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命悬一线，我选择让他有尊严地走

不老的树

今年春节，电影《你好，李焕英》大火，影片中女主贾晓玲的母亲李焕英因为一场交通事故失去生命。而现实生活中，贾玲的母亲也是由于一场交通事故而去世。在我国，每年因交通事故死亡人数平均为6.3万人，6.3万人背后是6.3万个家庭。

急诊室来了一个因交通意外而受伤严重的男人，如果积极抢救就有10%的存活率，但是花费巨大，不仅如此后半生还有可能瘫痪在床;如果放弃治疗，几个小时人就会没有了。救还是不救，成了一个两难的选择，如果是你，你是选择不顾一切地积极抢救，还是就此放手？

命悬一线

星期一早上九点刚过，120预报了一个车祸的病人。

半个小时后，36岁的张建被送入医院。他在上班途中被一辆装满货物的卡车撞到，又从左腿上轧过，整个下身血肉模糊。我虽然见过许多外伤病人，但如此触目惊心的伤口，还是让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多了一丝担忧，伤情这么重，很有可能救不回来。

我一边组织抢救，一边让护士通知骨科下来会诊。

很快，病人的妻子王敏赶到医院。只见她身材瘦小，头发凌乱，上衣扣错了一粒纽扣，脚上还穿着一双没来得及换的拖鞋。

在看见丈夫伤口的那一瞬间，她吓得忍不住叫出声来，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她一只手用力捂住嘴巴，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床的围栏，勉强支撑着身体，她努力把头靠近张建的脸，确认真是自己的丈夫，才嚎啕大哭起来。

我把王敏带到一边，等她情绪稍微稳定了以后说：“他的病情非常严重，整个骨盆已经散架，后背也脱套了。”

王敏怯生生地问：“脱套是什么意思？”

我说：“就是骨肉分离的意思，总之就是，他的病情非常严重，就算活下来，腿肯定是保不住的。”

王敏吓得又忍不住用手捂着嘴巴，对于没有医学常识的人来说，骨肉分离这几个字代表的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王敏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带着哭腔问：“现在是问我保人还是保腿的意思吗？”

我叹了口气说：“现在是能不能保命的问题。”

因为张建还要做其它检查，王敏被请了出去。肇事司机已经逃逸，没人管，没人问，王敏一个人独自在外面等待，每一分每一秒对她来说都是煎熬。

抢救室里，骨科来了好几位医生一起会诊。张建躺在病床上，人已经是休克状态，上面输血，下面流血，他体内的血像小溪一样源源不断往外流。

如果不马上止血，人连上手术台的机会都没有，医生们围在张建床前不断提出自己的意见，讨论切实可行的治疗方案。

抢救室外，我拿出一张病危通知单让王敏签字。王敏接过我手中的笔，但是握笔的手一直抖个不停，呼吸也很急促，显然她还没从刚才血肉模糊的画面里走出来。

我小声提醒她：“你想好了就赶紧签字，里面好继续治疗。”

她这才像回过神似的，签下自己的名字。

起初是王敏一个人在门口哭，没过多久张建的父母也来了，三个人在门口一起哭。

婆婆一边哭，一边问儿媳：“好好的人，怎么才一会功夫就变成了这样？”

王敏当然没办法回答婆婆的问题，她整个人都是蒙的，只是不断重复：“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张建父母进入抢救室前，我虽然提前给他们打了预防针，但母亲在看到儿子血肉模糊的双腿时，还是没忍住一下子瘫软在地上。父亲趴在他身上一遍一遍呼唤：“小建，小建，你可一定要挺住。”

老人的哭声让周围的人不由得为之动容，只是输进张建身体里的血液，还没来得及稳住血压，就立刻流了出去。必须尽快手术，才可能有一线生机。继续这么放下去，他很有可能血流不止而死。

只是张建情况严重，手术成功率并不算太高。不管医生们如何尽心，所有的治疗都建立在家属同意的基础上。是拼尽全力去抢救，还是就此放手让他走，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艰难抉择

