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消失考现文学

凌逾 张衡

理解社会文化的生长发展，不能忽略思考消失，因为考察消失慰藉记忆旨在烛照新生路、发现新契机。有消失就有生长，两者此消彼长。如梅洛·庞蒂云，意义是世界中的关联关系，而人是关系的纽结。我们很容易想到各种消失：裹脚布、纺车、煤油灯、火柴、的确良、瓦房、赤脚医生、电报等，当然，生长也令人目不暇接，如芯片、人工智能、电商、电子货币、区块链等。消失变热词，因时代变化太快速太深广，不朽敌不过速朽，万古长青的永恒赶不上灰飞烟灭的速度，艺术的原韵拗不过科技的快速翻新，真实客观的现实抵不过虚幻拟像世界。发现消失代表物、关键符号，成为文学新生长点。当代香港作家热于考现消失的人事、物件、地景等记忆，如码头棚屋、唐楼当铺、猪油厂、木电车等。1997年回归后逢五逢十大庆年都有一批记忆文学问世，这种集体记忆文化很典型，雕刻着地方性。若论消失文学，可思考的问题很多：为什么寻觅消失？谁在意消失？有哪些消失物事？消失是考古还是考现、是历史轨迹还是当下痕迹？消失与考现有哪些悖逆关系，香港特有的消失物事有哪些，说明什么特性？不同时代、区域、人群关注的消失问题有何异同？

一、消失与考现的张力

研究消失考现文学之前，笔者曾论过空间考现文学①。考现学又称考今学，以空间为考察对象，重田野或都市考证，以耳目鼻切身体会，类于扎根理论，发现当下日常中有意味的符号，借文学非虚构、绘画摄影写实功能作科学客观翔实报告，挖掘人事物件符号意义。考古学以时间为考察对象，研究古代史。考古学与考现学都注重田埂都市的调查发掘，但又有不同：前者挖掘地下水下古史，力求还原真相;后者观察地上当前空间，打量省思眼前人事。考现文学与地志文学相似：都关注区域空间考察，强调非虚构叙事，不仅考察客观的地志，也含藏写者的情感，满载地缘，满载人情。但差异点有三。

第一，考现文学是更有现代性的跨学科新品种，运用人类学、博物学、社会学、新闻传播学研究法，以某地方为文本题材或主体，重返现场，追溯过往感悟变迁。考现学源于1933年日本关东大地震，今和次郎用博物学人类学方法开启灾后重建社会学。1986年赤濑川原平等著《路上观察学入门》②，科学记录下水道盖子、汤马森、女高中生制服、对楼住户等。而地志文学更古老，包括掌故方志、地理文献、航海日记和旅游指南等。地志记载地形气候、政治居民、物产交通等。方志记载四方风俗、物产舆地、故事传说等。明代《徐霞客游记》为实地考察，叶灵凤《香港方物志》《香港旧事》为书本考察，《鲤鱼门的雾》《维多利亚市北角》《萧顿球场的黄昏》《香港·船的城》《电车社会》为感悟式地志文学。西南联大教授邢公畹散文集《红河之月》为人类学民族志考现。张爱玲《道路以目》将上海里弄写得活色生香。1973年香港卢玮銮教授③赴京都大学访学后，1991年出版《香港文学散步》④，还原鲁迅、萧红、蔡元培、许地山、施蛰存等民国文人的香港文学轨迹，以诗文照片、路线地图跨界重绘文学地图，交织历史与当下时空的复调，成为考现文化旅游指南经典。

