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人记踏红桥梦

2021-06-24 10:17石任之编辑吴冠宇
中国三峡 2021年4期
关键词:红桥寻梅孔尚任

◎ 文| 石任之 编辑| 吴冠宇

扬州在明清易代之际曾苦难深重,而康熙初年王士禛在扬州红桥的雅集,则是一种成功的以文化消融对立的尝试。红桥修禊在这里,用诗消弭了贫士与达官之间看似不可逾越的鸿沟。在这样一场盛会之上,世俗身份被搁置,席上一律以文人雅士视之,这不能不说是文学的力量。

瘦西湖的春天,万紫千红,群花争艳。 摄影/东方IC

扬州瘦西湖景区的“大虹桥”,初建于明崇祯年间,原是一木板桥,围以红色栏杆,故名“红桥”。清乾隆年间,将板桥改建为石桥,后于桥上修桥亭,形若长虹的单孔石拱亭桥,遂将“红桥”改为“虹桥”。1972年改建,加长加宽为三孔石拱桥。 摄影/视觉中国

“虹桥揽胜”为扬州北郊二十四景第一景观,而虹桥则为扬州著名的古桥之一。桥初建于明代,原是木桥,南北横跨瘦西湖南端,因围以红栏,所以被清代名仕王士禛称为“红桥”。如果生在清代,出镇淮门,沿着小秦淮曲折向北,就会看到水岸起伏,一路之上翠竹碧树郁郁葱葱,沿波多有园亭溪塘。幽窈明瑟,颇尽四时之美。乘小船沿河向西北,林木的尽头,会看到一座宛如垂虹下饮于涧、丽人靓妆照镜的拱桥,那就是红桥了。站在红桥上,瘦西湖风光几乎尽收眼底。乾隆元年(1736)郎中黄履昂将木板桥改建为单拱石桥。乾隆十六年(1751),巡盐御史吉庆、普福、高恒俱经重建,于桥上建过桥亭,因为石拱桥没有红色木栏,但还保留着彩虹的形状,所以将“红桥”又改回了最初的“虹桥”。在清人的观念中,红桥是仅次于平山堂的城市地标。而这一观念的形成,要从康熙年间王士禛修禊红桥,与众名士赋诗于此说起。

所谓修禊,是一种上巳日风俗。上巳原指阴历三月上旬的第一个巳日,魏晋以后,被固定在每年农历三月三日,人们在这一天会在水边聚集,借以除灾祛邪,称为祓禊。祓是祓除疾病、不祥,禊是修洁。修禊的历史悠久,源起于周代,是一种上古巫觋的遗风,通过沐浴洗濯以祛除凶疾的仪式。而除了沐浴、洗濯等活动外,文人雅士往往于此时纵酒赋诗,所以又称为修禊。最为著名的修禊,除东晋永和九年(353)王羲之与谢安等会稽山阴的兰亭修禊外,就要数红桥修禊了。

红桥飞跨水当中,一字栏杆九曲红。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

虹桥修褉,《续泛槎图三集》,清代张宝撰,清道光三年(1823)刻本。 供图/缘紫舞/FOTOE

康熙三年(1664)三月九日,王士禛在扬州红桥与林古度、张刚孙、许承宣、许承家、孙默、孙枝蔚、吴嘉纪、汪辑等名士修禊红桥,王士禛即席做了《冶春绝句》十二首。当时的词坛大家,名重一时的阳羡派词宗陈维崧也参与了和诗。一时广为流传,留下“冶春诗社”名号。

王士禛是清初诗坛盟主,标举“神韵”之说,推崇含蓄蕴藉的诗学。顺治十七年(1660),二十七岁的王士禛到扬州任州府推官,昼了公事,夜接词人,与诸名士游无虚日,结交了不少遗民诗人,时时过访赠诗。因他的诗风词风上的某些特质,很得遗民的好感,因此名声愈重。他的《冶春绝句》中有一首:“红桥飞跨水当中,一字栏杆九曲红。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唱和者无数,以至有一时“江楼齐唱冶春词”的说法。后来王士禛为《红桥唱和集》作序诗,也不无得意之情说:“红桥即席赓唱,兴到成篇,各采其一,以志一时盛事,当使红桥与兰亭并传耳。”他作为文人,想要让红桥修禊和兰亭雅集一样留后世名,这是非常真诚而有远见的想法。

而王士禛的红桥修禊真正成行是康熙元年(1662)六月十五日的红桥唱和。那一日,王士禛与袁于令、杜濬、丘象随、蒋平阶、朱克生、张养重、刘梁嵩、陈允衡、陈维崧等江南名士泛舟扬州红桥。王士禛写了《浣溪沙》三阕,众人和之,这些作品编成了《红桥唱和词》,播颂一时。《浣溪沙》其一最为知名:

