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渡口旅人愁

2021-06-24 10:20石任之编辑吴冠宇
中国三峡 2021年4期
关键词:瓜洲王安石扬州

◎ 文| 石任之 编辑| 吴冠宇

在不能实现自身理想的痛苦程度上,大概布衣和宰相并没有太大的分别,甚至与想念行人的思妇也有所共鸣。在那一刻,瓜洲成了人生旅途不得不面对的一处分界点:过此便是江南/江北。只是无论失意在何处,总不能不渡过长江,不能不渡过人生的关卡。

扬州瓜洲省级湿地公园冬日景色 摄影/东方IC

瓜洲夜泊,《泛槎图》,清代张宝撰,清嘉庆二十四年(1819)羊城尚古斋刊刻。 提供/缘紫舞/FOTOE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陆游《书愤》

诗词为什么会令人感动?我们在读到一首诗的时候,往往不是直接触及喜怒哀乐等表达情绪的字句,而是通过类似碧空、芳草、流云、明月、孤舟、群燕等沾染人的情感志意的物象,来体会诗人、诗歌繁复又精细的审美。意是一种心理的意志,象则是外在的形象。如果一个物象带有心理情绪上的主观感受,带有了人的情感志意,那就不再只是词汇,而成为了意象。中国传统诗歌里有很多的意象,构成一个个系列和系统。每一个诗人惯常选择的意象,都代表了他们的个性和审美趣味。

扬州有很多地名,都在传统诗词中形成了意象。比如扬州本身,就是繁华的象征;比如二十四桥,是扬州盛景的集中凝聚;比如红桥或者说虹桥,一旦提起就容易令人想起虹桥修禊,成了诗坛词坛宗主风流俊赏的风雅事。再比如瓜洲,一提到瓜洲,往往会与长亭、南浦、斜阳、芳草等意象一样,在古人层层累积的诗作词作中,积淀出了浓浓的离别羁旅之情。

先来说一说瓜洲。

江苏省扬州市大运河下游与长江交汇处的瓜洲古渡 摄影/东方IC

在长江两岸无数的古渡之中,瓜洲是声名最大的渡口,又作瓜州、瓜步浦、瓜步尾、瓜步、瓜步沙尾、瓜步江沙尾等。瓜洲位于大运河南端与长江的交汇点,也就是古人说的“合江口”,因为它位于长江北、扬州南,所以成了“南北扼要之地”。《舆地纪胜》提到扬州的时候这样描述瓜洲:

瓜州渡,在江都县南四十里江滨。相传即祖逖击楫之所也。昔为瓜洲村,盖扬子江中之砂碛也。沙渐涨出,其状如瓜字,接连扬子渡口,民居其上,唐立为镇。

江中有一块沙洲由于泥沙淤积逐渐露出水面,因为形状似瓜所以称为瓜洲;也有说漕河至此分为三支状如瓜字,故名。祖逖击楫是指晋代祖逖统兵北伐,渡江船到中流拍击船桨,立誓收复中原之事。瓜洲这个南北往来的要地与中流击楫的壮举联系起来,便带有一层收复失地统一国家的含义。

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闲居在山阴家中的陆游写了那首著名的《书愤》,颔联说“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这一句中的瓜洲,回忆的正是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发生的事。那一年完颜亮兵分四路攻宋,在采石矶被虞允文所败后,又想从瓜洲渡江。就在此时,完颜亮被谋叛的部将射死,紧张的局面得到了缓和。陆游的辞意中,在绍兴三十一年的抗金事外,即有祖逖击楫的恢复之志。当然,诗词中的瓜洲,尤为经典的是离别羁旅的情境。

