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绽放的太阳花

2021-06-20 02:26杨波张永
红领巾·成长 2021年2期
关键词:阿达奶糖阿木

杨波 张永

阿木  9岁

性格坚毅内敛,情感细腻,善于站在他人的角度考虑问题。

阿依  5岁

心思敏感细腻,上学前后性格变化大,是个护食的小“吃货”。

蒋一舟老师  28岁

性格温柔有耐心,为了大山里的孩子,无怨奉献青春,如松竹般坚毅。

黄正阳  9岁

性格开朗跳脱,情感丰富,富有爱心。

村支书杨宜  38岁

经常裹着查尔瓦行走在村落山间,像一位风雨无阻的侠客。

吴健华老师  45岁

学生口中的“黑面神”,实则内心温柔,笑起来眼睛眯成长线。

第一章  蒿草的味道

阿木放学是跑回家的。

几滴汗顺着眉梢滚进眼角,阿木疼得有些张不开眼。

等歪歪扭扭的山路被远远甩在身后,山坳口就露出了一个斜斜的檐角儿。额头亮涔涔的汗来不及擦,阿木连忙钻进了家门。

屋子里黑压压一片,站了几个村里人,正低声跟爸爸说着什么。昏黄的油灯在角落里忽明忽暗,斑驳的土墙映出几条手舞足蹈的黑影来。

“阿普(阿普: 彝族人民对祖父的称谓)!阿普!”

阿木蹲在床前,轻轻拉着爷爷枯柴般的手指。

爷爷的眼球动了动,被盖在皱巴巴的眼皮下,好像两颗缓慢转动的小豆子。等眼睛张开了,眼球上却覆着雾蒙蒙的浑浊。

“阿木……”

“阿普!我放学了,还带了奶糖回来。你快吃,吃了就不难受了!”

阿木撕掉彩色糖纸,把奶糖小心地喂到爷爷嘴边。

爷爷看着阿木,呼出的气跟拉风箱一样响。

“阿,阿普,不吃……给妹妹……”

阿木扭头,看到妹妹坐在床边,两根羊角辫儿歪着,一双眼睛却又大又亮,像是浸了水的葡萄,正巴巴儿地盯着自己手里的奶糖。

阿木揉揉妹妹的头发:“阿依乖,等阿普的病好了,哥哥的奶糖都是你的。”

“咳咳!咳咳咳!”爷爷忽然大咳几声,然后嘴唇猛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呻吟。

“你们两个快回屋,莫要闹你阿普!快走快走!”

妈妈扯了一下阿木的手臂,奶糖滚到床脚边上,阿木想捡起来,妈妈却拉着他和妹妹往隔壁的屋子赶。不过没走两步,妹妹忽地挣开妈妈,跑回木床边,一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奶糖就往嘴里塞。

木门关上了,阿木牵着妹妹的手,透过门缝往爷爷的屋里看。

妈妈手里拿着几根青蒿,沾上清水洒在屋子的各个角落,嘴里咿咿呀呀地低声念叨着什么。门缝忽然挤进一阵风,油灯里的火被吹得跳动起来,在墙上映出一条影子,像跳舞的黑妖怪。爸爸坐在床旁边,眉毛紧揪,严肃的面孔被火光映得黑红一片。

很快,有干枯的蒿草燃烧的味道从门缝里飘进来,混着屋檐水的气味儿,有股淡淡的土腥味儿……

当天渐渐冷起来的时候,爷爷就有些不对劲儿了。

平日总爱去村里溜达的爷爷忽然不爱出门了,变得喜欢待在火塘前一动不动,也不怎么说话。妈妈说秋天冷起来了,老人家不爱动弹,外头的山路上早晚都下了白霜,老出去走动也不安全。

但是前天吃晚饭的时候,爷爷忽然栽倒在地,怎么也喊不醒,嘴皮泛着不正常的绀紫色,手里捏着的土豆滚到地上,沾了一圈灰。爸爸赶紧把爷爷扶到床上,阿依吓得大哭起来。爷爷的手颤抖着,爸爸沉着脸对妈妈说,怕是中了邪,然后披上查尔瓦(查尔瓦:彝族服饰。它形似斗篷,长至膝盖之下,下端饰有长穗流苏)冒雨去村子里请毕摩(毕摩:彝族文化中,专门替人礼赞、祈祷、祭祀的祭师)前来驱邪治病。