柳湖春泛局部。此景位于扬州虹桥南面,因游人站在虹桥上感觉“杨柳依依,波光粼粼”而得名。 供图/文化传播/FOTOE

北郭青溪一带流,红桥风物眼中秋,绿杨城郭是扬州。

西望雷塘何处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淡烟芳草旧迷楼。

细玩词意,是很有意思的。这一天正值盛夏,为什么王士禛眼中,红桥风物竟有衰败的秋色呢?看到下阕就会有一种更浓重的愁绪,词里表达了古今一慨的兴亡:西望隋炀帝葬身之处的雷塘,不知在何处,而那些曾在迷楼中的妖娆粉黛也已经香魂零落,迷楼亦不知何处,只有芳草间的迷离烟霭。词中愁丝不绝,王士禛当然不是真的只在感慨隋炀帝国破家亡的历史事件,而是另有寄托。这其中隐隐暗含的,是一种对于故国的感怀。相较于文章而言,诗词文体更为蕴藉。尤其是词,在清人的笔下,承袭了南宋遗民的咏物传统,往往有含蓄不尽、意内言外的寄托功能,能在言说不相干的物事时表达看似迷离惝恍、实则知音人一望而知的情绪。

王士禛的诗词中那种江山代谢的感慨,使江南士人感到心灵与情感的熨帖:国家大势已无可挽回,他们只能逐渐凋零,成为守卫旧正统的寂寞之士。而后辈和后世人不可能完全不食周粟,能允许他们保有一点对故国的怀悼,便可赢得这些人的认同。这当然是一种理想状态,但王士禛做到了。学者严迪昌有句话很诛心:“渔洋山人的诗学学术交游或唱和酬应活动,实在是多与权术心机相辅而行的。”王士禛确实是有千秋万世名的野心,他有心让红桥成为扬州的标志性景观,能与平山堂这样的文章太守千古风流之地相媲美。同时也有现实的野心,想以文学的感发力量赢得江南名士的心,为了坐稳文坛盟主的位子,也为了弥合天下士人与新朝之间的历史裂痕。文化的潜移默化的认同有如春风化雨,是比刀矢相加更能令人在情感上易于接受。因此他得与欧阳修、苏轼同入三贤祠为扬州人民奉祀,除了政事外,也有文章之力。

江苏扬州,烟花三月,春光明媚,瘦西湖风景区内的柳树吐绿,梅花、桃花竞相开放,呈现出“桃红柳绿”的春日美景,吸引了众多市民和游客前来踏青赏花。 摄影/东方IC

康熙二十三年(1684)十月,纳兰性德扈驾巡幸江南到了扬州,因思慕红桥唱和的盛事,这位清代最知名的词人特意和韵王士禛的《浣溪沙》写道:“无恙年年汴水流。一声水调短亭秋。旧时明月照扬州。曾是长堤牵锦缆,绿杨清瘦至今愁。玉钩斜路近迷楼。”纳兰性德是满人,自然没有什么故国之思,说明经过二十余年的休养生息,民间对清廷的认同越来越强,红桥唱和、红桥修禊字面下隐含的辞意已逐渐为人淡忘,而只留下一代文坛宗主的风流盛举。

杨柳江城日未曛,兰亭禊事共诸君。酒家只傍桥红处,诗舫偏迎袖翠群。久客消磨春冉冉,佳辰引逗泪纷纷。扑衣十里浓花气,不借笙歌也易曛。

当然更大的致敬行为来自孔尚任,他又一次发起了红桥修禊。

孔尚任是山东曲阜人。大家耳熟能详的《桃花扇》就是他的作品,时人将他与《长生殿》作者洪升并论,称“南洪北孔”。康熙二十五年(1686),孔尚任奉旨随工部侍郎孙在丰前往淮扬疏浚黄河海口,与扬州结下了缘分。

康熙二十七年(1688)三月三日,孔尚任在扬州红桥举行修禊,在《三月三日泛舟红桥修禊》中写道:“杨柳江城日未曛,兰亭禊事共诸君。酒家只傍桥红处,诗舫偏迎袖翠群。久客消磨春冉冉,佳辰引逗泪纷纷。扑衣十里浓花气,不借笙歌也易曛。”这次参加雅集的名士多达数十人,来自八省,所以孔尚任称这次聚会为“八省之会”。孔尚任有句说:“阮亭合向扬州住,杜牧风流属后生。”把王士禛与杜牧相提并论,很有点追慕致敬的意思。后来他在《红桥修禊序》中记下了这段雅事:“康熙戊辰春,扬州多雪雨,游人罕出。至三月三日,天始明媚,士女祓禊者咸泛舟红桥,桥下之水若不胜载焉。予时赴诸君之招,往来逐队。看两陌之芳草桃柳,新鲜弄色,禽鱼蜂蝶,亦有畅遂自得之意。乃知天气之睛雨,百物之舒郁系焉。”天色之明媚,景物之鲜妍,写得鲜明可爱。

