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白马坠崖而死之后,家里人对于它的死因有不同看法。
我爺爷伏在摔烂了的马尸上哭得泣不成声,甚至一度休克。这匹老马跟了他快二十年了。当年在生产队的时候,我爷爷是村上的饲养员,土地承包之后,队里分牲口,让我爷爷先挑,我爷爷就挑了这匹白马。那个时候,这匹白马已经十多岁了,还瞎了一只眼睛,家里人都反对他要这匹老马。我爹说,看那头腱子牛多壮实,犁地出活儿!我二叔说,那匹骡子黑黝黝发亮,多么漂亮,我骑上去肯定威风!我爷爷脖子一梗说,你们都是没良心的玩意儿!这匹白马是咱家的恩人,你们都忘了吗?爷爷这么一说,大家都垂下了头,不说话了。
爷爷说的这个事是那一年冬天,我奶奶得了胃穿孔,疼得在炕上打滚,可是大雪封山,去不了县上的医院。我爷爷扛了半布袋高粱去求队长,队长才让我爷爷牵了刚刚成年的白马,连夜蹚着没膝的大雪驮着我奶奶去县医院做了手术。那时候白马才一岁多,性子烈,劲头大,还没被骑过,我爷爷从生产队牵它回来,它打着响鼻撒欢儿,把我爷爷拽得趔趔趄趄。我爷爷就给了它一鞭子,又搂着它说了半天话,它就懂事似的乖乖地听话了。但我爷爷那一鞭子打得不巧,抽在了它眼睛上,那眼睛红红的,流了一路子泪水,后来,那只马眼就变得混浊起来,老是爱淌眼屎。队里分牲口,别人都不要这匹白马,爷爷却把它牵了回来。
我爹认为这匹马是自杀。就崖头上那块地,它耕了少说也有十几次了,怎么可能失足坠崖呢?它这是觉得年纪大了,没用了,活够了,跳崖自杀的。多么懂事的一匹马呀!我爹感慨着说,牲口就是牲口,干不动活儿了,就得卖了杀了,总不能留着给它养老呀!我爷爷一听顿时恼了,他抓起马鞭子就抽了过去,一边骂,八戒,你这是咒骂我吗?看着我老了,不中用了,要我跳崖吗?我抽死你个不孝子!我爹一看,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跳起来跑了。
我二叔切一声,说:“马也会自杀?这就是明显的意外失足,它本来眼睛就看不清嘛。”他安慰我爷爷说:“爹,你也别哭了。平日里您也不舍得宰杀它,这如今掉下崖摔死了也是天意。人家谁喂牲口不是为了个干活儿呀?这白马这么老了,干不动了,就得卖了或宰了。我早就劝你卖了,我买辆拖拉机犁地比它强一百倍,你就是不卖,你看看,你看看,现在你如意了吧?这下它坠崖摔死了,得少卖不少钱呢!”我爷爷一瞪眼,说:“你就知道你那拖拉机,那铁家伙喝油就是喝钱,哪里比得上咱家的白马呀!再说,这白马就是咱家的恩人,按辈分你得喊它姐呀!”我二叔翻了一下白眼不说话了。
“这哪里是自杀、失足,分明是谋杀!”爷爷说。“我刚才犁地的时候,铁柱过来骂了它的。铁柱这个家伙就不是个好东西,这是上次借马我没借给他,他心里有气,骂了咱家的白马。咱家的白马多通人性啊,它这一辈子最要马脸了,它哪里受得了那样的侮辱?你们还说它是自杀,我看分明是谋杀!我饶不了他!”
我当民办教师的大伯会安慰我爷爷,说:“爹,你也别太伤心了。咱家的白马是一匹多么好的马呀,我知道它心里敏感着呢,它受不了别人喊它瞎马才跳崖的,这是一匹有尊严的好马呀!天下哪有这么烈的马呀!你看红林家那头驴,驴屌都差点被割了吃了钱钱肉,还不知羞耻地活着,那才是不要驴脸!歪头家的那头猪,睾丸也被劁了,歪头下酒当了酒肴,那猪还活得那么滋润,它才是没脸的猪呢!咱家的马给咱长了脸,咱得笑呀!”
