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静染
1994年的深秋时节,我到了松潘县一个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弓杠岭,我从当地人那里租来一匹马,在一个藏族的带领下骑着马在一望无际的草甸中慢慢前行。越往里走,草甸里的水越多,大地就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踩上去就滋滋地冒出一股水来。走了一段路,我就听到了一个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轰轰的巨响。就在这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个很大的洞,洞中的水哗哗地往外流,呈汹涌之势。
藏族人说,看见了吧,这就是岷江的源头!
我确实有些激动,但对他的说法有些怀疑,难道岷江源头就是个洞?这的确有些颠覆我的想象。实际上,地质环境是非常复杂的,我更相信那一大片饱含着水源的草甸才是岷江的源头,那个洞只是其中的一个水穴而已。《水经注》中说:“崖散漫,小水百数,殆未滥觞矣。”也就是说,岷江之源如毛细血管的网状结构一样,是由无数细小的溪流汇聚而成。但不可否认,站在那里的时候,我感受到一种特殊的氛围,在弓杠岭的远处矗立着连绵而常年不化的雪山,你只需稍稍把头仰起一点,就会看到那些雪山有着一种母亲的姿态,让你瞬间热血沸腾,眼中噙满泪水。
那一天,车在山间盘旋之时,我们看见了5588米的雪宝顶,那里有巨大的冰川存在,极为壮观。远望群山,有种混沌苍茫之气,让人顿生敬畏。直觉告诉我,岷江一定就诞生在这些群山之中,那些冰川、那些厚厚的积雪都会化为河流,而河流必须要有如此庞大的水源储备才足以流淌千里。也许只有这片聚合云雨的高原土地,才有如此宽阔、深厚的胸怀,它们才可能是岷江真正的母亲。
杨慎在《丹铅余录》中说:“江出岷山,其源实自西戎万山。”“西戎万山”指的是一片更大的区域,虽然这个说法有些浮泛,但从古人那里我们也得到一个启示,即岷江是由无数水源汇聚而成的一条河流,前面的水洞最多只具有象征意义。
而在地理学上岷江有东、西两源。我去的弓杠岭是东源,而西源在高达4610米的朗架岭,两个源头相距不远,东西二源在不远处的川主寺汇聚之后,始称岷江。但水文地质界仍以东支为正源,也就是说弓杠岭仍是公认的源头。
岷江干流全长711公里,除了源头,我还曾从不同的视角看到过岷江的不同景观,每一处都有不同的感受。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条岷江,但地理意义上的岷江却只有一条。
现代地理学是这样描述岷江的:“岷江为长江上游左岸一级支流,是四川中部一条重要河流。”但是,在古代岷江一直被视为长江正源,而非支流。那么这个改变是怎么来的?
在历史文献中,《汉志》和《水经》均以岷江为长江的主流,一致认为“江出于岷山”。著名历史学家方国瑜也在《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中考证说:“自僰道以下称为江水,即沿岷江之称也。”也就是说长江之名是与岷江不可分的,長江的得名与岷江有关。《汉志·蜀郡》在“湔氐道”一节中说“岷山在西徼外,江水所出,东南至江都入海,过郡七,行二千六百九十里”,湔氐道是古名,在现在的四川松潘县境内,之前说的弓杠岭正在湔氐道中。长江的源头出自岷山,古人皆以此为常识。
苏轼曾写过《游金山寺》一诗,其中有一句“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如海”。这是他在镇江金山寺的感兴之作,那里过去被称为“海门”,是长江的出海口,苏轼做官出游到了那里,自然就联想到自己的家乡眉山,而这也证明在宋代的时候,人们仍然把岷江作为长江的上游。
但这样的说法在近代逐渐被改变了,随着地理考察的深入和测量技术的进步,人们发现岷江并不是最长的河流,也不是水量最大的河流,如果按照长度和水量来比,岷江就不是长江的正源。
对河流正源的判定依据是“河长惟远”或“水量惟丰”,这是后来才逐渐确立的世界通用原则。古代人们无法清晰获知河流的长度,主要是受地理环境的制约和测绘技术落后的影响,但后来才逐渐在错综复杂的山川中有了新的发现,得到了更为客观真实的地理认识。明代的时候,徐霞客就已经发现金沙江比岷江长,后来人们又发现大渡河也比它要长,有上千公里流程,远远长于岷江,千百年来的地理认识从此被推翻。
但河源学上的变化并没有彻底改变岷江的地位,因为从人文历史上看,人们好像仍然习惯性地把岷江作为长江源头。岷江穿过蜀中腹地,从头至尾都与人类的活动紧密相连,历来通舟楫,人烟繁密,流域内农耕文明发达,江水与沿岸土地、苍生为伴。与其他河流相比,岷江没有孤绝的长度——在人迹罕至的区域上踽踽独行的不是岷江;岷江是一条活的河流,是一条带着人类情感的河流,它从古到今都是与人类生存相依的河流。
毋庸置疑的是,岷江上游地区是长江上游的古文明中心,这个论断有其地理与历史的巨大支撑。所以,关于岷江是否是长江正源的问题,到近代还一直在争论。如清人张邦伸在《江源考》中就说“盖源虽以远者为宗,而亦以大者为正”不可信,他特地拿金沙江来举例:“金沙盘曲于万山中,细流断续,巨石横亘,从古不通。”他认为金沙江虽然比岷江长,但这个长有什么意义呢?到了民国时期,徐荆船在《江源考辨》中也说:“金沙江历夷地,纳细流,而合大江,并无济于农田舟楫;谓之大支流则可,谓之古正流,则不可。”其实,此二人都是从河流与人类的关系来看待江源问题的,认为远离人类文明的河流是与人类不搭界的,像金沙江、大渡河流域在过去常常被视为蛮荒之地,当然这是缺乏现代科学知识的片面认识。
这样的看法彰显出另外一种尺度,其思想确实不可全废。首先他们提出了“源”与“长”的不同,因为这本身不是一个对等的概念,只要细细体味,“源”从字义上也包含了文化之源的含义。过去在成都锦江上有座万里桥,桥的来历是当年诸葛亮送费祎使吴时,两人就站在此处,依依话别,开启万里之行。“万里之行,始于此。”——这句话就有源头的隐意。后来杜甫写过“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诗句,就是这层意思。
范成大当年在成都任职时常常过万里桥,“余在郡时,每出东郭,过此桥,辄为之慨然”。后来他写了一本游记《吴船录》,就是取杜甫诗意。淳熙四年(1177),范成大辞任后从万里桥出发,沿岷江入长江,过三峡,经湖北、江西入江苏,最后回到他的家乡苏州。从成都直通东吴,古人说有万里之遥,这样壮阔且诗意的行程并不多见,顺流直下间,人生的深广是与源同在的,是用万里江水来丈量的。
与其他河流相比,岷江没有孤绝的长度——在人迹罕至的区域上踽踽独行的不是岷江;岷江是一条活的河流,是一条带着人类情感的河流,它从古到今都是与人类生存相依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