第二，考现文学更重当下考察，所用技术手段更前沿，如摄影录像、数码地图、大数据取证、网络传播等。此类跨学科论著愈增，如迈克·克朗《文化地理学》、陈正祥《中国文化地理》、杨义《重绘中国文学地图》、曾大兴《文学地理学》等。当代香港文人日益像浪游者，考现港湾街道、郊野离岛，回归在场还原历史，有大批考现文学问世，如也斯《也斯的香港》、董启章《地图集》《永盛街兴衰史》《V城繁胜录》、潘国灵《城市学》、葛亮《小山河》、唐睿《脚注》、陈智德《地文志：追忆香港地方与文学》、廖伟棠《衣锦夜行》《和幽灵一起的香港漫游》，还有集体考现文学如香港大学张美君策划《沙巴翁的城市漫游》、岭南大学也斯策划《西新界故事》《自然旅游创作——新界风物》、香港中文大学樊善标策划《叠印：漫步香港文学地景》两册。他们考现地景也考现特定群体，透析不同职业、社会境况的群体生态，如黄碧云访谈香港三代女性写《烈女图》;访谈大批监狱囚犯写《烈佬传》，再现草根血泪故事，叙事融合虚构与非虚构，穿透人心，震撼灵魂，皆成名作。考现文学重科学严谨考证，但也不排斥虚构想象互渗，虚实两生。

第三，考现文学比地志文学范围更广阔，几乎是无所不考：灾难现场、灾后心理、志愿义工、垃圾分类、环保生态、民生民俗、情感意绪等，融汇日本路上观察学、法国现代浪游学、美国在路上等思潮，融通文学与图片、视觉与听觉、虚构与非虚构。港澳台和大陆考现文学呼应。《文学风景——澳门历史城区文学游踪》由彭海铃撰文，梁倩瑜插图，拼贴水彩插图、黑白工笔画建筑图。台湾有方梓《采采卷耳》、郝誉翔《温泉洗去我们的忧伤》，2013年“阅读文学地景”邀请近百位作家朗诵自己的地景散文，刘克襄来港行山过海出书《四分之三的香港》。中国社科院“当代中国史读书会”研究合作化乡村文学，采风调研山西晋城、长治村庄、陕西长安、榆林等地的趙树理、柳青故事，七期成果刊于《人间思想》;李娜前往台湾与原住民同吃同住，做人类学田野调查、社会学和文学研究写就《流浪之歌：林班歌，部落志》《无悔——陈明忠回忆录》。深得考现精髓的纪录片如台湾《他们在岛屿写作》，考现文学大师创作经历和意义，2011年推出第一系列：林海音《两地》、周梦蝶《化城再来人》、余光中《逍遥游》、郑愁予《如雾起时》、王文兴《寻找背海的人》、杨牧《朝向一首诗的完成》，2015年又推出洛夫《无岸之河》、痖弦《如歌的行板》、林文月《读中文系的人》、白先勇《姹紫嫣红开遍》、刘以鬯《1918》、也斯《东西》，西西《我城》，后三部为香港导演拍香港作家。2020年大陆纪录片《文学的日常》重游创作现场，让马原带领朋友寻访《姑娘寨》原型地——西双版纳的勐海茶厂，马家辉与朋友寻找《龙头凤尾》的湾仔，细述每条街道、每座建筑的历史故事。考现文艺催生非虚构叙事的庞大帝国。

考现文学与地志文学都是考察“有”，而考现消失是省思“无”。考现消失远比考现地志艰难，因消失与考现存在多重悖逆关系，有巨大张力。

首先，考现为实，讲究科学实证。消失较虚，游移不定，虚实之间不好拿捏。消失多存在于递变的过程、漫长的断裂之中，而不是火山爆发、飓风卷过的瞬间，急遽消亡化为乌有;或稍纵即逝如昙花一现、夕阳西下。消失无明确的边界，是可见又不可见的无名之物，是既在也不在的过渡状态。

其次，考现有厚重的逻辑思维色彩，线索分明，有理可循。而消失有浓郁的非理性色彩，形态多元：有已消逝绝迹的，有消逝又返还的，有消失正在进行时的。失恋让人体验到消失的刻骨铭心，如《消失》唱到“我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没有约会时的等待，忘记我自己的名字，你不想听 我就消失，拔掉我身上的电池，点掉我脸上的黑痣，在地平线上消失”。人多害怕消失，而失恋者却为消失的爱情想消失自己，以便寻找心灵舒适区、安全区。克罗地亚、广州竟有“失恋博物馆”，留存爱情逝去的物件，收集心碎记忆，还成为热门的网红打卡地。看来，消失考现确实能激发出无穷的创意。