汴水流。泗水流。

流到瓜洲古渡头。

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

恨到归时方始休。明月人倚楼。

——白居易《长相思》

唐玄宗开元年间,由于泥沙的不停淤积,瓜洲已经与长江北岸连在了一起,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瓜洲成了过往船只的补给站,商贾经由此地上岸补充粮食和水,短暂停歇。据说那时站在瓜洲城的南门,可以跟镇江金山上的人对话。但过于巨大的沙洲,使船只不得不绕行60里,绕过瓜洲沙尾到达扬州西南的仪征附近,由仪征运河到达扬州,时间和危险性都大大增加。所以,开元二十六年(738)润州刺史齐澣在瓜洲开了一段25里的新运河,自瓜洲至扬子镇连接大运河,叫做伊娄河,也叫瓜洲新河。从此之后长江上游的船可以从仪征运河进入扬州不必绕行瓜洲,江南来的船则可以从瓜洲直接进入扬州,于是瓜洲迅速成为扬州航运的要地,点点风帆处,皆是旅人。李白《题瓜州新河饯族叔舍人贲》开篇,就赞扬齐澣的功绩:“齐公凿新河,万古流不绝。丰功利生人,天地同朽灭。”认为开河的盛举功业,可以与天地不朽。

瓜洲的繁华景象,乾隆年间的《江都县志》说得很清楚:“瓜洲虽弹丸,然瞰京口,接建康,际沧海,襟大江,实七省咽喉,全扬保障也。……且每岁漕艘数百万浮江而至,百州贸易,迁涉之人,往还络绎必停泊于是。其为南北之利,讵可忽哉。”可以俯视镇江京口,连接南京,接近大海,这样突出的地理位置,难怪每年会有百万漕船经过,而各地往来做生意的人,也需要在这里停泊。所以连小说中的场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也要安排在这样一个南北客商云集的地方发生,就是因为作为沟通南北的渡口,瓜洲实在太出名了。

瓜洲古渡 摄影/图虫创意

不过有生成留驻,就不免有朽坏消失。唐代那位碧纱笼题诗的宰相王播,少年时贫苦,曾寄食瓜洲,为人轻视。后来他出镇淮南,重游瓜洲故居,在给李德裕的诗中写道:“三径仅存新竹树,四邻惟见旧孙儿”,一身所历已觉物人皆非。而地理一旦变迁,便是沧海桑田之感。康熙五十四年(1715)江流主流北移,瓜洲开始坍江,到光绪二十一年(1895)全部坍入江中。现在的瓜洲是原城西北四里埠发展而来。虽然瓜洲已经不见了,瓜洲古渡还在,犹能住步遥想往昔气象。

因为繁华,因为是重要的交通枢纽,所以瓜洲与离别的情感有相当大的关联。比如唐代诗人刘长卿就常在瓜洲送别,他的诗作《更被奏留淮南送从弟罢使江东》里的“寒潮落瓜步,秋色上芜城”,《毗陵送邹结先赴河南充判官》里的“芳年临水怨,瓜步上潮过”,《送陆澧还吴中》里的“瓜步寒潮送客,杨柳暮雨沾衣”,写得都是离别之情。因为在这里的来往船只多,所以离别多。而诗人笔下瓜洲的离别写得多了,看到瓜洲时也更容易代入离别的情境。

扬州瓜洲古渡公园里的仿古建筑彤云阁 摄影/东方IC

瓜洲离别最著名的要数白居易的《长相思》,写的是一个思妇别后的相思之情。白居易当然不是女人,所以这并不是他的经历。这种借助女性口吻的写作,古人可以升华到“香草美人”的比喻:在下位者有持守有感情,并不因君主被小人蒙蔽与无情就改变心志,这在古人看来,是承袭自《离骚》托物言志的传统。词中被思念的行人乘着船渐行渐远,思妇的感情与想象也随着舟行的路线一路到了江南。上下片的开头各用了两处叠韵,也就是一样的韵脚,“汴水流。泗水流”,“思悠悠。恨悠悠”,带来一种类似水流不尽的悠扬韵味,情致绵邈,既直白又言之不尽。而且上片第二个叠韵的地方,与下一句顶针,“泗水流”接的“流到瓜洲古渡头”,下片也有恨字的重复,“恨悠悠”接到“恨到归时方始休”,重复带来一种强烈又绵密的情感力量。

