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河湾

紫华

1

桥通行那天，又下雨了。河宽了不少，可村里却无人将心思放在那河水上。

小福不远不近地跟在看热闹的人群后，往村外走去。

刚刚他还一直紧跟在妈妈和姐姐身后，但人一多，难免就跟丢了。自知跟不上后，他便步子一步比一步小，一步比一步慢，拖拖拉拉，落到队伍后头去了。为此，妈妈回头扯了他好几次，可一眼瞧不住，小福便溜得无影无踪了。

这是去干啥？

答案就藏在沸腾的招呼声里。

许许多多的说话声，将一个个雨斗篷撑得满满当当的，甚至盖过了大雨的声音，也盖过了黄狗的汪汪声，以及大鹅的嘎嘎声……这些声音高高低低，细细碎碎，统统是关于新修的大桥。

近十年来，除了春耕、走亲过节外，有福村的人们难得如此步调一致。

可小福对新桥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此刻他更在乎脚下的水洼。

雨衣下，他把踩水坑这项小小的活动进行得津津有味。鞋底砸在大大小小的水坑上，每一脚都发出呱唧呱唧的响声，听起来像踩年糕，又像捣糯米。反正雨衣遮着，大人们瞧不见，这对小孩子来说，正是难得的好时候——嘿，一年里能有几次，弄脏了裤腿又不被大人提耳朵教育呢！

这样一想，小福又忍不住多踩了好几下，但他又觉得，连一个分享的人也没有，实在太无聊了。

他越这么想，心里就越难受。他是个活泼的性子，平时上课传个纸条，也能和同学挤眉弄眼一番，踩水坑就更有得说了。可当他抬起头，那些在他身边的孩子，也都忙着低头踩水坑，根本没空搭理别人。

只有走在不远处的胖墩，忽然抬起头，和小福遥遥对视了一眼。俩人无声地咧嘴一笑，在心里悄悄比了个“耶”，才算是心满意足了。

大概又走了十几分钟，人群终于涌到了新桥前。

河的两岸被一座桥结结实实地“缝”了起来。那钢铁的针脚，看起来缜密、牢固。原本议论纷纷的人群陡然静了，隔了好久才有村民敢走上桥面，调皮的小孩子也掏出吸铁石，紧随其后，一边吸着栏杆，还一边嚷嚷：“铁的，纯铁的！”

“笨，这可是纯钢！”有懂的大人说道。

奔腾的河水匍匐在桥下，突然，小福的目光被远处河面上的景象吸引了过去。那儿横着一艘船，船上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是白渡爷。

小福终于知道，大家一直忽略了什么。

2

桥通行前，整个有福村与外界的交流，完完全全是系在白渡船上的。白渡船即摆渡船，取意免费乘坐。

船拽着人的心，在河上漂来荡去，几十年如一日。白渡船的主人白渡爷，是一个和“传奇”这个词紧紧绑在一起的干瘦老头。

单说起白渡爷的来历，小福幼时喝糊糊的时候，啃玉米的时候，和姐姐去瓜地拍香瓜的时候……就听到过无数次。大家谈论着白渡爷是如何被木盆装着从河里漂到有福村，被一个姓白的驳船船夫瞧见，成了村上收留的孤儿，之后又靠吃百家饭长大……

相比于写作业，小福最喜欢听这些故事。只要给个机会让他从作业上溜一会儿号，他便跑到白渡爷那里去。因此，小福听了很多白渡爷的故事，虽不知真假，但他觉得最奇的当属这水上来的白渡爷却根本不会游泳，甚至还怕水这件事了。

“当时，村上没人会渡船，只有我还留着手艺。但是，我不会游泳啊！”白渡爷从嘴上拿下烟袋，在台阶上磕两下，“我就请求村长，给我三天时间。”

小福想不出，一个怕水的人，是怎么每天将自己硬按在水里学游泳的。

“心里仍是很怕的，總想从水里逃出来，但不甘心，就又钻了进去……只要得空，村里人就去看我游泳，没去看的也会问‘白渡爷会游泳了吗？三天了，眼看太阳落山，我才把游泳学成。”

后来的那段，小福更常听了，因为带着些传奇色彩——据说白渡爷第一天开船，河里的鱼都高兴得一个劲儿往水面上蹿。

“嘿，这白渡爷就应该和白渡船绑在一块儿！”村里人的话风传得就是这么快，但白渡爷从不细究这些，他只知道自己成了白渡船的主人。

白渡爷的船与河的故事，在有福村流传了几十年岁月。

小福最爱听白渡爷说故事，说自己是如何看着对岸的树越来越高，越来越茂盛。每当这时，一种奇妙的情绪就会悄悄充盈小福的心，小福心想：“哎，如果我是白渡爷，绝不会守着一个地儿，一定驾上这艘船，去世界其他地方看个遍。”

