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紫银[中国海洋大学,山东 青岛 266100]
《浮士德》是德国歌德的伟大诗剧,第一部和第二部分别问世于1808 年和1832 年,讲述中世纪一名不安于现状,不断追求、自强不息、勇于实践的德国男子的故事,被认为是对西欧自文艺复兴以来的三百年历史的总结。《纳尔奇思与歌尔得蒙》是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于1930 年发表的小说,讲述14 世纪被父性压抑的修士歌尔得蒙,为寻找自我流浪世俗,在女性爱欲的激发下,领悟了艺术的真谛,实现了内心的和谐统一。这两部作品相差百年,但都成为人们津津乐道、阐释不尽的经典,作品中对人类精神的隐喻具有可比较之处。
马克思曾讲:“道德的基础是人类精神的自律。”而情感是人类精神生命中的主体力量。道德与情感、理性与感性、灵与肉等正是贯穿人类精神的两个方面。在《浮士德》中,以《圣经》为主要载体的希伯来基督教文化和经过意大利文艺复兴发扬光大的古希腊罗马文化构成了人类精神的“理性与感性”隐喻;在《纳尔奇思与歌尔得蒙》中,献身于思维科学宗教信仰的纳尔奇思和流浪大地纵情爱欲献身艺术的歌尔得蒙也构成了人类精神“理性与感性”的隐喻。作者的时代不同、故事的情境不同,但浮士德和歌尔得蒙都在人类精神“理性与感性”的二元对立统一中挣扎和探索,寻找人生的意义。
诗剧《浮士德》第一部分讲述的是浮士德与格莉琴的爱情及其悲剧结局。在悲剧开始,他说:“如今,唉!哲学、法学和医学,遗憾还有神学,我全已钻研。可到头来仍是个傻瓜,并未比当初聪明半点!”浮士德生出对书本知识的质疑、对人生短暂的感慨、对读书生活的厌烦,其实是对这种理性精神统摄下的单调生活的不满。在对地灵的呼唤中,浮士德表达了对充沛生命活力的向往,魔鬼靡非斯托借此与浮士德达成契约,为浮士德提供了再度沉溺享乐的青春和生命。借助靡非斯托的力量,浮士德两度送宝盒给格莉琴并获得了她的好感,然而两人结合却带来惨痛的后果:浮士德杀死了格莉琴的哥哥瓦伦廷,格莉琴毒害了母亲并淹死了与浮士德的孩子。当浮士德来监狱解救时,格莉琴说:“我不敢走,我无所指望。逃有啥用?时时受到监视。逃出去讨饭也很可怜,加上良心还受到咬噬!”“天父啊,我属于你!救救我!”浮士德厌倦了枯燥的理性生活而寻求爱欲和情感欢愉,却发现以己之力无法逃避命运的无常和道德的束缚,再次陷入痛苦之中,甚至发出“哦,真希望世上没我这个人”的感慨。这份爱情遭到了宗教道德的阻挠,使双方陷入痛苦之中,展现了人类精神中二元的对立。
小说《纳尔奇思与歌尔得蒙》中,歌尔得蒙从一名虔诚的修道院修士转变为流浪大地与无数女子寻求肉体欢愉的浪子,从理性走向感性,从“灵”走向“肉”。小说通过歌尔得蒙对自身心灵的认识过程,来展现人类生命理性与感性的斗争过程。其最初的情欲萌动来自于与修道院外乡村女孩的接触:
“歌尔得蒙!”她轻轻唤道。歌尔得蒙脚下像生了根。
“你还来吗?”她问。她那羞怯的语音听上去宛如一声轻轻的叹息。
歌尔得蒙摇摇头。姑娘伸出两手捧住他的脑袋,他的太阳穴感受到了她那小手传来的温度。姑娘俯下身子,直到自己的黑眼睛紧紧靠着他的眼睛。
“再来吧!”她柔声说,嘴唇轻轻挨到他的嘴唇,孩子气地吻了吻。
这是歌尔得蒙第一次接触女性的体验。这次经历之后,歌尔得蒙在修道院开始焦灼不安,满心都是对自己违背宗教道义的愧疚。一方面来自父性的理性要求他恪守教规,成为一名优秀的修士,另一方面来自母性的感性的呼唤已经激醒了他的内心,然而理性压迫着感性,他感觉到痛苦。在尊敬的师长和朋友纳尔奇思的引领下,歌尔得蒙终于愿意面对自己内心来自母亲的对鲜活生命的感受和热爱,感性战胜了理性占据了歌尔得蒙的生活。然而路途中因自卫杀死流浪汉维克多的罪恶感仍折磨着他鲜活的生命。歌尔得蒙与浮士德都对理性精神占主导的生活感到压抑,在投入感性世界寻找欢乐的过程中,又时时刻刻面对道德与情感斗争的痛苦。