汴水又叫汴渠、汴河,东南流向安徽,与泗水合流,流入淮河。泗水则过徐州后与汴水合流入淮河,再经大运河流入长江。这里有一点隐含的拟人的忧伤,汴水和泗水尚能合流,一同流到瓜洲渡,人却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吴山位于浙江杭州,春秋时期是吴国南界,但在这里是泛指江南的山。“吴山点点愁”的“点点”被几位词评家认为是很高明的造语。正因为在瓜洲古渡向江南望去的时候,江南群山是一点一点杳远的轮廓。但这里的景象都是虚写,思妇不可能看到泗水,看到瓜洲古渡,看到吴山。她只能在想像中沿着行人南下的路程,做一次精神上的出游。而回到现实中,她与行人之间,是隔着无数山水的。这种绵绵不绝的离愁别恨,只有当行人回到家的时候才能停止。“月明人倚楼”则突然一笔写到思妇直到夜深还在倚楼悬望思念,不知持续了多久。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王安石《泊船瓜洲》

从思妇的角度来说,瓜洲是思念时想象中的场景。而对于行人来说,瓜洲则是羁旅的象征。

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春天,王安石第二次拜相,从江宁也就是南京北上,在经过瓜洲的时候,写了这首七言绝句《泊船瓜洲》。

王安石是江西临川人,但他对南京的感情非常深。幼时跟随父亲王益宦游各地,到十七岁时父亲定居江陵,后来卒于江陵通判任上。王安石在考取进士之前,为父亲守孝,长期在江陵居住。嘉祐八年(1063)八月,他的母亲吴氏在开封逝世,四十三岁的王安石奉母柩归葬金陵,与父亲一起合葬在钟山,服丧期满后一度留在江陵授徒讲学。到熙宁七年(1074)罢相后,他又一次回到江宁。因此王安石这一次的起复入京,是从江宁启程的。

关于这一首诗,有一个耳熟能详的故事,洪迈《容斋续笔》中“诗词改字”一条记载,吴中士人家藏有这首诗的草稿,第三句“春风又绿江南岸”改了很多遍:“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复圈去,而改为‘入’,旋改为‘满’。凡如此十许字始定为‘绿’。”为了一个字用得妥帖自然,进行了多次修改。钱钟书在《宋诗选注》里说,用绿字做动词,“在唐诗中早见而亦屡见”,并举了丘为的诗“东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李白的诗“东风已绿瀛洲草”等为例,不知道王安石选定“绿”字,是与唐人暗合,还是想起了唐人诗句欣然沿用。

扬州瓜洲古渡,杜十娘沉箱亭和杜十娘雕像。相传这里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所在,历代名人墨客流下无数诗句笔墨,古渡遗址、御碑亭、沉箱亭引人遐思。 摄影/视觉中国

王安石这一次起复,才刚刚渡过长江,到达瓜洲,却已经将目光投向他来处的江宁,望向钟山。虽然只隔了数重山,但钟山依然被遮住看不清,这样近的距离却看不到,才更显出思念之情。第三句经过十数次的修改,用“又绿”写出了春天的时序,写出了时间的不停流逝。三句景物之后,突然引入第四句直白的情思,“明月何时照我还”,他还没有到达汴京,就已经开始思念钟山,想回到钟山去。岸上的草木已经被春风吹得绿了,而想到王维《送别》诗“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绿草是能引动归思的。更何况瓜洲作为长江南北的划分,让王安石仅仅隔了一段江面,就有了江南江北相隔心理感受上的变化。

