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有位初中生的纠结是这样的:她在班上成绩一直不错,笔记也常被老师当众表扬。因此,每次老师布置整理作业时,总有好几个同学跟她借笔记参考。但她很快发现,所谓的参考就是“抄”呀,同学们抄得一字不漏。
她心里就隐隐有点儿不舒服,问他们为什么不自己整理。同学们说:学习忙呀,还有别的科目呢。她心里想:那我如果不整理笔记,不也有时间做别的科目了?
最让她难忍的是,一个多学期下来,竟有几位同学比她考得好。
她就不愿意出借笔记了,但同学们抄成了习惯,过来要得理所当然,她没法说拒绝,又怀疑是自己太小心眼,老师、家长不是都说要分享吗?
我听完之后,立刻赞她成熟的思考。因为她十几歲时的心路,我二十多岁才跌跌撞撞走上。
现在好书满坑遍谷,简直找不到时间读。而二十年前的我,求知欲如山似海,却难以找到想要的书。民国作家,当时很多是被埋没的,根本找不到他们的一本书,或者虽有重印,印数极少;西方作家,往往是港台印本,与我们如隔山岳,只闻其名不得其书……怎么办?
我是下笨工夫的人,想读的书,就钻天觅缝去找。我每周都逛旧书店;拜托有机会出国的朋友从海外给我带——给他们添麻烦了;我想办法弄到附近大学的借书证;我甚至写信给作家本人,在信里说“一片痴心,望予成全”,真有人被打动了,给我寄了书来。
就这样,我收集了一本又一本的书。我知道找书的艰难,当然也体谅朋友们的难处,愿意与他们分享,既获瑰宝,绝不藏私。
当时已经有电脑了,不用抄书,但我其实还是在“抄”书,只是用了电脑打字的方式。一本一本,我把它们录入电脑,为了省纸,打印在废纸的背面,一份份送给我的朋友们。一本本朴素的打印书,像一朵朵干玫瑰,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我的一个熟人B,因工作之故,去我的朋友A家拜访,回来路上顺便到我这里坐一坐。B是带了伴手礼给A的,便向我抱怨:A好小气,不舍得送自己的书给我,送了我几本打印书。
B气咻咻地说:什么破玩意儿。
不需要翻看,只看外观,我就知道那打印书是出自我的手。
我记得我的心一直往下沉,B说了什么不记得了,只是耳边全是凄厉的蝉鸣。为了这些书,我下班后还坐在电脑前打字,窗外是连成一片的蝉声,是夏天的背景音。印象中,经常打到蝉声止息,也就是说天已经黑透了。
我从来没有跟B讲过,也实在没有勇气问A。我只是一直自己想: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谁的错?
我渐渐与A不是朋友了,而我也想通了前因后果。
我会为了这几本书如此大费周章、不辞辛劳,因为它们对我是有意义的,是我愿意耗费时间阅读的。
A不这么做,说明这些书对她没有意义。
当然了,我既然已经把书打印好了,A当然还是要的,免费的谁不爱呢?只因容易得,便作寻常看。
我渐渐地明白了:一厢情愿的好心是廉价,甚至是无聊的。
你以为你给出的是慷慨与善意,其实不过是把珍珠扔给猪。心疼了你,糟蹋了珍珠,也难受了猪——它要珍珠有什么用呢?
让物尽其用,让物有所值,让珍珠在爱珍珠的人手里。
你的金钱、你的时间、你的劳动、你的专注、你痴迷一般的追求,都只应该给最值得的人,比如你自己,或者另一个向你证明了能更好地运用它们的人。
(编辑 郑儒凤 zrf911@sina.com,西米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