但今天，河水稍显寂寞，大家一下子把白渡爷给忘了。此刻，白渡爷正一个人仰躺在船上，脸上扣着草帽。

小福隐约感觉，从前一群孩子站在岸上眼巴巴等白渡船的光景，再也不会有了。

3

“白渡爷啥时去城里投奔闺女啊？”桥通了一两天后，有福村便又冒出新话题了。大家都觉得，白渡爷是不是担心那桥不结实，村里有不少老人都喜欢担心这担心那的。

“白渡爷，您放心，这桥结实着呢，您就去安心享享清福吧！”

小福每天都能听到大家这样劝白渡爷。

但越劝，白渡爷好像越不爱搭理人。连小福跑去找他玩儿，白渡爷也只一袋袋地抽烟。

一切像突然间翻了篇儿，大家好像也一下忘了从前没有桥的日子。这是白渡船和白渡爷的窘境，但却是村上的喜事。

小福做梦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孩子骑着自行车越过河面。

“咱们再去半空飞一会儿吧？”这天放学，有自行车的孩子又在校外这样喊着。

这已经成了一句新口号，“去半空飞一会儿”，就是说，孩子们要到桥上来场自行车比赛。

现在，村上已经有三个孩子有骑自行车了，当然不包括小福。但他仍赶忙将桌面上的书本笔袋一股脑放进书包，向教室外跑去。

嘿，自行车比赛，能去围观一番，他是绝不愿意错过的。

嗖嗖——

“在白渡桥上骑一个来回！”孩子们这般叫嚷着，没有车的孩子跟在后头跑。

嗖嗖、嗖嗖——

小福跟着跑了起来，他的腿像安上了车轱辘，前面车子在土路上颠簸着往前冲，车铃声惊起一阵狗叫，几只鸡吓得飞过篱笆！

小福和同学们继续笑闹着跑，可今天，这些孩子的运气却真不怎么样，一个转弯，险些撞到一只大鹅身上。

在有福村，大鹅是头号的暴脾气。这些三五成群的家伙最不好惹，遇事从不礼让，追着就开始啄车轱辘，吓得三个蹬车的孩子赶紧骑，大鹅眼看撵不上车了，就冲着后面的孩子冲了过来。

“哇——快跑！”

“鹅来了！”

好一阵手忙脚乱的！但这小小的插曲，并不能阻止孩子们的狂热。没一会儿，他们又聚在一起，嗖嗖、嗖嗖、嗖嗖——在白渡桥上“飞”了起来。

这火热的气氛，也将小福心底的渴望点燃了。回家后，他鼓起勇气对妈妈说：“给我买一艘自行车吧！”

不知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小福就是叫不准自行车的量词。他常常把“一辆自行车”，说成“一艘自行车”。

小福妈正焙黄豆，一听小福这么说话，不禁又联想起他的学习成绩，熊熊怒火便跟着炒勺蹿了上来：“还一艘自行车？先把学问学好了再说！”

姐姐在一旁赶紧冲小福挤了挤眼睛，小福像被戳破的气球，蔫蔫地走出厨房。这个年纪的孩子哪儿敢继续挑战大人的权威，只能把话憋回去，比如：“如果买了自行车，我上学也方便了，去对岸也方便了，我还可以给家里买东西去……”小福原地转了两圈，觉得当小孩真不自由，要说自在，还得属漂来漂去的白渡爷。

他决定去白渡爷那儿看看。

4

小福转身便蹿出了门。他飞快地跑过老磨盘，将坐在门槛上玩手机的人、地头上直播种地的人，以及许多慢腾腾的人都甩在了身后。

村子里，新与旧不停交织着。一夜间，好多新鲜的东西顺着畅通的白渡桥涌了进来。

小福跑到白渡船那边的时候，白渡爷果然躺在船上发呆。白渡爷仿佛已经和船板长在了一块儿，船随着风一晃一晃的，他的眼睛不知瞧向哪儿，看不真切。

小福也想试试那样发呆，便躺在了草地上，没想到不一会儿便睡着了，也许梦里自己会有一辆自行车。

意想不到的是，过了几天，小福真的骑上了一辆自行车，虽然不是他的。

小福站在院子里，崭新锃亮的自行车就立在他身旁，车子到他胳膊肘那么高，但好在他腿长，不怕够不到脚镫子。他轻轻地拨动着车铃，之前看着别的孩子骑车时，老早就想这样做了。一下、两下、三下……一连串的铃声在院中回响。

小福没停，他就是要特意多按几下。这清脆的声响极其悦耳，只要一听，就知道哪家添了自行车。

这是一种自豪的宣告。

小福还想一边骑上车一边按。这般想着，他便摇摇晃晃地在院子里骑了起来，由于技术不熟练，险些撞到了墙，逗得一旁的姐姐直乐：“你可消停会儿吧，一会儿妈又该说你了。”

“说也要按，我还要学骑车。”

“那你学吧，看看你胳膊腿灵不灵敏。”

“这和胳膊腿有啥关系？我都打听了，这靠的是平衡，懂不懂？我这么聪明，啥学不会！”