王安石从熙宁二年(1069)拜相之后锐意变法,但推行新法遭受的阻力和新法自身的缺陷使他深感变法不易,疲于政事,多次请辞相位,直到熙宁七年(1074)罢相。然而十个月后,熙宁八年(1075)起复,此后多次求去,九年再次罢相。有些地方将《泊船瓜洲》说成是熙宁七年的作品,是不符合王安石的行迹与心意的:由南向北,对钟山眷恋不已,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这应该是刚刚离去的时候。而所行不远即产生归思,这与他第二次拜相时疑虑的心情相吻合。熙宁九年(1076)之后,他回到了钟山,过起了寄情山水的生活。

与《泊船瓜洲》差不多同时,王安石还写了一首《入瓜步望扬州》,大约更能看出他疲倦的心理:“落日平林一水边,芜城掩映只苍然。白头追想当年事,幕府青衫最少年。”根据宋人邵伯温的《邵氏见闻录》说,庆历五年(1045)韩琦在扬州做知州的时候,王安石在他的幕府中做签判,不过二十出头,正是少年雄心有意作为的时候。他那时每天读书到天亮,小睡一会儿就起身去府里,还让韩琦一度怀疑他夜间饮酒太过放纵,劝他少年人不要荒废读书。在种种记述中,王安石性格有那么一些偏执,他觉得韩琦不能知人,不肯做他的弟子,一辈子都对韩琦颇有微词。包括司马光、朱熹等,都沿用了这类记载。而为王安石辩白者则釜底抽薪,认为两人没有共事过,认为韩琦是庆历五年才出知扬州的,但王安石庆历二年(1042)已到扬州,他在《外祖母黄夫人墓表》中说“舅藩既志其葬,四年,某还自扬州”,则庆历四年(1044)王安石已离开淮南,所以据此推断这个故事应是宋人的杜撰,王安石签判淮南的时候上司是宋庠。但也有人认为这个从扬州回来的“四年”不是庆历四年,而是舅父迁葬外祖母的四年后,他在庆历五年才离开扬州。无论如何,王安石《先状上韩太尉》一文中说“昔者幸以鄙身,托于盛府”,可见两个人曾经有过官属关系。当然司马光等人采用王韩交恶的说法,恐怕更多还是出于不满。

三十年过去了,如今白头的王安石,看着近处平林掩映下落日中的扬州城,追想往昔,不胜感慨。韩琦也是熙宁八年这一年去世的,王安石在挽诗中有“幕府少年今白发,伤心无路送灵輀”的句子,无论有无一点对韩琦误会自己的不释怀,看到青年的锐气与垂老的无奈在同一个人身上形成了伤感的对照,更凸显了时间的无情。

江苏扬州古运河瓜洲航段 摄影/视觉中国

这种羁旅之思,唐人也早已有之,比如张祜的《题金陵渡》:“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金陵渡是润州即镇江过江的渡口,唐时润州也称金陵。张祜在金陵渡夜宿的时候,看着夜间的江面潮水落去月亮西斜,对岸星星点点有灯火的地方就是瓜洲。

张祜是个很典型的唐代诗人,出身清河张氏,任侠尚义,喜谈兵剑,有“海内名士”之称,却始终不得一官。后来他漫游苏杭,长期在扬州一带客居。《唐摭言》有一段记载,白居易在杭州做刺史的时候,很多江东的文士想要得到白居易的推荐。张祜也不例外,以为自己一定能夺魁,得到荐举的机会。他踌躇满志地拈出自己写甘露寺的“日月光先到,山河势尽来”和写金山寺的“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没想到徐凝说:“这诗不错,但还是不如我的‘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白居易也更欣赏徐凝,于是张祜无功而返,科考、荐举都没有结果,以布衣终生。

与张祜相比,王安石无疑是达者。然而在不能实现自身理想的痛苦程度上,大概布衣和宰相并没有太大的分别,甚至与想念行人的思妇也有所共鸣。在那一刻,瓜洲成了人生旅途不得不面对的一处分界点:过此便是江南/江北。只是无论失意在何处,总不能不渡过长江,不能不渡过人生的关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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