我爷爷不哭了,歪着头看我大伯,愣了一会儿,说:“大怪,你说咋办?咱家的马死了,我还得高兴地唱呀?唱你娘的腿!滚!”我大伯被骂了一顿,红着脸退到后边去了。他拽了一根水稗草,放在嘴里嚼。和白马一块儿耕地的我家的那匹枣红马在他脚边埋头吃草,突然抬起头来咴咴地叫了起来。我爷爷看看枣红马,说:“你们还不如一匹马,白马死了,红马都知道哭两声,你们倒好!”
我站在爷爷身后抹眼泪,说:“白马死了,我以后骑啥呀?白马最老实听话了,我还得骑着它当黄河大侠呢!我的马呀!”我娘听了,踢我一脚,说:“再这样哭拧烂你的嘴!”我搂着马脖子默默掉泪,我爷爷突然站了起来,他说:“这个仇不报,我不是你们的爹!你们看着,看我不把铁柱家的羊杀了!”我爷爷抹把眼泪,抓起那条马鞭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你们把马给我葬了,就像葬我一样!就在崖上地里垒个大坟啊!”他喊道。
我爷爷扭着瘦瘦的身子,歪歪斜斜爬崖的时候,伸着头,蹬着石块,像一只嗷嗷叫的上山虎。我们几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把白马的尸体怎么处理。我们都知道,我爷爷说的埋葬白马绝非儿戏,要是就这样埋了,我们都觉得实在有点可惜。但要是我们偷偷宰了吃肉或者卖给驴肉店,他知道了能把我们都揍死。我二叔看了看我们,眨眨眼,说:“你们都走吧,我自己埋了就行了。”我娘怀疑地说:“你能把它背上去?”我二叔不耐烦地说:“加上你我也能背上去!”我大伯看着我爷爷的背影,焦急地说:“咱爹不会是真的要杀铁柱家的羊吧?我得去看看,红波,你和你娘牵着枣红马先回家啊!”
枣红马性子烈,不让骑。我不喜欢这匹马。我娘陪着我牵着它的缰绳往回走,走了很远了,她回头看了看我二叔,我二叔还站在那里抽烟,他冲我们挥挥手,说:“快走吧!”
我爷爷那天和铁柱干了一架。我爷爷追到铁柱家里,连踢加骂,要铁柱为他的白马偿命。铁柱自然不会同意,两个人就动了手。我爷爷矮瘦,加上年纪大了,让铁柱摔了嘴啃泥。他索性躺到地上打起滚来,他一生气就喘不动,干脆躺在地上用上了连环脚,一脚一脚地“铲”向铁柱。铁柱一不小心,也摔了个狗啃屎。村上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我爷爷眼睛都红了,呼哧呼哧喘着站起来让大家评理。他说白马比人都灵性,铁柱骂它是匹瞎马,这谁受得了?铁柱说:“它本来就是一匹瞎马嘛!你看它的眼睛,都睁不开了,瞎马,就是瞎马!”我爷爷说:“这匹马活了二十年,为咱村上出了多少力,你骂它就是骂我,如今它受不了羞辱自杀了,你要偿命!”
大家都笑起来,说:“马也会自杀?”
我爷爷说:“这可不是一般的马。这匹白马自尊心很强。平日里我连唤个老字、瞎字都不敢,你个没良心的,那样说它,你是狼心狗肺!”
铁柱说:“老疯子,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我家里西瓜卖出不去,借你的马拉车去城里卖一趟你不借,那瓜全都烂在地里了。我就是要骂它!”
铁柱不说还好,这一说旧账,我爷爷更疯了。他说:“你不说我也记着,你爷俩干的啥事?那一年你爹腿伤了耕不了地,你把我的白马借去耕地,我告诉你它年纪大了,你不能让它累着,你还得借一匹骡子一块儿用。你爷俩骗我,让白马单独给你家耕了三亩地,一歇也不让歇,饲料也不舍得多喂一把,你可知道那白马回来累得两天没站起来!”