不过呢,王士禛有王士禛的野心,孔尚任也有自己的小小心思。除了红桥之外,他还有属于自己的一处景观——傍花村。傍花村在红桥的东北,紧邻着原先种花的“花村”,到孔尚任去游玩的时候,花村已经不在了,那片野地就叫做“傍花村”。那附近原有唐代诗人张乔《寄维扬故人》咏过的十五桥:“离别河边绾柳条,千山万水玉人遥。月明记得相寻处,城锁东风十五桥。”但十五桥具体在哪里早已无考。而傍花村竹林里有一间简陋的酒肆,因主人喜欢梅花,红梅白梅绿萼梅参差种了不少。到了梅花开时,花与竹篱茅屋相映,更显出梅花精神。康熙二十七年(1688)的二月多有雨雪,直到二月十二日花朝那天梅花方盛开。孔尚任不去箫鼓游舫聚集的红桥凑热闹,而是选择了傍花村。他带了二十多个友人及仆从到傍花村寻梅,黄昏于小小酒肆开筵,亦有笙歌唱和,归来写成了《傍花村寻梅记》一文。

孔尚任寻梅诗中有“莫怨春寒花事减,阴晴总是为梅花”句,但他此行绝不是什么“冷落薄游”,而是为了给二十天后的“红桥修禊”预热。而其更深层的目的,是像王士禛一样打造一个“红桥修禊”式的与自己有关的盛会,使“傍花村”成为扬州的新经典,后人一到此便会将“傍花村”与自己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傍花村寻梅记》充满了对王士禛“制造”红桥的歆羡:“阮亭先生宴集后,而桥始传。”而他也毫不讳言希望自己与傍花村的关系能像王士禛与红桥一样,为人铭记:“安知今日之红桥,不胜于十五桥,后日之傍花村,不胜于花村也哉。”那日同游的友人宗元鼎说:“定九云,傍花村一野店也,先生寻梅买醉,遂成名胜。”更可从侧面窥见孔尚任寻梅买醉的真实目的,而他也确实做到了。尽管傍花村的名头没有红桥大,但同样成为城西北维扬一景。

看花都是白头人,爱惜风光爱惜身。到此百杯须满饮,果然四月有余春。

在王孔二人之后,两淮盐运使卢见曾主持的红桥修禊人数最多、规模最大。卢见曾与之前二位主持者一样也是山东人,以此向乡贤致敬,于乾隆二十三年(1758)主持了第三次红桥修禊。卢见曾于乾隆二年(1737)任两淮盐运使,次年免职流放,乾降十八年(1753)又做了两准盐运使,身世起伏,而为人颇豁达,所交多通才硕学,又常折节相交贫士。比如吴敬梓创作《儒林外史》就得到过他的帮助,后来吴敬梓卒于扬州,也是在卢见曾的帮助下才得以归葬南京。

卢见曾发明了一种雅集上的新玩法。他与静慧寺僧文山定扬州二十四景之名,将图刻在象牙骨牌上,席上之人依次摸牌,以所拈之景,作诗或吟诵古人相近诗句,不能及时对出者罚酒一杯。这同样是一种制造经典,且每一次经典的成功打造,都不止在于内容,同时是因为制造者当时在文坛的影响力。

卢见曾红桥修禊诗中有一句“十里画图新阆苑,二分明月旧扬州”,诗不甚佳,但流传很广,依韵相和者达七千人,后来编成三百余卷诗集,绘成《虹桥览胜图》纪之。郑板桥在和诗中写道:“年来修禊让今年,太液昆池在眼前。回起楼台回水曲,直铺金翠到山巅。花因露重留蝴蝶,笛怕春归恋画船。多谢西南新月挂,一钩清影暗中圆。”对这一次的盛会很是推许。

到了卢见曾的时代,遗民尽已凋零,因此诗中无需也不会出现欲吐不吐的愁绪。但红桥修禊在这里,用诗消弭了贫士与达官之间看似不可逾越的鸿沟。《随园诗话》中记了这么一个故事,卢见曾曾经请二十多位名士暮春到红桥看芍药,席上独布衣金农诗先成:“看花都是白头人,爱惜风光爱惜身。到此百杯须满饮,果然四月有余春。枝头红影初离雨,扇底狂香欲拂尘。知道使君诗第一,明珠清玉比精神。”卢大喜,一座为之搁笔。“布衣”二字在这里与卢见曾的身份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对比,而与举座搁笔又形成了另一种张力。金农是布衣,也是天才卓越的名士。在这样一场盛会之上,世俗身份被搁置,席上一律以文人雅士视之,这不能不说是文学的力量。

上:扬州瘦西湖二十四景之一,小金山。 摄影/图虫创意

下:徐园一景,扬州瘦西湖。 摄影/阎建华/FOT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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