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漫罂粟：“帝国坟场”上的不死之花

苏瑞壮

阿富汗楠格哈尔省，农民在收集罂粟汁液

“漫山遍野的罂粟花，不远处的雪山若隐若现……”此景宛如人间“仙境”。若不是周围时不时响起的枪炮声，这片隐藏在亚欧大陆心脏处的“仙境”，几乎不为外人所知。

这片土地是阿富汗，世人亦称之为“帝国坟场”。罂粟花开放的盛景和枪炮拼杀的场面，在这片土地上互相交映，成为了一道常见的风景线，并在多年的岁月里，葬送了一个又一个侵略者。今年4月，美国政府宣布将在2021年9月11日之前完成从阿富汗撤军。美军的离开，会让罂粟花开得更盛吗？

毒品经济渗透社会肌理

18世纪，阿富汗就有种罂粟的记载了。不过阿富汗毒品泛滥的导火线，是1979年苏联入侵阿富汗。

1979年12月24日，苏联的“钢铁洪流”挺进“帝国坟场”，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阿富汗自此陷入40多年的战乱。苏军在阿富汗的十年期间，基本控制了主要城市，但是对广大农村地区却鞭长莫及。

阿富汗各派反苏力量，藏身于崇山峻岭的农村地带，同苏军打起了游击战。敌进我退，敌退我进，苏军不胜其扰，苦不堪言。

在礼崩乐坏、生灵涂炭的国土上，为了同苏联打持久战，阿富汗各派反苏力量积极鼓励治下农民种植成本低、利润高的罂粟。阿富汗鸦片的产量因此直线上升。到了1980年，阿富汗的鸦片产量占全球总产量20%，到1991年已超过“金三角”，占到全球份额的50%。1994年这一数值更达到了63%。

为了摆脱“帝国坟场”的诅咒，自顾不暇的苏联于入侵10年后撤出了阿富汗。苏联的离开，给阿富汗留下了巨大的权力真空。为了抢地盘争权力，曾经同甘共苦的阿富汗各派反苏力量掀起了“茶壶风暴”。鸦片是各派反苏武装力量倚重的经济来源，因此也成为了各派争夺的主要焦点。

1988年5月15日，首批从阿富汗撤离的苏联部队抵达乌兹别克斯坦泰尔梅兹

1988年5月15日，首批从阿富汗撤离的苏联部队抵达乌兹别克斯坦泰尔梅兹

十多年后，美国步苏联的后尘，带着欧洲兄弟打着“反恐”的旗号，冲进“帝国坟场”。美国以摧枯拉朽之势，把塔利班赶进了大山里，重新扶持了新“傀儡”。在美国的支持下，阿富汗新政权实行销毁罂粟田的政策。

阿富汗的鸦片产量急剧下降，从2000年的3278吨下降到2001年的185吨。可惜好景不长，2003年伊拉克战争爆发后，美国反恐重心西移，塔利班得到了喘息之机。

塔利班抓住这个良机，在其控制的地区尤其是南部的赫尔曼德省和东部的楠格哈尔省等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大力组织罂粟种植与毒品加工。2002年，阿富汗毒品产量恢复到了年产3422吨，并呈逐年上升趋势。

据报道，阿富汗鸦片产量在2003年比以往增长了36倍。2004年政府虽然开始实施禁毒计划，但收效不大，因为毒品经济在阿富汗早已形成燎原之势，渗入社会的每一个细胞当中了。

阿富汗气候干旱少雨。该国6500万公顷土地中，耕地面积只有260万公顷，且多为贫瘠之地，是普通种植业的天花板，却是罂粟生长的温床。当地1亩小麦的产量仅35公斤，而罂粟的产量却是小麦的4倍。

2021年4月7日，阿富汗喀布尔，商贩在街头贩卖红枣

长期的战乱，使阿富汗农田水利灌溉系统完全被摧毁，耕地也是支离破碎。以往尚可种植的小麦、玉米和大麦，如今很难继续存活—而极为耐旱的罂粟，成为农民的“救命稻草”。

通往世界的毒品走私通道

种植罂粟虽然违背了伊斯兰教的教义，但要知道，在阿富汗有超过1/10人口三餐不继、衣食无着。无依无靠下，对于这些苦难的人来说，种植鸦片是他们唯一的出路—这里没有工厂;在干旱贫瘠和饱受战乱的土地上，种植谷物收成又不好。

自诩“伊斯兰教的学生”的塔利班，在执政初期声称要禁止生产、使用和交易毒品，对违规者将以“沙里亚法”惩处。然而在金钱和权力面前，或许信仰也没那么重要。出于忌惮地方毒阀反击和农民抵制会损害其执政基础的考量，塔利班对毒品逐步转向采取自由放任的政策。为补充战争消耗、强化统治，塔利班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主动鼓励农民种植罂粟，并征收重税。

2002年塔利班政权垮台退回山区后，为了卷土重来，变本加厉在其控制区内大肆发展毒品经济。目前阿富汗的南部、西部，是主要的罂粟种植区。而这些地方实际控制权大都在塔利班手中。

其中，阿富汗第一大罂粟种植省份赫尔曼德，是塔利班的主要活动区域。这些罂粟种植区横跨阿富汗、巴基斯坦和伊朗，集中处于三国的交界地带，人称“金新月”，是世界三大毒品产地之一。