两个人说着又打了起来,幸亏我大伯赶到,一脚把铁柱踹翻在地,让我爷爷骑上去扇了几个耳光,否则我爷爷能气死了。但铁柱家的羊没能杀掉,我爷爷破口大骂那群傻羊,但那群羊缺心少肺,一点也不在乎,还冲爷爷咩咩地叫着笑。
我爷爷说,缺心眼儿!二半吊子!
按照我二叔的意见,早就劝着我爷爷把白马卖掉了。爷爷七十岁了,胡子白了,头发也白了,腰也有些弯,牙还掉了两颗,他和那匹老马一样老了。但不服老的爷爷还很心强,他一会儿也闲不住,这里捣鼓捣鼓,那里捯饬捯饬。大家不让他再种地了,反正一大家子没有分家,家里不光爸爸是个大劳力,二叔高中毕业下学后也成了一个年轻劳力了。叔叔胳膊上的肌肉我见过,像两只小老鼠一样吱溜吱溜地来回乱窜,我使劲摁一摁,硬硬的,一点儿也摁不动。二叔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说:“这是肌肉。”叔叔说:“鸡肉,还鸭肉呢!这是力气,这是劲!懂不懂?”
家里十几亩地有这两个劳力就绰绰有余了,何况二叔早就想买辆拖拉机了。路广生就买了一辆,那家伙力气可真是大,到田里耕地、耙地、耩地,突突突就完成了。这年月,谁还用牛马来耕地呀?以前的时候可不行,遇到难耕的淤地硬地,爷爷牵着白驹儿,还要再加上两根绳子,由我爹和二叔拉着才能勉强把一块地耕下来。一大家子忙活一个秋天,到了霜降,麦子还耩不上。二叔打算买了拖拉机,就和我爹合伙挣钱去。农忙的时候,可以用拖拉机给别人犁地、耙地,不忙的时候,他就和我爹开拖拉机替建筑队拉石灰拉砖去。现在年轻人结婚盖房子都要盖砖房子,砖房子要用水泥和砂石,二叔和我爹早就考察了,这个活儿行,虽然累点儿,可是能赚钱。我爹对他说,赚了钱也得快点儿给你盖房子娶媳妇了,老大不小的了。二叔听了我爹的话,心里美滋滋的,怪不得急着要爷爷快点卖了白马把钱拿出来了。
爷爷真是舍不得卖白马。十几年来爷爷把白驹儿当成闺女来养,卖白驹儿还不是跟卖他一样难受!爷爷也知道以后可能真的用不着它了,他也知道没有谁家喂马喂到老死的,喂到老死不是也得卖掉吗?他只是接受不了。天底下的牲口只能有一个归宿,那就是——卖给肉店,杀了,吃到人肚子里去。一想到这些,爷爷就心疼得睡不着觉。
其实,大家都有些舍不得卖白马。它还救过奶奶的命,奶奶也舍不得。我当然更舍不得了。我和白马从小一起长大,它性子温和,又通人性,是我的好伙伴,我放了学常常骑着它跑一圈玩,白驹儿从来没有把我掀下来过。我怎么舍得把它卖掉?我和爷爷站在一边,我说:“不能卖。”爷爷把我揽在怀里,眼泪都掉出来了,说:“就听俺红波的,这白驹儿先不能卖,要卖你们先卖我。等它死了,我要葬了它。”
“卖你个老头子,谁会买呀?买去当爹呀?”我二叔哈哈地笑起来。
“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爷爷骂道。“红波,赶明儿咱们套上马到崖上犁地去,让他们看看白驹儿还中用不中用。”
我愉快地答应了,我知道村南山崖上还有一亩多地,那地里有蚂蚱,有蟋蟀。爷爷提前给自己砌好的墓穴也在那里,爷爷常带我到那块地里去玩。
但谁知道,就在这个秋天的早上,我爷爷赶着白马和那匹枣红马去崖上犁那一块山地,白马就那样决绝地坠崖自杀了呢?爷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嘟嘟囔囔地骂铁柱,骂自己,一会儿嫌铁柱骂了瞎马,一会儿又恨自己没能保护好它。他也有些恨枣红马。那匹枣红马是年轻的公马,性子烈,又处在发情期,不好好拉犁不说,还不时地往白马身上扑。它不知道,那白马是它母亲哪!哪有这样混账的公马!白马是羞愧而死吗?
