文学上走的是一条自己开拓出来的创作新路,因此她的作品也就有独特的风格和生命力,这也让她成为了在当代中国文坛颇具影响力的作家。

1980年6月,王安忆在《北京文学》上发表了她6000字的成名作《雨,沙沙沙》,在文坛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这年的年底,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的高维晞先生就来找她,决定给她出版《雨,沙沙沙》短篇小说集。她便选了此前和在文学讲习所学习期间创作的10多篇小说,结成一个集子,在1981正式出版,第一次印了两万册,销得不错,出版社又加印了1万册。1983年,王安忆又参加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文学活动,创作视野大大开阔。同年,她的《黑黑白白》《王安忆中短篇小说集》《尾声》《流逝》,分别在少年儿童出版社、中国青年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

1985年,王安忆又创作了一部有影响的中篇小说《小鲍庄》,在同年12月《中国作家》杂志发表,并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作品被誉为“寻根文学”中的优秀作品,《小鲍庄》荣获1985年至1986年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

1983年,王安忆参加美国爱荷华州的写作计划,美国之行对她震动极大,让她换一只眼睛看自己熟悉的东西,西方文化的参照使她有意识地重新审视自身的民族文化和文化处境。“寻根派”的文学主张有着鲜明的精英姿态,带着披荆斩棘指点迷津的自信。

而在《小鲍庄》呈现的封闭的传统农耕社会生活画卷中,由那五六个家庭,十几口人上演的悲喜交织的有关命运的正剧里,作者刻意收敛自己的情感态度,尽量不去提炼、裁剪原生态的生活,试图传达他们真实丰富的人生,让读者在乡村日常生活场景里感受到复杂的文化内涵。

在这块颇具象征意义的封闭的土地上,以宗法家族关系连接起来的共同的生活生产方式、文化背景和伦理规范,使得这个庄上的人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儒家文化传统伦理价值体系中的“仁义”观念,“仁义”构成了小鲍庄人的集体无意识,他们敬重仁义,把仁义作为思想行动的准则。对这个仁义之乡的道德风尚,作者不做价值判断,而是用写实的笔法冷静的呈现,让人物的言行、心理在自然状态下露出不尽仁义的马脚,揭开矛盾的破绽。

所以,我们在小鲍庄看到鲍仁山家里的生孩子,家里既来了女人,也来了种地的男人。死了孙子的鲍五爷成了老绝户,鲍庄人一起供养他,“谁锅里有,都少不了你老碗里的”;唱莲花落的小翠子流落到这里,捞渣娘看她可怜收留了她;妻子疯了,鲍秉德不离不弃,认为自己“不能这么不仁不义,一日夫妻百日恩”等。小鲍庄的仁义之举俯拾皆是,到处弥漫着“仁义”的温情。

可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鲍彦山家收留小翠子也是为痴憨的长子说媳妇省一份礼钱又添个劳力,拼命地使唤她让自己不吃亏;死了丈夫的二婶没人关心她的生计的难处,倒是她接受外乡货郎拾来的帮助并成为相好以后,鲍氏家族的男人们侵占她的地,殴打她的人;二婶虽然同拾来相好,吃住一家,心里却总感觉着在庄里、在儿子面前短了点什么,也不真把拾来掏心掏肺地对待,无休止的使唤他不说,有时甚至冷言冷语以致他负气出走;鲍秉德一见钟情的漂亮老婆生不出孩子,他怨恨她完不成自己传宗接代的任务而屡屡殴打她,疯女人变得更疯,又不送医院救治。

与这意义难辨的“仁义”相对应,作者最后让年纪小小的没有丝毫杂质的仁义之子“捞渣”完成救赎的任务,他因拯救五爷而死,他的死换来了庄里无数人命运的改变,他成了这庄上的仁义符号,人们念叨着他的无数善行,沉浸在新的集体无意识里,“美化”各自的行为,编造新的仁义之举。纪念碑的树立,扫墓制度的订立,似乎要把小鲍庄的“义举”纳入小鲍庄新的文化历史的族谱。

美与丑、善与恶、真与假、虚与实在这里如酱缸一般混沌一片,我们如何厘清现象与本质,又如何拆解与重建,启蒙的命题似乎找不到答案。作品以艺术的形象、严肃的思考警示我们民族文化的难言难解,要进行成功的突围是多么的艰难复杂。