最后，可见物件的消失是表层的，容易考现。而不可见的深层内在思想的消失才是关键的转换，不易考现。如流传千古的消失慨叹：“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消失与过时落伍、意外突发、寂寞记忆心理状态有关，诸如“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庭前花谢了，行云散后，物是人非”等，意绪如何实拍影像留存呢？因此，考现书写留存消失，远比地景地志考现更有挑战性，构筑壮大文学的城堡，为文学增添新的风景线。

二、消失考现文学的佼佼者：潘国灵

香港中生代作家潘国灵情迷消失，坚守考现，萦绕心间挥之不去，用心拓展富于多变性的消失考现文学，眼光独到，量多质高。其考现城市如《城市学》《城市学2：香港文化研究》《伤城记》《第三个纽约》，写疾病如《病忘书》《爱琉璃》《失落园》《病典辞》等，写爱情生存写困境如《存在之难》《亲密距离》《七个封印》《灵魂独舞》《静人活物》⑤，笔耕不辍。

早期已关注消失。1997年3月处女作《我到底失去了什么》以童年的蝴蝶标本隐喻原初的失落：“原初是生之始，灭之初”⑥。情诗集《无有纪年》的《许多光阴被虚掷》云：“岁月是棉花糖而不是香口胶/你想吐出方感觉/一切已经融化掉了。”⑦《一把童声消失了》以童声寓言“一个永远不可能折返的起步点”⑧。《我城05》哀叹士多店、福升办馆、荣发故衣店、好运茶楼与老一辈仙去：“旧式茶楼失惊无神关门大吉”⑨，“手机剥夺了我在世界暂时消失的自由”⑩。《游园惊梦》讲作家多将九龙城寨当成藏污纳垢三教九流之地，而“平常百姓的生活空间，便大大地在小说中‘消失了”11，于是细描九龙城寨工场五金、手表玩具、鱼蛋钵仔糕等，尤其是衙门被改建为城砦老人院12，彰显平民日常空间，展现行将消逝地方的空间性。

中期更聚焦于消失，自2006年9月起开《消失美学》专栏，观察拍照记录足足十年，2017年结成图文集《消失物志Evanescence》13问世，为城市浪游者的消失考现学，缉拿身边的消失小物件玩具、空间影像、行业饮食、落伍科技等归案，分为八大类留存：“小东西、小玩意、老地方、影像、旧行业、吃、看不见的人、一点质感”，加自序百篇，一篇一物，一文多图，赏心悦目，可读耐读。其以相机即兴捕捉街头巷尾即景，像记者发现角角落落蛛丝马迹，凭借一双慧眼，敏锐发现不期而遇、偶然交感的光亮、不动声色的隐形消失，搅扰尘封的记忆。老地方的消失最易触动本土人的心灵密码，触及哀伤愁绪：如天星皇后码头渡轮、当铺大押、街边摊档、唐楼楼梯、影院戏院、大磡村等。味觉记忆直穿童年隧道，裹挟回忆而来，如龙须糖棉花糖、钵仔糕猪油包、咸鱼虾膏、便利店食物等，消失得很揪心。还有各种物件如报纸档借书卡、明星头纸片、皇后像邮票、纸币硬币、棚架补煲、垃圾虫、菲林霓虹灯等;儿时游戏跳飞机跳绳、丢沙包氹氹转等;品牌中译如可口可乐劳力士、麦当劳肯德基、必胜客露華浓、高露洁舒肤佳等，这些绝佳的翻译妙语都似乎失传不继了。当然更有消逝的人，如疍家佬、曾灶财、平安小姐、热狗人即人肉招牌，本雅明说三明治人是“受薪城市游荡者”，一如黄春明《儿子的大玩偶》的坤树。消失考现也不只是刹那捕捉，更多是有心探寻，如跟随末代补煲佬吴源先生摆摊，去他家唐楼暗角参观;看民间艺术家傅先生即席表演做面粉公仔、编中国结、解连环套，也去家访。消失带来集体记忆怀旧风，儿时零食游戏复现层出不穷，流行怀旧风成为焦点。潘国灵深得考现学的即兴与深究精髓，破解消失之谜案，自得其乐。