五年前,有一天爷爷牵着白马去了镇上。那天他回来得很晚,但是很高兴。他说是去给白马配驹去了。“啥是配驹?”我问。爷爷笑着不答。我爹踢我一脚说:“小孩子家别乱问!”爷爷说:“这一回差不多了。镇上那匹红马可真是漂亮,高高大大、威风凛凛,咱白驹儿也不差,两个‘人门当户对。”爷爷“吱儿”喝一盅酒,又有些忧伤地说:“唉,这也怕是最后一回了。这回要生下来,我就养着它,不卖了!”我奶奶说:“你说啥?啥年代了,你还养两匹马?等生下来小马驹儿,卖了给翠英打嫁妆。”翠英是我姑姑,我姑姑那时候快二十岁了,刚成了媒。我姑姑一听,低着头端着碗回西屋吃饭去了。我爷爷说:“再生一匹就四匹了,可惜前三匹都没留下。”我爷爷说的是白马之前生下过三匹小马驹,都被牵到集上卖了。
“白马老了,要是再能生下来一个,正好帮它干活儿,它自己犁地怪吃力了!”爷爷说。
第二年春天,白马果然生下了一匹火红的小马驹。小马驹很漂亮,白马用舌头给它把身体舔干,它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我爷爷激动地在马棚里转圈,一会儿喊我奶奶给老马饮麸子汤,一会儿又弄了黄河沙土一锨一锨地往棚里垫土。小马驹儿遗传了白马的俊美和种马的毛色,那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我放学回家,一进大门就看见了一团火。
它真漂亮啊!
在這之前,我们邻居黑军想要匹骡子喂喂。有一天他提了瓶酒来找我爷爷商量,他说现在各村上几乎都没有马了,只好来求我爷爷。只是不知道这白马年纪大了,还能不能生育。我爷爷乜斜他一眼,说:“能生不能生也不会让它生骡子。”
黑军说:“大爷你不知道,骡子比马力气大,混血驹子稀罕得很。”
我爷爷说:“我知道骡子是好牲口,但我也知道驴和马交配才能生骡子。可马就是马,怎么能让驴配呢?别人家的马我没意见,我家的白马不受这个委屈。”
黑军笑起来,说:“这咋是受委屈呢?不就是个牲口吗!”
“你说啥?黑军你说谁是牲口?你滚,我家的白驹儿比你还像人!”我爷爷这句话说得不好听,把黑军差点说恼了。这个黑军是个小混混,爱耍流氓,前几年侮辱过后村上的一个大闺女,前不久刚出狱。我爷爷这是话里有话。
黑军气得吹胡子瞪眼,说:“那牲口是你老婆!”
我爷爷一脚把酒瓶子踢飞了,拿了鞭子就要去抽黑军。黑军也急了,站着不走,挽了袖子骂骂咧咧。我爹一看,急忙和我二叔连拉带扯赔着不是把黑军劝走了。
白马生下枣红马之后,很快地衰老下去。十几年来,白马都是站着休息。再累再苦,牵着在地上打个滚儿,打个响鼻,晚上加把草料,第二天就精神抖擞了。但现在白马站不住,晚上总喜欢卧在马棚里休息,成了卧槽马。爷爷每次给它梳毛,眼里都泪汪汪的。他的咳嗽毛病也越来越厉害了,一到晚上,不停地咳咳咳,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睡不着就到马棚里跟白马说话,有时候就靠在白马身上打盹儿。
崖上那块地其实是块荒地。拖拉机上不去,一直是用马翻地。别人家的地都不种了,撂荒了,可是爷爷不舍得。这也是他比别人得意的地方,他还喂着两匹马。山下的地今年都是拖拉机犁的,爷爷和奶奶年纪大了,地都分给了我爹和二叔,他只留了这一块山荒地,想着再耕一耕,种点儿麦子,点上几垄芝麻。麦子磨面,芝麻打香油。其实,这也许是最后一年耕地的机会了——有一家林场想买他的枣红马,那一片山地路很窄,护林员想喂一匹马骑着巡山。爷爷开始不相信,后来亲自托人打听了——那人说的是真的。如今机械化了,很少有人愿意喂牲口了,凡是买牲口的,一般是宰杀吃肉——听说镇上就有一家驴肉店。但人家不买白马,当然买也不卖,这一匹马,爷爷是下了决心要为它善终的——如果他能走在它后面的话。坟地都看好了,就在他提前修筑的墓穴不远处,他已经悄悄地用梧桐木为它做了一块“墓碑”,并刻了几个大字——“白马之墓”。
这块牌子爷爷给我看过,他让我用毛笔描一描。那时候我正练毛笔字,我用黑黑的墨汁涂在上面,几个字深深的,阴森森的。但我们都没想到,白马竟然自杀而死。
他竟然敢骂它瞎马!他不知道,它的眼睛最干净了,比任何人都明亮。难道铁柱忘了,他爹那一年瞎瞎着双眼把他爷爷摁在台子上,撇清关系不说,还骂着誓扇了三鞋底?他忘了他爷爷是上吊死的!这个混账!他的眼不瞎,可他的心是瞎的!