2002年后，虽然失去了政权，但由于执政时期遗留的底子，以及善于利用底层民众对美国的不满，塔利班很快就在广大农村地区重新站稳了脚跟。塔利班积极组织农民种罂粟，生产和贩卖鸦片，自己则从中抽税。

同时，塔利班为毒贩走私毒品保驾护航，助其打开交通线，疏通地方人脉。它不仅为毒贩打通国内市场，而且在“乌伊运”和车臣等分离主义分子的协同下，成功扩展从中亚及高加索向世界各地的走私毒品通道。

阿富汗毒品因此得以几乎百分之百控制了中亚及俄罗斯的海洛因市场，并顺利进军欧美市场。在塔利班控制区，鸦片年产量一度超过1万吨，占世界鸦片产量的九成左右，年产值达40亿—50亿美元。

在毒品资金的支持下，塔利班不仅获取了摩托车、汽车等传统交通工具，而且购买了卫星移动电话。这些资金还使得塔利班在武器、弹药、油料、食品、帐篷和药品等方面，得到源源不断的补充。

2021年5月2日，美军向阿富汗国民军交接基地控制权，一面美国国旗被降下

阿富汗加尼总统（右）

塔利班还动用了毒品资金，在阿巴边境处建立新兵训练营，在巴基斯坦奎达地区建立伤兵医疗所。塔利班各级官兵的薪资，很大一部分也是源于毒品资金。据联合国估计，以塔利班为首的各个毒枭，其鸦片库存高达2800吨—这个存量可以说是塔利班与美国周旋的最大本钱之一。

在阿富汗很多农民眼中，罂粟是“绿色金子”。有媒体曾报道，在毒品经济活动中，阿富汗农民起码能获得10%的利润，这利润比传统农作物高出百倍以上。再者，在缺乏基本医疗条件的偏远地区，鸦片常被用作救命良药。因此，阿富汗农民并不愿意看到罂粟被彻底铲除。

很多农民鄙视腐败无能的阿富汗政府，坚信只有塔利班才能给他们带来真正的安全和美好的生活。这些农民甚至会与塔利班一同抗击阿富汗政府派来销毁罂粟的官员。北约一位官员曾如此评价这些阿富汗农民：“当鸦片产量好时，他们就务农。而一旦鸦片收成不好，他们就会拿起枪支加入塔利班。”

“局内人”美国

毒品在阿富汗泛滥至今，危害整个世界，与当年的美苏冷战脱不了干系。如今，大国势力在阿富汗依舊明争暗斗，给阿富汗毒品问题的根治埋下更多不确定的因素。

今年9月，美国将从阿富汗“泥沼”里抽身。20年反恐战争，美国留给阿富汗的是一地鸡毛，留给自己的更是一个笑话。目前阿富汗政府并没有独立控制国内毒品泛滥的能力。美国大力支持阿富汗政府禁毒，在2002年至2017年期间，就累计投入86亿美元用于阿富汗禁毒工作，然而收效甚微。归根结底，阿富汗禁毒的困局在于，“帝国坟场”可以终结任何帝国的神话，美国也不例外。

“当鸦片产量好时，他们就务农。而一旦鸦片收成不好，他们就会拿起枪支加入塔利班。”

美国对阿富汗发动战争的首要目标，是打击恐怖主义及支持它的塔利班政权，从而消除它们对美国的安全威胁，告慰“9·11”事件中的亡灵。相对于打击恐怖主义，禁毒就显得无足轻重。甚至为了消灭塔利班，美国不惜承认和支持当地与毒品有染的地方军阀，并对这些军阀的贩毒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阿富汗毒品的泛滥，美国自始至终都不是“局外人”。早在苏联入侵阿富汗期间，美国中情局就开始卷入阿富汗毒品问题了。为了拖垮苏联，美国中情局通过毒品洗钱的方式，为阿富汗反苏力量提供资助，甚至支持和保护当地的毒品交易。

2021年4月17日，阿富汗Sari Pul省，当地警方销毁毒品

在如今的世界毒品生产市场中，阿富汗毒品产量占据绝对主导地位。若阿富汗彻底成功禁毒，世界毒品价格势必会飞涨，这是一部分欧美利益相关者所不愿看到的结局。

毒品经济早已渗透阿富汗的各行各业，有将近10%的人口直接或间接地参与毒品的种植、走私等。毒品经济更是占据了国民经济60%的份额。有数据显示，若根除罂粟种植，该国的GDP将直接蒸发30%以上。阿富汗多年的重建成果，可能会毁于一旦。

2014年后，加尼总统的上台与治国，离不开广大农民的支持。若其在无充分准备下彻底禁毒，将切断农民赖以谋生的手段。在毒品经济无孔不入的大染缸内，阿富汗很多地方官员和警察，或多或少也与毒品活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彻底清查毒品活动，这些人势必都会成为国家不稳定的因素。

阿富汗毒品或许能带来所谓的利益，但终究也只是眼前的利益，与饮鸩止渴无异。据统计，有10%的阿富汗人吸食鸦片。在这些瘾君子当中，只有不足10%的人能得到有效的药物治疗。

一位阿富汗人曾调侃道：“我们全家都吸食鸦片上瘾，连我家的老鼠和蛇也乐此不疲。”对此，各欧美大国也别想独善其身。毕竟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