一连两天,家里都萦绕着蒿草水汽的味道。

石头被烧得滚热之后,和青蒿一起放进水中,一阵苦香就随着蒸汽弥漫了整个屋子。味道有时很淡,但有时又浓又苦,熏得阿木睡不着觉。

喃喃的低唱在阿木的梦中回旋,偶尔会响起清脆的铃声。阿木以为自己被梦迷住了,但是猛地一扭头,又从门缝里看见爷爷屋里亮着火光,吟唱声也断断續续地传进门来。

驱鬼的时候,爸爸不让孩子进屋,妈妈则把尖尖的麦穗用线拴着,挂在阿木和妹妹的胸口,说是用来避鬼的,千万不能摘下来。阿木摸着胸口的麦穗,抿紧嘴巴。他从来没有见过鬼,但也知道鬼是害人的坏东西!

他宁愿这烧蒿的味道再浓些,把缠着爷爷的坏鬼都赶走!

但,要是赶不走,又该怎么办?

屋子里又传来爷爷大声咳嗽的声音,他咳得几乎停不下来,同时还伴随着剧烈的呕吐声。

爸爸连忙给爷爷顺气。这时,门外突然有人在喊爸爸的名字,阿木一听,就知道是村子里那个最爱管闲事的杨叔。

阿木看到杨叔拧着浓黑的眉毛,怒气冲冲道:“我今天才听徐方说起这件事,不然,都晓不得你的阿达(阿达:彝族人民对父亲的称谓)病成这个样子咯!徐方还说劝都劝不动你,老人家这样拖着,要不得啊!快点儿把人背起下山,我打电话喊了县城的朋友过来接人去医院!搞快点儿!”

“杨大哥,我都喊了人赶鬼了,鬼走了,我阿达就好了。”

“莫说鬼不鬼的,去医院看了,病才好得快。”

阿木爸爸垂着头,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这几天,爷爷的病看起来是越来越严重了,他心里也隐隐有些不安。

“跟你说了,要相信科学,人得病了要是都因为有鬼,那医院开起来是干啥子的?医院治好的大病小病,都是靠赶鬼赶走的啊?”

“杨大哥,你也晓得,我们屋头没得几个钱……”

“莫说这些!先把你阿达背起走,钱我给你垫,我喊的朋友应该快到山脚脚下咯。人家半夜爬起来帮你,你不能让人白跑一趟嘛。”

爸爸咬咬牙,也不多考虑了,直接走到爷爷床边:“阿达,我现在就背你下山去看病。”

爷爷喘得厉害,这会儿却像忽然松了一口气一样,能开口说话了。

“我,我不去。你煮两个蛋给我吃嘛……吃了,就好咯。”

爷爷说得很慢。阿木爸爸耐心听爷爷说完,然后劝道:“阿达,我先带你去医院看病,等你好了,回来就给你煮鸡蛋吃。”

“不去哇,去不起……吃蛋,就好。”

阿木家養了三只母鸡,平时鸡蛋攒上一两个月都舍不得吃,要拿到山下去交换一些日用品,逢过大年的时候才会一人煮上一个,算得上是很稀罕的食物了。

爷爷的声音颤巍巍的,不过,这回爸爸没有听他的,而是十分坚决地要背爷爷下山去看病。他拉着爷爷坐起来,转身要背爷爷,杨叔赶紧上前搭了一把手。爷爷身上早就没了力气,只能趴在阿木爸爸的背上叹气。

“我不去哇……不去……”

杨叔安慰着爷爷:“老爷子,去医院看了,你就好起来了,到时候,你又能在村子里头到处耍了。”

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阿木突然冲出来:“阿达!我也跟你们去!”

妈妈立即拉着阿木的手臂:“阿木,别耽搁你阿达,回屋去!”