我爷爷想起来就生气,一生气就喘,我奶奶急忙说:“好了,好了,别生气了,再生气你也没了。”
记得深秋的清晨已经很冷了,我穿了秋衣秋裤,还是觉得冷。奶奶又在外面给我套上了一条厚裤子,爷爷说话呵着热气,胡子上都白白的有了水珠。
“今天是霜降了吧。”爷爷说,“你看,地上都下霜了。”
奶奶去灶火窝墙上查了皇历,说:“可不是,今天都霜降了。怪不得这么冷。看来我得穿夹袄了。”
“我看你得穿棉袄了。”爷爷说,“你说是不是?”
我和爷爷吃了奶奶给打的荷包蛋,浑身便觉得有了一股热气,我也觉得不那么冷了。爷爷把白马和枣红马牵出院子,让我牵着,然后,他把犁和耙都放到排子车上,把排子车拉出了院门。
爷爷说:“套车。红波,咱们套马车。”我帮着爷爷把马车套上,爷爷说:“上车!”我一下子跳上去,坐在车厢里,爷爷拍一下白驹儿的屁股,然后一扬手中的缰绳,说:“白驹儿,走喽!驾!”
出了村,大街上还冷清清的。从家里到山坡地要走一里路。一路上只遇见了拾粪的三爷爷,再没有碰见一个人影。人们都还藏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睡回笼觉呢吧?凉爽的空气呼入我的肺腑,很是清凉。地上又有了一层落叶,因为是清晨,还没有人来扫,我们的马车轧在上面,窸窸窣窣的,听得分明。还有那些秋虫子,唧唧唧唧地唱个不停,原来深秋的早晨是这么美妙呀!
崖上那块地,乱石很多。爷爷已经捡拾了好几天了,那些碎石块都堆积在崖边上,做了田埂。我们来到地头上,我伸头往下看了看,山崖有十几丈高,很吓人。坡很陡,底下是一条铺满鹅卵石的河床,每年夏天下了雨,山洪就从这条河道里冲下去。我用脚踢了一块石头,那石头哗啦啦滚到崖下去了,吓得我急忙后退了三步。
“回来!别往下看,掉下去就晚了!”爷爷喊我。
他给白驹儿卸了车,撒开了缰绳,说:“让白驹儿和枣红马先吃几口草吧,要不,秋霜一打就吃不上了。”地里的茅草虽然不少,但是因为已经进入深秋,大部分茅草已经枯黄,有的倒伏下去,几只蚂蚱被我们一蹚,从枯草上飞起来,弹跳了出去。
“秋后的蚂蚱……”爷爷说,“似乎更加伤感了。”
他一屁股坐在车把上,说:“让它先吃会儿草,犁地还不晚。”我趁机去捉蚂蚱,一会儿就捉了一串,挂在了山枣树上。
爷爷坐下抽了两袋烟,歇够了,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套犁,耕地!”