没过多久，王敏的爸爸和弟弟也来到了医院。

王敏爸爸走到亲家面前，握着二老的手，愤愤不平地骂道：“这是哪个不开眼的把人撞到的，真是害苦了我们小建。”一句话，把原本已经调整好情绪的张建父母又给说哭了。

骨科那边确定了最后的治疗方案，骨科主任找王敏进行术前谈话，他说：“你老公这种情况非常严重，现在只有两个选择，第一就是做手术，你要保命，肯定要截掉左腿。后面如果发生感染，右腿可能也保不住。但就算进了手术室，手术成功率也只有百分之四十。术后还可能有感染的风险，整体来说存活率不高，有可能你钱花了，人最后没有救回来。但也有奇迹，就是他手术坚持了下来，术后恢复也很好。第二个选择就是放弃治疗，选择权在你们家属手里，你们尽快商量好，如果做手术，我们好安排手术室。”

每个家属都在等待奇迹，但是有多少人能等来那微乎其微的奇迹。遇到这种要钱还是要人的时刻，绝大多数人都会犹豫不决，毕竟这是一场豪赌。赌赢了皆大欢喜，赌输了人财两空。

王敏两只手握在一起拼命搓著自己的手指，低着头一声不吭。

旁边的婆婆见媳妇犹豫不定，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王敏跟前，握着她的手说：“小敏啊，好孩子，妈知道小建有很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但是他毕竟是孩子的爸爸，妈也知道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这个时候你一定不能松口，只要小建有一口气，咱们都要给他治。要是缺钱，我现在就回去把我们的房子给卖了，我就这一个儿子，不能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婆婆说完已经哭得泣不成声，靠在老伴身上，刚才的话是她作为一个母亲的肺腑之言。父母对于子女，总是无条件支持的那一个。

但与张建没有血缘关系的王敏家人，显然不这样想。

弟弟拉着王敏走到一边小声说：“姐，你这个时候可不能犯糊涂，你也听见医生说的，姐夫这种情况就算他活着，也是一辈子躺在那不能动，你还得伺候他吃喝拉撒，现在继续抢救，那就是拿钱打水漂，白给医院送钱。”

“你弟说得没错。医生鼓动你做手术，就是为了挣钱。你可不能被骗，这是让我们这些活人给死人垫背，肯定不行，这钱花得太冤枉。”爸爸站在王敏背后，他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又继续说：“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想啊，还有你那体弱多病的公公婆婆，这些以后都是你的负担，何必把钱花在一个双脚已经走进鬼门关的人身上？再说，你弟弟想下半年买房结婚，你当姐的总得支持一下，你现在把钱白送给医院，谁说你一声好？可你弟弟是亲的，将来一定念着姐姐的好。”

公婆希望倾尽全力，积极治疗;弟弟希望不要做无畏的挣扎，放弃抢救;爸爸还惦记着女婿死后的赔偿款能帮自己的儿子买房。这些所谓的家人聚在一起，每个人都有从自身出发的考量。王敏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周围的人。

作为配偶，王敏是第一监护人，所有的选择权都在她手上。

公公见儿媳妇不签字也急了：“你跟她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她是那个巴不得我们儿子去死的人，我儿子的命我做主，必须抢救。”

这时王敏的手机响起，是年幼的女儿想妈妈了，王敏来医院前，把孩子托付给邻居照顾。挂了孩子的电话，王敏这才像找到了主心骨，她看着骨科医生坚定地说：“我们做手术，哪怕有一丝机会也要救。”

签了字，医院为张建开通了绿色通道，尽快准备手术。

爸爸和弟弟见王敏执意要拿钱打水漂，骂了她几句后找借口离开了。

做出人生中最大的决定之后，接下来，王敏擦干眼泪，她像上满了发条的陀螺一样开始在医院里疯狂旋转，她要尽一切努力去挽救丈夫的性命。

四个小时后，手术结束了。张建的一条腿被截掉，他闯过了第一关。

从手术室出来，张建被送入了EICU，手术的成功不代表他的命保住了，术后的恢复才是关键。

及时醒悟

晚上，王敏让公婆回去照顾孩子，她自己一个人坐在EICU门口。

十二月的武汉阴冷潮湿，楼道里没有暖气，王敏衣衫单薄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年迈的老人，幼小的孩子，如果丈夫去世，瘦弱的她该如何承担。

保洁阿姨看她可怜，给了一个纸箱子让她垫在屁股下面。她面对墙壁，虔诚地双手合十，像是在祈祷什么。

在医院流传这样一句话，聆听祷告声最多的地方，不是教堂，而是医院的墙壁。

我走过去，想扶王敏去大厅休息，她却说：“就让我在这冷静冷静。”