“我要去!外头天这么黑,路又不好走,我去给阿达照路!”

阿木手里握着上学用的小电筒,跑到爸爸跟前,拉着爷爷的衣角。

杨叔说,他会送爸爸到镇上去。但是,阿木抿着嘴,又倔又犟,谁劝也不答应。

那可是他的爷爷啊!

爸爸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同意让阿木跟着。

大山绵延,如同在黑暗中蛰伏的野兽。蜿蜒的山路在两旁杂草的遮掩下,叫人看不真切。

大山里的路,都是山里人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窄窄的一小条,两边野草葱茏,但你就能认出那条路来。不过,青叶村地势崎岖,即便大家走的已经是最便捷、最好走的路,也有可能一不小心就踩中某个隐蔽的窟窿。

杨叔打着手电筒走在爸爸前面探路,阿木就跟在爸爸身后照明。

两只手电筒发出的光芒幽微,在磅礴昏暗的大山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一路上,大家都没有说话,很快就走得满头大汗,衣衫湿透了。只听到野草刮过裤腿的沙沙声,爸爸越来越重的喘息声,还有爷爷时不时的哀叹声。

大家都想着再走快一点儿,快些到山下。

青叶村在大凉山深处,又远又偏。村里没有卫生所,村民们平时有个什么小痛小病忍一忍、挨一挨就过去了,再不济,上山找点儿药草,要实在病得严重了,才会下山看病。镇子离村子远,得先走上十几里的颠簸山路下山,再沿着土马路走上个二十来里才到镇上。运气好的时候,可以遇到载人的牛车,省下几步脚力。

走了一个小时,山路越来越陡,阿木几乎要手脚并用地攀着走了。即便是山里长大的孩子,此时面对如同家常便饭一样的山路,阿木也有些吃不消了。

汗水不断从额头滚进眼睛里、脖子里,用手一揩,不知道沾了什么东西的手就把眼睛揩得生疼。不过,阿木愣是一声不吭,好几次他实在扛不住想停下来,但回头一看到爷爷,就强迫自己继续向前。

阿木拼命地扬着脑袋看向前方,却连一星半点儿的山路尽头都看不到。

这一段路,杨叔和阿木换了位置,阿木在前面探路,杨叔跟在爸爸后面,这样,如果路太陡,杨叔就可以托阿木爸爸一把。

在这样漆黑的挣扎中,天上竟然又下起了细密的小雨,落在脸上像小小的雪粒,沁凉沁凉的。

“杨叔!杨叔!给我阿普披件衣服遮着雨吧。”

阿木脱下外套,要杨叔给爷爷披上。杨叔害怕阿木冻着了,本想拒绝,但一看,自己和阿木爸爸因为出门急,都只穿了一件单衣,再脱就得光膀子了。杨叔只好接过衣服搭在爷爷头上,然后又安慰爷爷:“老爷子,你撑着点儿,有什么不安逸的地方就说出来,我们很快就下山了。”

爷爷低低地哀叹了一声:“我就说,不去医院啊……我吃个蛋,睡一觉就好了,你们非要去……”

爸爸没有说话,托着爷爷腿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一些,然后继续闷头前进。

雨并没有下很大,但路很快就变得泥泞湿滑,一脚踩下去全是稀泥,这无疑加大了赶路的难度,三人的脚步又不由得慢了下来。

阿木努力把路边的草拨开,好让爸爸看得更清楚一些。黑暗中,他眼前一片浑浊,口鼻弥漫着土腥儿味,双腿机械地移动着。他不愿意停下来,也不敢停下来——停下来就走不动了。

“阿木!”

背后忽然传来杨叔的一声大喊,阿木立即回头,然后就眼看着爸爸往旁边的草丛里倒去,杨叔一手攀着路边的树,一手抓住爸爸的手臂。

“阿木,快过来拉一把!”