白驹儿打了几个响鼻儿,仿佛也很高兴似的。但它的确是有些老了,我看见它的牙齿已经脱落了两颗,嘴里黑乎乎的,和爷爷的差不多。爷爷带了两套犁具,枣红马和白马并排套在一起,它们伸着鼻子互相贴着卷了卷,喷出了一口白雾,然后伸头使劲,脖子上的青筋像一条条蚯蚓凸了出来。
爷爷让我牵着它们,他亲自在后面扶犁。他一只手扶犁,一只手还折了一条柳枝儿,说:“驾!白驹儿,枣红儿,驾!”我在前面抓着缰绳,跟着它们小步快跑着。白驹儿还很有劲,步子也迈得大,它的脖子一伸一伸的,使勁往前拉。枣红马看着要轻松一些,头伸得没有那么低,有时候还抬起头来打个响鼻儿,用身子蹭蹭白马,用牙齿啃啃白马的屁股。
“别偷懒,红马儿!”爷爷在后面喊。
爷爷腿肚子上的青筋也一根一根的,一使劲就都凸出来了。但爷爷不服老,不光他不服老,他迈开大步,嘴里不停地喊着“驾”“驾”。我有些跟不上,只能小跑。这样犁了一个来回,白驹儿身上就冒了汗,步子也没有那么大了,它的屁股一抽一抽的,很有些吃力。枣红马倒没有出汗,果然是一岁年纪一岁的力啊。爷爷爱说这句话。
“停,停。”我爷爷喊。我把缰绳拉了一下,它们就停下来了。爷爷也冒汗了,他停下来把外面的褂子脱了,又把犁铧的深度调浅了些,他说:“歇会儿。歇会儿。喘口气吧。”
爷爷卷了一袋烟,点着,到前面来摸了摸白驹儿的脸,说:“闺女儿,辛苦了!”白驹儿的眼睛灰灰的,看着我和爷爷,我看见那眼睛里面有两个小人儿。一个花白头发的小老头儿和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就藏在白驹儿的眼睛里。爷爷动手把白驹儿眼角的眼屎给抹了一下,说:“唉,看来我们是老了,不中用了。不中用了。你说说,我们还中用吗?犁这点儿地都犁不动了。”枣红马低下头吃草,它的嘴角一鼓涌一鼓涌的,两条肌肉起起伏伏。
犁上一圈,我们就歇一会儿;犁上一圈,我们就歇一会儿。大概一个时辰的工夫,我和爷爷还有两匹马总算把这一亩多山地给犁完了。爷爷把犁给它们卸了,说:“咱歇一会儿。咱到地头歇一会儿,也让它俩歇一会儿。”爷爷从怀里的口袋里掏出来一大捧玉米蜀黍,撒到地上,说:“给白驹儿加点料,加加营养,它那牙口连干草也嚼不动了。”
“咱也加点料。”爷爷说。他用手扒拉了一堆干草,然后用火机点着了干草,把蚂蚱扔进了火堆里。“蚂蚱真好吃吗?”我问。我以前光听爷爷说蚂蚱好吃,可是我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美味让我期待。
“好吃。秋蚂蚱最香了,也干净,屎都拉净了。”爷爷说。他抿了一口酒。他的酒葫芦可不小,那天我看见他倒进去一斤白高粱酒都没有灌满。爷爷递给我,我也喝了一口。
“得学着喝酒。”爷爷说。男孩子不会喝酒可不行。
“我十六岁开始喝酒吸烟,五十多年了。”爷爷说。
蚂蚱熟了。爷爷捏了一个给我吃,我不敢吃。爷爷张开嘴,把蚂蚱投进了嘴里。“真香啊,真好吃。”爷爷说。
我捏了一个,掐了蚂蚱腿和烤糊的翅膀,把蚂蚱放进了嘴里。
果然好吃!酥酥的,焦焦的,好像是知了龟一样好吃。
“要是秋豆虫就更好吃了。”爷爷说。可惜这片地没有种大豆,要是犁豆地的话,就能在土里翻出好多秋豆虫来,那才叫美味。
憨铁柱背着筐过来了说:“哟呵,咋这么香。你爷儿俩这是偷吃啥好东西?”他把筐放下,凑到我们跟前,流着口水说。
“你背的啥?”我问。
“我上山挖的草药,卖给药铺里换酒喝。”铁柱说。他从灰堆里扒拉出来一个蚂蚱,塞进嘴里,“真香!好吃!爷,爷,给我口酒喝。”
我爷爷白他一眼,没搭腔。他自己把酒葫芦拿过去,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
咳咳咳,他咳嗽起来。又香又辣,好烈酒!他又去找蚂蚱,可是蚂蚱早被我吃光了。
他就又灌了一口酒,说:“回了啊。”
那个时候,我们都没留意,白驹儿正把头伸进他的背筐里啃了一口山草药。他跳起来跑过去,猛地大喝一声:“瞎马!吃啥呢!”