我从办公室倒了一杯热水给王敏，和她并排坐着，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自从开始写《急诊室故事》这个栏目，我不再片面地看待问题，总是试图去发掘这些病人和家属背后的故事。我一直相信一句话，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所有的选择都曾埋下过伏笔。

聊了一会，王敏开始给我讲她和张建的故事。

王敏说：“我和张建结婚前，我是有男朋友的。只是我那个男朋友家境不好，拿不出我爸想要的彩礼。张建是我爸托人介绍的，理由是他家开了一家烟花厂，家境好。我们谈了半年就结婚了，一开始张建对我很好，虽然我爸要的彩礼高，但他家能拿出来，也就没有多计较。”

“我妈去世得早，我初中毕业就在外面打工挣钱养家。从小我爸就给我灌输，长姐如母的观念，让我一定要照顾好弟弟，其他人都是外人，只有他和弟弟才是我的亲人，所以我要不顾一切地对他们好。我爸不仅喜欢打麻将还特别溺爱我弟弟，导致他养成了好吃懒做的性格，高中毕业就辍学在家，没一份工作能干超过两个月。两个人没钱了，就来找我要钱，我不给，我爸就说我不孝顺，说他养活我有多不容易。”

“张建知道我一直接济家里，那个时候他们家的厂子效益好，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近几年，城市里禁止燃放烟火爆竹，厂里的效益越来越差。可我爸爸和弟弟的胃口却越来越大，一开始几百块钱就能打发，我就用自己的私房钱给。后来，他们开始几万几万的要，我不给他们就开始各种死缠烂打。张建知道后，就开始跟我吵，要求我和家里断绝关系。可我狠不下心，还是偷偷给。因为这事，我们俩没少吵架，感情也越来越差。”

“交警给我打第一个电话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诈骗电话。打第二个电话时，我才相信有可能是真的。听说他出车祸，那个时候我是真心急啊，以前觉得他和我感情不合，大不了离婚。今天看见他浑身是血地躺在那里，才发现我的心彷佛被人揪着一样疼。”

“我知道自己性子软，没主见，所以这些年，才被爸爸和弟弟拿捏得死死的。可如今人命关天，我不能再听他们的了。你们一直问我救不救，我也很犹豫，如果救，我能否承担起最后的人财两空？如果不救，我又能否坦然面对年迈的公婆和年幼的孩子，做到问心无愧？最后，我想明白了，尽人事，听天命。”

术后第二天，张建开始发高烧，他出现了术后感染。尽管医生拼劲全力，但他的伤口还是出现了大面积化脓，不仅如此，另一条腿也开始坏死。

骨科那边的意见是另一条腿也得截掉，就算如此，情况依然不是很乐观。

听完医生的话，张建父母的态度已经不像昨天那样坚决，老两口掩面痛哭，公公说：“儿媳妇你决定吧！”

王敏的爸爸和弟弟也来凑热闹，弟弟鼓动姐姐说：“他爸都放弃治疗了，你就别坚持了。”

王敏瞪了弟弟一眼，狠狠地说：“你放心，就算我不治，这钱也一分都不会再给你。”只过了一夜，王敏却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变得很有主见和力量。

过了一会，王敏找到我说：“医生，我决定放弃治疗了。人命是很重要，但我更希望他活得有意义和质量。这样强行将他留下，对他来说也许是种折磨。既然始终是要走，我希望他能少受點苦。”

我看着王敏，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当中，她有可能失去丈夫，但她也因此获得了巨大的成长和蜕变，这是这个时刻来得有些晚，代价也过于沉重。

张建生命的最后时刻完全靠药物维持，但是药效很快就会过去。我让王敏和家人进去，抓住最后的道别机会。

心跳归零的瞬间，一切都结束了。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结婚之初，我们都对婚姻抱有最美好的幻想、最真诚的期待。只是人生无常，明天和意外你永远也不知道哪个会先来。当意外来临时，要钱还是要人，成了很多病人家属必须面对的难题。

王敏的故事并不励志，她是一个“扶弟魔”，因为过度帮助家人，而导致自己家庭不合，实在不值。但我又同意她说的一句话：人命固然重要，但我更希望他活得有质量和有意义。在病人病情过于严重的情况下，与其利用医学手段强行逆天改命，不如顺其自然，让病人在生命的最后少受点苦。生有生的体面，死也要死得有尊严。

编辑/郑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