1986年,王安忆的长篇小说《黄河故道》和《69届初中生》,分别由四川文艺出版社、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散文集《母女漫游美利坚》,与茹志鹃合著,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1987年,王安忆调入上海市作家协会成为专业作家。同年,她的《海上繁华梦》《荒山之恋》《流水十三章》,分别由花城出版社、香港三联书店、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此后,王安忆笔耕不辍,先后创作了一批优秀作品。其中先后获得1996年台湾《中国时报》开卷好书奖、1998年第四届上海文学艺术奖、1999年亚洲周刊20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

荣获2000年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长恨歌》,以其独特的方式和视角描述了女主人公王琦瑶的人生悲剧:上世纪40年代,还是中学生的王琦瑶被选为“上海小姐”,从此开始命运多舛的一生。她先做了人到中年但有权有势的李主任的“金丝雀”,从少女变成了真正的女人。上海解放后李主任遇难,王琦瑶成了普通百姓,她表面的日子平淡似水,但内心的情感潮水却从未平息,又先后与康明逊、程先生、老克腊这几个男人开始了复杂的情感纠葛关系。到上世纪80年代,已是知天命之年的王琦瑶难逃劫数,与女儿的男同学发生畸形恋,最终被失手杀死,命丧黄泉。

王琦瑶每次都满怀激情地憧憬她的爱情,可结局却一次比一次凄惨:与李主任在一起她付出上了她的贞操,与康明逊在一起她搭上了她的名誉,再和老克腊在一起她又付出了她的金钱。总之,为了男人,她搭上了全部的爱,最后还搭上了自己性命,但却没有一个男人给她一次完完整整的爱情。可以说,王琦瑶一生都在不停地追寻,追寻她想要的爱情与生活,但现实环境的冷酷、“男性世界”的包围和她自身性格与命运,使她求而不得,最终以悲剧收场。

王安忆用细腻的笔触,把一个旧上海女人40年的情与爱写得哀婉动人,跌宕起伏:小说中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与挣扎,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呐喊与咆哮,只有空中鸽群悲鸣的声音,只有王琦瑶临终前摇曳的灯光,一如片场,一如人生琐碎的平直,人在历史与时间面前如此渺小而卑微。小说全文无一“恨”字,但王安忆恰是艺术地用这种“无恨”的方式来凸显王琦瑶人生的“长恨”,可以说是艺高一筹。同时,这部作品还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和话剧,奠定了作家在当代中国文坛上的重要地位。

《长恨歌》虽然获得了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和第一届世界华文文学大奖,但是也有评论者提出了尖锐的批评:“我们期待的是它的经典性,我们期待的是它能够通过一个人写出一个城市。可这个城市全部的特点就是男欢女爱,吃喝玩乐……王琦瑶只是一个寄生者,一个美的追逐者而已。”

显然论者过于强调小说的外在形式,因而容易迷失于物质化描写的故事情节和生活细节中,而忽视了作者对人物心灵的开掘。其实,我们拨开作品的层层华丽细密外衣依然还是能看到它的精神内质的。

王琦瑶就是上世纪40年代上海这个浸染了浓重的封建殖民文化大都市的产儿,进片场、拍画报照片、参加选美、投入李主任怀抱,表现了她虚荣,想出人头地想找到生活的靠山的一面,然而很快全国解放使她的愿望落了空,以后在独自面对生活的漫长岁月里,她又逐渐显示了精明、自尊、坚强的另一面。她参加了护士培训班,靠给人打针解决生计,结交男女朋友,在平安里从容经营着自己精细的日常生活。当她看出康明逊的无能时立刻放开他,独自担当起养育孩子的责任等等。

这是上海人的精明、务实、圆通,是上海的历史文化教给平民百姓的生存智慧,也是王琦瑶安身立命的精神力量源泉。所以著名学者陈思和评论说王安忆的创作也许无意地遵循了城市民间的历史意识。小说《长恨歌》,既是一部女性的情感史和生命史,又是上海城市历史的象征。