白驹儿被吓了一跳,咴咴叫着退了几步,吓得抬起头来。
“瞎马!看不见这是我采的草药吗?该死的瞎马!”铁柱恼羞成怒。
我和爷爷站起来,跑过去,白马一边喷着响鼻一边向后退去。
“别吓着我的白驹儿!”爷爷呵斥道,
“快滚!”
铁柱拾起来一块石头,朝着马投过去。枣红马受惊了,绕着崖跑了起来;白马有点哆嗦着向后退,石块打在它脸上,它甩了甩头,打了个趔趄。
“瞎马!老不死的!”铁柱继续骂着,朝山下走去。
“你再罵一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爷爷高声喊着,我也拿起鞭子跑了过去。
铁柱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跑走了,爷爷站在那里喘着气。我们就是那个时候听到了扑通一声,我们回头一看,只见枣红马站在崖边上,刨着蹄子,咴咴地叫。
不好了,白马掉下去了!我和爷爷跑到崖边往下一看,只见深深的谷底,白马仰躺在乱石上挣扎着,而它身子底下,一片殷红的颜色越来越多。
白马坠崖了。
爷爷认定白马是自杀的。我们大家都这么认为。只是村上的人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白马是个胆小鬼,又是个瞎马,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否则,那枣红马为什么不自杀呢?
爷爷快气死了,他大骂铁柱,骂完了铁柱就骂村上人是“瞎人”,骂完了村人,又骂我爹和我二叔,说都是一群幸灾乐祸、狼心狗肺的东西。看上去人模狗样地活着,都不如一匹马!
那个冬天,我爷爷的肺病犯了。他躺在炕上,憋得喘不过气来,可他心里还是不平,嘟嘟囔囔地骂那些敢骂白马是瞎马的“瞎瞎人”。
枣红马不久就被牵走了,护林员看上去很老实,话不多,手掌很厚,茧子也多,爷爷亲手验了的。至于那匹白马,终究砌了一个坟,就埋在崖上那块地里。爷爷把那块藏在他打好的棺材里的“白马之墓”的木碑拿出来,让大伯、我爹和二叔去给白马立在了坟前。
我爷爷和铁柱干了一仗回来就犯了病,从此再没下过炕。第二年春天,麦子吐穗的时候,我爷爷死了。崖上的麦子和芝麻长势不错,绿油油的麦垄里,开满了细碎的金黄的麦子的小花,还有芝麻的小白花。趴在地上仔细闻闻,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爷爷就埋在崖上的麦子地里,距离白马之墓仅一丈远。
只是爷爷不知道,那匹自杀的老马终究是被二叔偷着卖给了镇上的驴肉店,那个坟墓里,埋着的只是白马之头。而那张白色的马皮,后来被二叔又买了回来,钉在了老屋的墙上,和爷爷的遗像紧紧挨着,只有一尺远。
后来村子改造,老屋拆迁,二叔把马皮卷了,背到了城里的家里,不久挂在了他公司气派的办公室里,每次有人来谈生意,二叔喝高了,总会给人讲一个关于白马的故事。
但我知道,那也绝不仅仅是关于一匹白马的故事。
【责任编辑】 安 勇
作者简介:
乔洪涛,男,1980年生,山东梁山人,现居临沂蒙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张炜工作室学员,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首届齐鲁文化之星。在《中国作家》《青年文学》《散文》《散文选刊》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200余万字,作品多次获奖,有作品被转载和收录到多种选本。曾获万松浦新人奖、奔流文学奖、齐鲁散文奖、刘勰散文奖、银雀文学奖、沂蒙文艺奖等。出版小说集《赛火车》《一家之主》,长篇小说《蝴蝶谷》,著有长篇散文《大地笔记》《湖边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