潘国灵的消失考现散文与首部长篇小说《写托邦与消失咒》14均于2017年出版。后者以虚幻笔法考现沙城和作家的消失15，2012年章节最初就以《一个作家消失了》16为名发表。该长篇表面写女子悠悠寻找消失了的作家恋人游幽，实际想写尽消失，并经由写作疗养院、写托邦的涤炼来消解消失，留存人事万物。蚌病成珠，因病而写作，因写作而病，又以写作而治愈。该书从消失角度来省思香港史、写作史，成为书本式“消失博物馆”“消失哲思馆”。第三章“消失咒”写及消失札记、为了写作的消失、巫写会、消失的十二种可能、消失的另一种可能，想象“消失角色收容所”容纳古今中外名家笔下人物：如悟者甄士隐、漂流在第三河岸的父亲、王文兴《家变》中消失的六十七岁老父范闽贤、西西《飞毡》消失了的城17，还写及各种消失书籍一如“消失图书馆”：《说不完的故事》《失踪者》《隐身人》《看不见的城市》《失物认领处》《消失的美学》等18。潘国灵的《写托邦与消失咒》向西西《浮城志异》、村上春树《世界末日与冷酷异境》致意，进入另种想象国度，省思现实当下的消失，化身为文字问米婆，向空灵问计。异于简单怀念消失人事、单纯感慨物是人非的粗线条消失文学，《写托邦与消失咒》刻写消失的无数可能性，集成消失百科全书;为对抗消失魔咒，创设写托邦世界——理想写作之地，以安放灵魂保留记忆;写托邦由乌托邦、异托邦、恶托邦、进托邦的空间组成，由每一种托邦体的元素集合而成，这个写作疗养院是一方生长之地，是空间还是时间的应许之地，是治疗心灵伤痛的母体子宫。

有多少词汇消失，就有多少生长。独特作家都善于创造新词，助力词汇意涵的扩容增殖。潘国灵创造“写托邦、写作疗养院、沙城、洞穴放映会、消失角色收容所、孤读者、夜写者、巫写会、筑居师、否定的人、文学助产士、失焦者”等新词。香港作家城市命名法各有品牌风：如西西“我城和浮城”、施叔青“妓城”、也斯“狂城”、黄碧云“失城”、董启章“V城”、潘国灵“伤城和沙城”、谢晓虹“〇城”……比钱钟书“围城”、张爱玲“倾城”意涵更多元，意绪难明。新生代的网络新词急剧生长，如“弹幕、梗、脑补、二次元、耽美、帝吧、丧、逆袭、刷屏、人品、搬砖、二周目、电子竞技”等。北大邵燕君教授《破壁书》为网络文化关键词作注，创出网络新词辞典。

潘国灵的消失考现文学深具跨界和哲思色彩，因此被改编为跨媒介作品19：2017年“港深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中的“异质沙城”以《写托邦与消失咒》为重构蓝本，跨界串接建筑、文学与话剧：既有小说场景与北角异质空间叠合的跨媒介展览，也有谭孔文导演在展览空间演出的《洞穴剧》体验式剧场，还延伸到北角公共空间秀出《筑居师》艺术装置、《自照湖》舞蹈表演，借小说而将各艺术串烧一体，成为富有创意的跨媒介艺术、跨界文化实验。