诗剧第二部分浮士德开始追求荣誉、权利和财富等现实功名利禄,然而在为皇帝做奴仆的过程中,他发觉这一切是虚妄的,并在一个偶然的契机之下,开始寻找希腊美女海伦。朱文利认为浮士德与海伦的结合“是一种象征,属于精神之爱,这种爱并不来自浮士德的自然欲望,是一种灵的渴求,海伦在此早已失去了尘世的感性意义,而具有了纯粹超越的精神性意义”。正是在精神上对海伦代表的希腊艺术美的向往,浮士德才能跨越时间和神话,与海伦结合。正如作品中刻戎所说:“神话里边的女性实在太特别,诗人需要根据需要随意进行描写:她永远不会成年,也不会老,始终是秀色可餐,身段苗条,幼年遭拐骗,老了仍被追求。”海伦与浮士德相遇时的三次对答既是二人心心相印的体现,也是希腊文化与北欧的日耳曼文化发生了共鸣和融合。爱子欧福良意外身亡,海伦陷入痛苦追随欧福良去往冥界,只留下衣服和面纱,象征着浮士德追求艺术美的失落。不断追求的浮士德再次燃起对现实生活的热情,希望筑造堤坝填海造地,创造事业造福人类。浮士德将靡非斯托为他掘墓的声音误认为在开挖壕沟,在满足的事业心中领悟到生命的真谛,在崇高的幸福感中离世。浮士德在格莉琴的爱情中承受了灵与肉的折磨,转向追求海伦的艺术美,艺术美的虚幻让浮士德最终将理性与感性的统一于创造人间乐土的崇高愿望中去。
小说《纳尔奇思与歌尔得蒙》中的歌尔得蒙在感性世界的游历中也走向艺术美的追求。在流浪中,纳尔奇思自身散发出的魅力引起了无数女人的爱慕:吉普赛女郎莉赛领他进入情欲的大门,他便在无数乡村女子、骑士的女儿莉迪亚和尤丽娅、雕塑师傅的女儿莉丝贝特等女子身上感受到了生命的诸种美好。与浮士德逃离感性世界的痛苦不同,歌尔得蒙沉浸在感性世界的美好中,在女人的美好形象中渐渐发现自己内心那个日渐凝练的理性形象:“在日复一日的流浪途中,在搂抱着爱人的销魂的夜晚,在一个个满怀憧憬的时刻,在生死攸关的危急关头,他母亲的脸都在起变化,变得更加多姿多彩、深刻和复杂了。它不再是他自己母亲的容颜,而是从它的特征和肤色中渐渐演化出了一张非个人的脸、即夏娃的脸、夏娃的形象、人类之母的形象。”
这引导他投身艺术世界,在母亲形象的指引下找寻生命的意义,然而他的路途却是万分艰险。他经历了鼠疫,见识了生命的脆弱和残酷,尤其是唯一一个愿意随他流浪的女子莱娜,已有身孕却因意外事件感染瘟疫而亡。对于享尽生命欢愉的歌尔得蒙来说,这无疑对他的生命热情造成了巨大的打击。直到要上绞刑架,他才幡然醒悟,要回到母亲的怀抱中去。在纳尔奇思的协助下,歌尔得蒙终于完成了集圣母、母亲和情人为一体的抽象化的雕像,在艺术殿堂中实现了感性与理性的统一。与浮士德最终投向现实世界,在创造伟大事业中完成理性与感性的统一不同,歌尔得蒙以自己在感性世界里的经历撷取了艺术殿堂的成就,实现了理性与感性的统一,找到了生命的归处。
歌德笔下的浮士德,永不满足现状、不断追求真理,将理性与感性统一于现实世界;黑塞笔下的歌尔得蒙,天真热情、温柔烂漫,在感性的爱欲体验中提炼出伟大的艺术形象,将感性与理性统一为一体。作品人物的经历与选择的不同离不开作家所处的时代背景。歌德(1749—1832)生活在西方资本主义上升和发展时期,其间的启蒙运动正是为其进行思想准备。启蒙运动中的个性解放和理性精神在《浮士德》中就表现为浮士德在爱欲、艺术、现实实践中追求和探索。与浮士德不同,赫尔曼·黑塞(1877—1923)生活于资本主义发展的辉煌时期,工业革命使人类的生活水平得到了改善,也使人类的自信心膨胀,这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埋下了伏笔。经历过“一战”的黑塞,对那个注重物质、讲求实际的时代感到失望,因此在人类理性与感性的挣扎中,转向艺术领域寻求统一。通过比较浮士德和歌尔得蒙,分析“理性”和“感性”这一人类精神命题的矛盾,反思不同时代人类面对这一命题时的选择。
① 〔德〕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15 页。
② 〔德〕 歌德:《浮士德》,杨武能译,中国书籍出版社2005 年版,第19 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 〔德〕 赫尔曼·黑塞:《纳尔奇思与歌尔得蒙》,杨武能译,译林出版社2015 年版,第29 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 朱文利·浮士德:《人类精神的隐喻》,《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5 年第10 期,第143—146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