小福立下豪言壮志，便认了真。当他终于不再把“一辆自行车”说成“一艘自行车”时，他学会了骑车。

這下，他更是逮到机会就要按几下车铃，怎么也按不够。最后恼得大人们烦了，拿着擀面杖出来冲他瞪眼。

小福缩缩脖子，没一会儿又按了起来。这回，他用手仔细捂着车铃，慢慢地拨动，声音就没以前那么响了。到后来就彻底没人管小福了，倒不是大家对此习以为常，而是人们的注意力又被一样新东西吸引去了——土路上，响起了电动三轮车的突突声，一踩油门，车子几分钟就能顺着白渡桥到对岸……有了电动车，买菜更方便了。

小福乐得清静，继续满村飞。骑到桥边时，他又看到白渡爷躺在船上发呆。现在，连他也渐渐想不通了，新东西这么好，白渡爷还有啥想不开的？

这股劲头一直持续到某天，小福在路上没骑稳，将车把磕掉了块皮，才蔫下来。

他挠了挠头，不知怎么和姐姐说，毕竟，这自行车不是属于小福，而是属于姐姐。车子是准备在她出嫁那天，装在婚车后备箱的。准姐夫家那儿有个奇怪的婚俗，接新娘子不能迟到，准姐夫便备了辆自行车，以备不时之需，先给姐姐送来，是想让她先玩几天……

5

姐姐倒不计较什么新与旧。在她看来，喜欢的、舒服的就是最好的。

但十里八村不同俗。姐姐又是村里头一个坐车结婚的，在此之前，女孩们接亲都得坐白渡船先到对岸。大家都说，姐姐赶上了好时候。妈也更加上心，准备了好多东西，想要一切尽善尽美。

“吃饭了。”妈端着菜从厨房出来，一眼看到低着头的小福，“你又闯祸了？”

“他刚从外面跑回来。”姐姐赶紧跟妈打马虎眼，又转头对小福说：“去洗脸

吃饭。”

小福赶紧去接水洗脸。

“这车子怎么了？”妈妈出门看到自行车，问道。

“哦，我刚才挪了下，碰到墙上了……”姐姐帮小福打掩护。

小福暗暗松了口气。

结婚真不轻松，小福也没空出去玩了。妈恨不得把全村的亲戚都调动起来，买棉花、缝新被，转眼之间就到了姐姐结婚的日子。

大家都期待坐车接亲是什么模样，桥面却忽然开始装起了路灯。

小福不懂，为什么新桥还有那么多东西要维修的。况且，还非得赶上姐姐出嫁前。

“桥灯装好了没？”

“还在装。”

这两天，小福每隔几个小时就跑出去问一次，“工程施工”的牌子挡在桥面上，小福就隔着铁板子冲里面喊着问。

当然，来问的不仅是小福，修桥那半年，整个有福村对这桥的关注都没这么勤。

嗖嗖嗖的自行车没法骑了。

突突突的电三轮车没法开了。

卖菜的、买东西的、进城办事儿的都只能眼巴巴地等着。

但小福等不了，姐姐的婚礼是大事儿，不能迟一点。小福用鞋尖碾着石子，忽然，他一拍脑袋，对了，我们还有白渡爷呢！他赶紧往白渡船那边跑，跑得鼻涕都淌了出来，汗水在脸上流着。

没有白渡船缝河面的日子，那里连孩子们的水漂、呼喊都不见了，只剩无数的野花野草，美化着河岸。吸饱了太阳光的芦苇，几乎把白渡爷的船吞了下去。但离得老远，眼尖的小福就看到白渡船隐隐停在那儿呢！

“白渡爷！白渡爷！”小福等不及跑到跟前，便呼喊了起来。他倒豆子似的说了姐姐要结婚以及修桥的情况，想请白渡爷再开船。

白渡爷正呼噜呼噜地吃一碗海带，将海带当面条似的吸溜光后，二话没说，点了头。

小福一下子跳起来就往家里跑……

大家这才忽地想起，对啊，他们还有白渡船！这是有福村几十年最牢靠的倚仗，也是从未改变的依靠。

白渡船又慢悠悠地划开了水面。但两天后，白渡船只属于姐姐，那天，其余人谁也不载。船被白渡爷打扫得干干净净，还贴了大红的“喜”和“福”字，小福坐在姐姐旁边，给姐姐压船。姐姐忽然想起，当年，白渡爷送村里孩子进城读书以及自家女儿进城时，也是这么隆重。

白渡爷一篙一篙将船摇到了对岸，就像他以前无数次用船将两岸“缝”在一起那样。

天空的云时而被船抱在怀里，时而又顽皮地跳出去。姐姐和小福站在岸边，看着白渡船又默默地钻回了有福村的怀抱。

“今后，我一定时不时坐坐白渡船，给白渡爷当乘客。”小福高兴地说。

这时，小福忽然就懂了白渡爷，他怎么会轻易离开呢？怎么舍得离开呢？有些联系，只会随着时光推移越来越紧。

就像家，永远缝在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