2020年，潘国灵经历更深沉的潜行后，小说集《离》出版，其中《油街十二夜》讲临海地皮油街拆拆建建，像层层叠叠的堆叠史、褶皱史、消失生长史：早前是维多利亚港的香港皇家游艇会，帆船飘飘历史遗迹不再;后为油街艺术村，寄生于缝隙中滋生不足两年却能在艺术史上留下一笔;再落入地产商之手，长江实业集团建高层住宅酒店，打造海滨长廊、港版迪拜帆船酒店。以前人们讲油街鬼故事，如今讲油街地王，“地产商是城市的首席钟馗”，让居民遭罪的是拆拆建建导致的环绕立体声，用手机录下一分钟的环境巨响，难用“轰隆、震天价响”来描述，文字在噪音前无能为力地失声。小思散文集《香港故事》中《又拆一间》也讲大厦拆了又建的现象。时下香港耕地厂房消失，都被地产商占领，农耕工业时代被商品房时代取代，这结结实实的世相已反复进入文人笔端，生长膨胀。

潘国灵开拓跨学科的消失考现文学，基于跨界通才素养：他本科就读于香港科技大学计算机专业，却情迷写作，将之当药方、救赎和慰藉，成了文字完美主义者;热爱电影主编《银河映像，难以想像》《王家卫的映画世界》;以文、理、影的跨界思维写作，视野广阔无拘;自称“飘一代”，自言方向感不好，总迷路，非常游魂，作品深有灵动韵味;学习鲁迅《野草》的多义性寓意，喜读存在主义文学，总以悲悯目光注视城市性和人性的林林总总，不惮于书写阴性黑暗、病态沉郁的消失世界，负面之物是存在本相，只有正视质疑反抗永恒失落才可略知生存的位置和力量。潘国灵作为存在勘探者，考现消失、疾病、城市、爱情、迷宫等议题，散文诗歌小说著作洋洋大观。其自云：小说讲究构思;诗不构思，而如闪电雷击，如天上撒下的一场骤雨;也不应题写作。小说集《亲密距离》英文名为“fort da”（“去—来”），即弗洛伊德所论：“在消失与复见中，孩子将母亲的缺席化作游戏。线轴时长时短的距离，也是后辈对前辈的依恋和拉扯的距离。”20《亲密距离》的《游戏》《距离》《咬恋》《波士顿与红砖屋》都再现离开与再现、失去与复归、依恋和拉扯的“去—来”主题，由此领悟消失：“时代是不等我们的，我们要被不断地吹向未来，但我们的头是望着背后的，不断看到倒塌的废墟的碎片，越积越高，我们就称那风暴为进步。”21潘国灵考现纪实消失的叙事法更为多元，省思矛盾吊诡、存在困局，深具寓言色彩，因此不能像言情武侠侦探小说般快读，而要慢读细品其中的思辨力度、哲思深度，独辟蹊径不愧为开拓者、佼佼者。

三、消失考现学思考

20世纪无可避免地消逝，香港作家因使命感责任感而执着书写香港百年史，各有角度：施叔青“香港三部曲”考现妓女家族三代发家史，成为性与政治小说;董启章“自然三部曲”考现父系家族三代繁衍史，省思技术物件、消费恋物、自然宇宙、时间繁简对时代的影响，成为百科全书小说;西西《飞毡》考现万事万物、花叶家族女性史，省思神毯飞翔的可能性，冀望永不衰落的城市，成为百科幻想小说;潘国灵《写托邦与消失咒》考现消失史写作史，省思祛咒写作、精神疗伤、哲思修心，成为消写哲思小说。他们都意在挽留铭刻香港百年繁盛。

香港属典型移民城市，作家们因此更易有消失情结，离乡越远，怀旧心结越重，年龄越长，越关注消失。被誉为“香港文学教父”的刘以鬯1918年生于上海，三十岁移居香港，离开后反而萌生浓重的上海情结，《对倒》云：“他想起了消逝了的岁月。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看到的种种，也是模模糊糊的。”《酒徒》云：“思想极零乱，犹如劲风中的骤雨，纷纷落在大海里，消失后又来，来了又消失。”百岁老人不详述消失了什么，而以诗化笔法倾诉浓郁的上海情、香港情、说不清道不明的消失情，如昆德拉云：对昙花一现的悲悯，努力保存终会消失灭绝的东西。西西考现敏于发现日常的不寻常，1975年《我城》是悠游考现文学范本：“世界原来是这样的，要你耐心去慢慢看，你总能发现一些美好的事物，事物的出现，又十分偶然，使你感到诧异惊讶。”《雪发》云“它们稍后都消失了。我已经说了，我不明白缘故。初九说，把什么也看不见的相片纸浸在显影液里，画面就会渐渐显出来。我只知道，把所有的东西放在岁月里，不久就都隐去了。”《飞毡》最后以消失做结，秋雨融合自障叶的花粉，肥土镇变得透明，“你要我告诉你，关于肥土镇的故事。我想，我已经把我知道的，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了，花阿眉”，结尾没有大团圆欢悦，而是缠结和解结合一，自障叶隐喻消失的岁月，飞毯神祇、上升世界能否继续，否极泰来，未来何如，又成为另一故事的开头。