阿木立即扔了手里的木棍,拔腿跑过去,一屁股溜到斜坡下,然后,伸手用力托住爷爷的后背。

阿木爸爸一只手紧紧托着爷爷,另一只手抓住路边的茅草,三人总算是爬了上去。杨叔和阿木爸爸开始轮流背爷爷,阿木走在最后面,脸上湿漉漉的一片,不知道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

阿木抬手抹了把脸,仰头只看到一片浑浊漆黑的天空。

不巧,小小的手电筒掉在了稀泥里。阿木赶紧把它捡起来,一边走一边在衣摆上擦了擦,重新打开,好在还能用。不过,可能因为浸了水,电路不是很稳定,灯光一闪一闪的。

等下山走到土马路的路口时,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

杨叔喊来的牛车就停在路边等他们。爸爸和爷爷上牛车后,阿木也抓着车轱辘想要爬上去,爸爸却说:“阿木,你回去。”

“我不干!我也要送阿普去医院。”

“你一个娃儿,去了能干啥子?快回去!”

“我不!”

“这车就这么大,能带几个人?你不要耽搁你阿普去看病。”

杨叔拍了拍阿木的肩膀:“阿木乖,这个牛车带多了人就跑不快了,阿普去医院就去得慢。阿木跟杨叔回家。”

阿木张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爷爷,拉了拉爷爷的手,然后低下头去。

等看到牛车消失在了路口,阿木才跟着杨叔往回走。

爷爷是两天后回来的。阿木再也没见他张开眼睛,也没听到他大声咳嗽了。

他聽到爸爸对妈妈说,镇上的卫生所说治不了,爸爸就带着爷爷连夜赶去了县城的医院。到了县城,医生说爷爷是严重的脑溢血,来晚了……

阿木连着好几天没有去学校上课。

他坐在爷爷的床边,安静地张着大眼睛,仰头去看屋中彩色的雕刻装饰。

那是爷爷前不久才给家中的家具木框新雕的花纹图样。花鸟虫鱼,爷爷都刻得活灵活现,他曾是村子里最会雕刻的巧手。线条流畅的,是俏生生的葡萄藤;孔武有力的,是山鹰利爪;还有那只可爱的狐狸,是阿木跟在爷爷身后,亲自涂的颜色……

阿木想,爷爷怕是再也不能带他一起雕花刻图了。

村里的人来来去去,说着些他听不懂的话,有的人哭,有的人笑。

阿依紧挨阿木坐着,一会儿看看爷爷,一会儿又看看阿木。阿依拉拉哥哥的手,但是哥哥没有跟她说话,阿依只好去看墙角那几只正在搬家的蚂蚁。

阿木想起以前爷爷教他编过的小蚂蚱,于是找了些苞谷叶子,坐在床前一只一只地编起来,编好了就放在爷爷的床沿上。

没过一会儿,屋子里忽然涌进来很多人,妈妈开始哭起来,然后,她拉拉阿木的袖子,说爷爷带了他这么久,阿木有点儿孝心也该为爷爷哭一哭。但阿木看到满屋子都是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围在爷爷的床前,他就是哭不出来。

妈妈开始骂他,然而阿木的眼睛又干又涩,根本不可能哭,他只感到害怕,说不出来的害怕。

屋子里闹哄哄的,什么声音都有,还有人在唱着什么。

阿木头晕目眩,什么都看不清、听不清。

这时,阿依忽然放声大哭起来。两行眼泪从她的脸上流过,留下两道灰不溜秋的泪痕。她那双在地上玩过蚂蚁、沾着泥巴的手,不停地在眼睛上揩,弄得一脸都是湿漉漉的污浊泥灰。

然后,爷爷被抬出了屋,阿木被推拉着跟着上了山。

庄严肃穆的毕摩念诵着《指路经》,风刮过山峰,在耳畔呼啦作响。

高高的柴禾堆已经搭好,爷爷被放在了上面。

所有人都围在爷爷的四周,鞭炮声在不远处接连响起。

阿木张大着眼睛,当看到大火逐渐燃烧起来的时候,他的嘴角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眼角也忍不住跟着用力下撇。然后,声嘶力竭的哭声从阿木的嘴巴里爆发出来,眼泪也像是泄了洪的大水,奔涌而出。

“阿普!我的阿普!阿普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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