如果说旧时代走来的城市平民王琦瑶凭借个人深谙世事的心智和自主踏实的精神以求得可靠安稳的生存为生活目标,那么改革开放新时代成长起来的《我爱比尔》中的女大学生阿三的人生诉求已远不止这些,她有更进一步的精神追求,因而有更加强烈的精神困惑和迷茫。

在小说《我爱比尔》中,阿三在上海这座国际大都市借助绘画认识了一拨又一拨外国男人,可是她交往的男人从外交官到外教到画商,因为文化差异或者偏见、猎奇等原因,没有人真正把她当作有精神追求的人来看待。

经历了与外交官比尔的没有下文的感情后,阿三似乎变得安静了,她躲在郊区出租屋里独自绘画以排遣孤独。这时的她并没有堕落。但是法国青年画商马丁的一番对绘画的评价以及对阿三的画作的否定将她彻底击倒,因为他暗示她的画没有灵魂,没有表现“本来”,这击中了她的软肋,她再也不能画画了。

纵观阿三表面如鱼得水的风光生活,如做大学生时就参加全国美展,由于将中国元素、抽象模糊的观念融入西洋绘画中的技巧而在评论界小有名气,说英文结交外国朋友,出入文艺名流的派对等,凡是这个浮华时代都市青年向往的她都有一份。

她画画,又以绘画为媒介谈情说爱,但究其实,绘画对她来说只是徒具表象的形式,是她表现自我存在的生活载体,然而她的绘画是没有灵魂的色彩和线条,那些被浅薄投机的所谓评论家称道的“思想”,其实是跟风学来的,并非发阿三的自内心,如马丁所说,是我们的手能摸得着、心能想象得到的,而不是别人告诉我们的“本来的东西”。

马丁还告诉她所谓“本来”与上帝有关,但阿三不信上帝,没有信仰,她作画看不到意义,以画为生的生活因而失去了价值,她明白了马丁的话就等于否定了自己的生活和存在价值,所以才会有以后的自我放纵与劳教所生活中的自我拯救。

《我爱比尔》这部小说的主旨其实与爱无关,阿三也只是当今消费时代大都市芸芸众生灵魂焦虑精神空虚的一个象征,迷失自我放浪形骸象征了寻找精神家园过程中必然走过的一段歧路,最终劳改农场那段粗粝严酷的生活让她擦亮了眼睛,拂去了虚浮的假象,回到朴实自然的心灵世界,作品结尾处那个“处女蛋”就是她新生的象征和启示。

王安忆作品中不仅有知识分子建立信仰过程中的精神跋涉,而且有相当一部分被称为平民写作或市井风情之作,同样显示出普通大众在庸常卑微人生中寻找生存立身之本的精神支柱是何等的坚忍顽强。

作者直面他们所处的真实的历史文化场域,毫不回避他们生活中遇到的诸多矛盾和尴尬,力求避免预设的主观的价值判断和道德提示,尊重其生活道路的选择并给予“理解的同情”。

其中的一些作品固然会因故事外在情节的传奇性和人物性格强烈的独特性而吸引读者和论者,但仅此理解和观赏必然有憾于作者的良苦用心。

王安忆坦言,自己是这样认识小说的本质的:小说不是现实,它是一个人的心灵的世界,这个世界有着另一种规律、原则、起源和归宿。但是筑造心灵世界的材料却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现实世界。小说的价值是开拓一个人类的神界。

由此可见,开启心灵之门成为她创作的努力方向,而对芸芸众生精神世界的关注和尊重,在20世纪90年代“人文精神大讨论”以及延续至今的“以人为本”的时代背景下,无疑有着重要的意义和价值。

王安忆在《长恨歌》开篇《鸽子》里说,鸽子是这城市的精灵,是唯一的俯瞰这城市的活物,唯有它们能领略这城市的真话,“它们心里有多少秘密,就有多少同情;有多少同情就有多少信用。”借助这番感慨,我们可以体悟作家在个人日常生活叙事和城市风情描绘背后的精神寻根。

王安忆作品中时代、历史成为真正的背景,烘托的是不同背景舞台上作为主角的“小人物”个体生命中的心灵世界。他们不仅以自己的方式选择生存的空间,而且也以顽强的力量寻求生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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