郑植《储物柜》22的《消失魔术盒》想象进入魔盒后的瞬间消失：碎片尘埃消失，黑夜日光消失，我消失，影子消失，故事消失，罪消亡，梦消失……速度学瞬間粉碎了光速墙。唐睿《脚注》忆念徙置区的消失，以弃童视角写底层辛酸，最后反转，脚注正文反转，疯子不疯，常人疯了，疯子、常人与精神分析师多重视角颠倒发转，比《狂人日记》两重视角叙事更复杂。葛亮小说多间接惋叹消失，如《北鸢》以绵密典雅的文字慨叹儒商、儒家温情文化的消失，《问米》推理小说集慨叹绝世爱情、美好情愫的消失。“麦兜”系列再现消失，如街边小店门闸卷卷落落就换了一幅幅广告牌，消费时代行业的消失替换刹那完成，极言香港的快节奏特性。澳门作家也喜欢考现渐趋消失的小店文化。严飞《城市的张望》以“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的移民姿态考现捕捉石硖尾、苏丝黄、港日文化等物事的消失，更有观察的距离感。香港电影常以外来视角看待城市地景变迁，如《点对点》讲本土民众无心留意城市变化，而东北女孩却以地铁站为观察点，考现香港地标的消失历程，旁观者的观看代入感突显出港人在挤压空间中的麻木。内地民众认识香港多刻板化：一谈食物就是奶茶菠萝包;一谈住房就想到公屋天水围，其实香港多元混杂，作家们书写消失物事，有助于更全面地理解香港。

董启章自1997年起写《地图集》《梦华录》《V城繁胜录》《博物志》四部“V城系列”，关注“有”;潘国灵自2006年起写“消失志”系列，关注“无”，相隔不过十来年工夫，呈现出港人的心态大转移：从考古炫博走向考现示寡，如灰姑娘的子夜变貌时刻再次出现。德里达说，“瞬间发生和瞬间消失是同时发生的……人的一生要经历很多次精神上的死亡、高峰与低谷，就像精神在呼吸一样。灵魂念头以不断消失的方式重新发生，但新发生念头与刚发生念头不能按照逻辑推论出来，因不属于同一个类别”23。赵稀方教授主持国家社科重大项目《香港文艺期刊资料长编》研究期刊的消失生长史，在《小说香港》《报刊香港》《后殖民理论》《翻译与新时期话语实践》基础上再出发，整理从1842年至2019年一百多年量多面广时短的香港文艺报刊，《香港文学》自1985年创刊至今坚持三十六年可谓特例，考掘文艺期刊生灭，研究香港历史文化的特殊性，深有意义。

消失的原因是什么？可归结为发展变化、转型升级、心绪变幻、主动剔除、意外偶然、无序脱轨等。从香港社会历史大层面而言，原因有三。第一，社会转型：20世纪中期从工业化阶段转为转口贸易港，又转为远东出口加工中心，再转身为资讯化和经济多元化的国际城市;20世纪80年代成为“亚洲四小龙”之一，成为金融、贸易、航运、旅游、信息五大中心;在不断转型途中，总会有失有得。第二，时代变化，如饥饿时代过去、猪油包等油腻食物被淘汰，西化渗透导致传统的守岁习俗淡化。第三，科技发展，导致旧技术消失，如电报、传真、BB机等。董启章《天工开物·栩栩如真》以技术物件百年兴替史来建构香港家族百年史。2018年《照相师》讲述照相师蔡祥仁祖孙三代在深圳经营照相馆的兴衰故事，而深圳观澜照相馆始于1947年，浸染着三代人的光影岁月：胶片照相淘汰，数码摄录兴起，智能手机摄录日趋便捷超清，照相馆行业岌岌可危，随时有倾覆危险。高科技事物估计是消失得最快、最多、最久的东西。

