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有一句谑语,叫作“南门大河没有盖”。那意思是,你要死就请便,往河里跳都行。但是,河不是溺死人的,而是养活人的。
四十年代,成都自来水厂的供应面极小,居民绝大部分的吃水用水,不是河水,就是地下水。所有的公馆里,家家有口井;没有井的居民则是用挑来卖的河水。挑河水卖的人一般是穷苦人家靠出卖力气维持生计的男子。
当年没有井的成都住家户,大都是论月向挑河水卖的人包水的,家家都有一只贮水缸,挑水的每天来给倒满。以当时的币值,离河近的城圈周遭的人家,包一月,每担河水大概只需块把钱,离河较远的也不过两元钱,通常一家用两担水,每家人买水的支出不过四五元。为了多挣一些钱,挑水卖的人都尽量多揽些生意,每天要挑很多趟水,但收入依然微薄。
挑水卖的人摸索出一种以两人为一组的流水作业法。一人从河里装满水挑进城,另一人就接挑上肩,而把自己的空桶担交换给第一人,挑着接过来的满桶水送到包水的人家,如此周而复始。这样既节省了体力又节约了时间。我经常在新南门城门洞一带看到这种空满担的交换,不用歇下担子,两人的肩膀一凑,桶担就换过来了,桶面上放一块小木板,交换时一滴水也不会外溢。
挑着满桶水时,卖水人吆喝着一种短促的有节奏的号子,一是为了哼哼着减轻疲劳,一是为了招呼行人让路。一到送水人家门口,则以同一调子提高了声音,用以招呼用水的主人。
成都人很讲情义,乐于助人。这种情义不是时下所说的哥们义气,而是一种淳朴的人情味。卖水的和主人家混熟后,主人家央他做点下力活也肯帮忙。我的一位住在南城纯化街的朋友,自己是教书的,家里只有寡母一人。成都烧饭用木柴,买来的是大块的,必须劈成小块才能塞进灶洞。这位寡母劈不动,不曾央请,送水的汉子就主动效劳,只酬谢他一点很少的代价。有时,只请他吃一顿饭,连钱也不肯收。留饭大致是阴历初二、十六打牙祭的日子。之所以规定为初二、十六,是因为不少人家,朔望①是茹素的,因此朔望的次日开荤就成了习惯,这打牙祭的日期也就约定俗成了。
如果你注意一下,便可发现这些挑水卖的人有一个特点,他们都赤足的,连草鞋也不穿一双。你以为这是为了节约,舍不得买草鞋,故而甘愿用光脚板走路么?不然。这里包含着一种职业道德。他们不在河边舀水,以避开岸边洗菜淘米浣洗衣服的地方;都要涉水走到离河岸有一定距离的水面,两只桶不离肩头,迎流俯身一舀,就是满满两桶水挑着上岸了。这事我亲闻之于一个挑水人,他说:“我们卖的是‘河心水,没得一丝丝脏的,行有行规嘛,未必担桶水就可以不讲良心!”
我相信这一自白的真诚。现在有些服务行业的从业人员,只顾自己方便,不讲职业道德,比起这种人来,被挑水人称之曰“讲良心”的行规,多值得称颂而且推广!我曾将挑水人的话告诉一位熟人,谈时正经过一个门口,被一位看门的大爷听到了,他接茬道:“硬是,不信你早上到南门大桥上去看嘛!”
如今当然再也没有以挑水卖为生的人了,自来水已结束了这一职业,而且,现在成都城外的河水早已不复往昔的粼粼清波。每每忆起当年挑水卖的人,他们是大有令人慨叹的理由的。
(选自《蓉城忆往》,有删改)
〔注〕①朔望:农历每月初一为朔,十五为望。
读与思
本文选自何满子先生回忆自己上世纪四十年代成都生活的《蓉城忆往》,通过写成都卖水人来追忆当时成都的城市风貌及百姓生活,表达对以卖水人为代表的普通成都人的赞美,和对当前服务行业不讲职业道德现象的批评,抒发对挑水卖这一职业的消失及成都城市变迁的感慨。
作者“每每忆起当年挑水卖的人”,认为“他们是大有令人慨叹的理由的”:卖水人社会地位低下,却乐于助人,重情重义;挑水是很辛劳的苦力活儿,卖水人却勤于摸索,讲究方法;賣水人收人低微,却很重视职业道德,讲良心。
读与悟
1.叙写细节,丰富内容。
细节是指刻画人物、展开情节的细小事物或者环节,如一个动作、一种表情、一个特点或者一种景物等。细节描写就是用特写镜头把它放大,通过准确、生动、细致的描绘,以达到“于细微处见精神”的描写手法。
如第六段写了打牙祭的内容,打牙祭之日留卖水人吃饭,表现出主人家的诚意。这与卖水人主动帮助主人家的事例共同体现了段首的“成都人很讲情义”。打牙祭的内容,既是对留饭的具体叙写,也是对成都风俗的介绍,使文章内容更丰富,激发了读者的阅读兴趣。
2.设置悬念,形成波澜。
设置悬念是在文章的某一部分设置一个疑问或矛盾冲突,以造成读者某种急切期待或强烈关心的心理的一种写法。具体来说,直接在文中抛出一个大家不知道怎样回答的问题,就可以形成悬念;或将相反的词汇或语义对立统一在一个人或事物上,造成矛盾,让人感到困惑,也可以形成悬念。
如第七段用“你以为这是为了节约,舍不得买草鞋,故而甘愿用光脚板走路么?不然”设置了“挑水人赤足究竟是为什么”的悬念,引起读者兴趣,也使行文生出波澜:以设问句强调挑水人赤足不是为节约,自然地引出赤足的真正原因,加深读者印象,从而强化了挑水人重视职业道德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