消失事物说明了香港的什么特性？呈现出商业性、世界性、岛文化、水文化、海洋文化、流行文化、消费文化特性，还有殖民文化痕迹。晚清广州“十三行”消失，有了上海和香港的繁华。近现代战争导致岭南园林建筑多消失。生活方式变化导致疍家疍族消失，疍民居水，是闽江珠江的吉卜赛人;客家人居山，也有吉卜赛风，可惜这些特质文化已日渐消失。珠三角水乡基围鱼塘被高楼覆盖，清澈见底小溪、物种多样性消失后我们才知道青山绿水大海就是金山银山宝海，生态环保是生命线，治理空气雾霾江河湖海，像加州一号般打造广东海滨一号，大湾区海滨路成为聚宝之地，云道步道重出江湖。快速消费、过度交际的人类忘了家书抵万金的鸿雁珍重，“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行行无别语，只道早还乡”，慢时代的悠长情愫烟消云散，快时代连电子邮件都被嫌弃，微信即时都不够，还要追加5G、6G新武器，今人孜孜不倦地求速，不知自己失去了什么。内地突出乡村消失，而香港则着重城市消失。世上有永不会消失的东西如病毒、疾病、死亡。面对日趋沉重化的消失，新时代需要新武器——生长，正如珀尔修斯的铜盾。消失敲响了警钟，得以重生，未尝不是好事。

放眼全球，省思消失已是风潮。相关图文影音资料愈增，如《正在消失的乌托邦》《人类消失后的世界》《美的消失》《消失的故土》等。为握住消失，《追忆似水年华》人物马赛尔炼成了作家，《喧哗与骚动》白痴昆丁的混乱自语呈现出现实世界价值感的消失。爱林《消失》和弗琳《消失的爱人》均获奖，后者还被改编成电影。贾樟柯电影再现废墟美学，消失碎片堆积成历史废墟。美国科幻片警惕现实世界的消失：《异次元骇客》讲电子人穿越到现实人脑海，真人消失在虚拟世界;《楚门的世界》楚门的真实人生消失在超大摄录棚，《异次元骇客》所有人都蒙在消失的鼓里;《蝴蝶效应》讲时间旅行平行宇宙，人物回到过去改变历史，未来我消失。人类在电游科幻建构的虚拟世界中经历各种人生可能，唯独忘记了现实世界。《消失的美学》24反思后现代局限性：从传统工业/机械语言转向电子/代码语言，从经常性失神癫到恋科技癖，从连续摄影术到催眠异语症，虚拟入侵真实，成为唯一真实。韦伯认为人要解除世界魔咒，理性战胜迷信巫术。维希留则认为人类重新戴上了科学魔咒，至今未找到解咒药方。德籍韩裔韩炳哲认为，全球化时代异质性、他者性、个体性消失让人恐惧，党同伐异的全球秩序使社会害病，同质化暴力导致恐怖主义、新自由主义。信息过度使交流不再是沟通“书面的亲吻无法抵达目的地，半途就被幽灵喝光了”25，数字媒体夺走人思念远者、触摸邻人的能力，数字化全联网全交际找到同者，却导致人陷入自我循环中。过量喂养屏幕信息使人脑崩溃，大数据使思考变得多余，计算是同者的重复。人人踏遍千山却没有睿思，人人纵览万物却没有洞见，我们遗失了慢慢成熟深刻的时间性，富有活力的否定性。1895年《乌合之众》早就指出：“群体无意识行为取代了个体有意识的行为，是现时代的显著特征……在集体心理中，智力差异削弱了，个性也消失了，异质淹没在同质之中。”26

消失考现文学对抗特异性的消失。如今世界城市日益同质：高樓霓虹相似，功能精神实质趋同，让人疲劳。香港一旦被同质化，泯然众城则毫无特色。香港作为中西文化交汇之地，本土性与全球性交融，现代性与后现代性交织，山顶豪宅与山底廉屋并存、富豪与草根同城，百多年来文人考现这杂唛、混血、大杂烩的独一无二国际化大都市脉络图大致为：迁徙离乱—名人历史—地景风物—草根生存—消失物事……考现消失为避免消失留存记忆。消失考现文学致力于挖掘地方空间的异质性差异性，不求点赞，只求警醒，为日益脸谱化的世界开一扇新的窗口。随着融媒介、大数据、智能化时代的勃兴，文学考现能否不断贡献出更新的特质，我们拭目以待。■

【注释】

①凌逾：《城乡地景与文学风景：文学空间考现学》，《香港文学》2018年5月号。

②赤濑川原平、藤森照信、南伸坊合编：《路上观察学入门》，严可婷、黄碧君、林皎碧译，行人文化实验室出版，2014。

③卢玮銮南来作家研究论著有《香港的忧郁——文人笔下的香港（1925—1941）》《香港文踪——内地作家南来及其文化活动》《“南来作家”浅说》，其还整理出大批相关书目资料等。

④卢玮銮（笔名小思）：《香港文学散步》，香港商务印书馆，1991。该书有新订、增订、内地版等多版本，增订本为2008年第2次印刷。

⑤凌逾：《睿思才慧巧笔墨——潘国灵小说集〈静人活物〉短评》，载《静人活物》序言，台北联经出版有限公司，2013。

⑥潘国灵：《失落园》，上海三联出版社，2012，第2页。

⑦潘国灵：《无有纪年》，kubrick出版發行，2013，第62页。

⑧潘国灵：《变声》，载《灵魂独舞》，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10，第39页。

⑨⑩潘国灵：《我城05》，载李筱怡编《i-城志》，香港艺术中心& Kubrick，2005，第42、30页。

11潘国灵：《九龙城寨消失中的再现》，载《城市学2：香港文化研究》，香港kubrick，2007，第86页。

12潘国灵：《游园惊梦》，载《病忘书》，指南针集团有限公司，2001，第134页。

13潘国灵：《消失物志Evanescence》，中华书局（香港）有限公司，2017。

14凌逾：《创世纪的写托邦与消失美学——论潘国灵首部长篇〈写托邦与消失咒〉》，《文学评论》（香港），第46期;凌逾：《“写托邦”与消失美学》，《文学报》，2016年6月16日。

15凌逾：《与潘国灵先生对谈录（上、下）——关于长篇小说〈写托邦与消失咒〉及其他》，载《城市文艺》2017年2月20日和4月20日两期。

16潘国灵：《一个作家消失了》，《百家》2012年第20期。

1718潘国灵：《写托邦与消失咒》，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6，第176、327页。

19凌逾、林兰英：《沙城筑文——论〈写托邦与消失咒〉改编剧〈洞穴剧〉》，《城市文艺》2018年第97期。

20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后期著述》，林尘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第12页。

21潘国灵：《创作之路，几个关键词》，《香港作家》2010年第6期。

22郑植：《储物柜》，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17。

23尚杰：《德里达的信仰：就是相信“永远不能以任何方式在场的永远的秘密”》，《哲学动态》2015年第2期。

24保罗·维希留：《消失的美学》，杨凯麟译，扬智文化，2001。

25韩炳哲：《他者的消失》，吴琼译，中信出版社，2019，第79页。

26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群体心理研究》，胡小跃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5，第11、16页。

（凌逾、张衡，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香港文艺期刊资料长编”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9ZDA278;广东省2017年重大项目“粤港澳大湾区的跨媒介创意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2017WZDXM005;华南师范大学审美文化与批判理论研究中心、华南师范大学粤港澳大湾区跨界文化研究中心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