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丽
车窗外模糊一片,懵懂中仿佛还在故乡,残梦连接着异地的黎明,慢慢置换着陌生的景观。
同样是古老的土地,墨西哥也依然沉睡在晨曦初露的时刻。只是那些更古老的空间退场了,神像,金字塔,天文台,玛雅遗址,阿兹特克文明,幻影般的人流……再也搜寻不到尤卡坦半岛的身影,它像一片树叶那样丢失在我生命的时空深处,慢慢沉没,融化。或许一别就是永恒。
早晨7点赶赴机场,乘9点去智利圣地亚哥的飞机,预计飞行8个多小时,墨西哥时间下午6点达到,而圣地亚哥时间已是晚上9点,距离强行夺走了我们3个小时,真是莫名其妙。我该不该庆幸此前从上海飞到墨西哥凭空多出的一天时间?如果有一位善于计算时差者,利用航天器不停地飞行,是否能永驻青春,就像地球停止了运转一样?“可地球依然在自转”,记得伽利略在跪地大声朗读忏悔书之后,还是悄声嘟哝了一句,他若乘坐过飞机,能否会比爱因斯坦更早了解时间与空间的秘密呢?
墨西哥给我的时间落差曾经无比巨大,历史与现实重叠在一個空间上,而时间竟以无法察觉的速度穿越了数千年,我好像能用手牵住时间的两头,却不能触摸它的中间地带,某种失落感就好比童年以后的岁月突然消失不见了一般。还好,现实仍在。我对时差的麻木不仁就是——只要盯紧当下,就会抵御那些晨昏颠倒的错乱,不计长短地,在“相同”的黑夜睡去,在“相同”的黎明醒来。
此刻,地球在下面,我的故乡在地球的另一面——那里的时间依然在我的手表上以指针的方式存在,赫然在目,却变得十分抽象。它匀速而执拗地运行,表明唯有时间是不可更改的,并以“虚无”的假象验证着自己的“实在”,它完全可以与具体的季节和地点脱节,按照自我的意志前行。只有机舱内狭窄的空间和这接近一整天的飞行是具体的;如果把身侧的遮光板推上去,看刺目的阳光下汹涌或凝滞的白云,你会觉得那些事物也仿佛是具体的。但倘若你从空姐手中接过一杯茶,边喝边继续朝外凝望,云朵和山峦的浮现会令你大感意外,一个疾速飞行在高空的钢铁匣子,一层透亮的玻璃,就能让你远离地面和自由吹拂的空气,让你与墨西哥的诸神一般,“魔幻现实主义”地翱翔在不知所在的高处,即使不能“扬轻袿”“翳修袖”,也可以“体迅飞凫,飘忽若神”,藐视所有低矮与沉重的一切,便是安第斯山也不在话下。
其实,安第斯山就在下面,白雪覆盖,起伏连绵,像被时间的巨浪挤压出的褶皱,犬牙交织着依然疼痛的狰狞,凌厉如刀刃的线条上,雪流淌下去,一面是热烈的洁白,一面是冷峻的淡蓝,爱情达到极致导致的高冷一般,紧紧依恋着痛不可言的山峦。“美是欲望最高形式的体现”(祝勇),安第斯山的欲望是纵贯南美洲西部,成为地球上最狭长的山脉,横“身”占据九千多公里的空间,让你用漫长的时间见证雪与岩石的无限情感。它让整个智利同样变得无比狭长,并授予聂鲁达特权,让他唱出那首“我那消瘦的祖国”的诗篇。哦,是的,聂鲁达的爱情也是如此狭长与消瘦,也是如此峻拔与永恒,只有深陷其中的温柔、深情与痛,与安第斯山系的覆盖、铺展同构,与它起伏的节奏、细部的纹理互文,并落脚在每一片阴影、岩石与植物上,让安第斯山下的智利拥有了足以表述和形容它的生命与语言,明亮,抒情,刚柔相济。
但安第斯山的漫长似乎让飞机的速度失效,跨度如此巨大已经不是崇拜的理由。当飞机马上要从北半球越过赤道到达南半球的那一刻,我脑子里突然蹦出了一个最现实的念头:是不是衣服又穿多了?我知道,潜意识中渴望着陆了。窗外的景色却依然在试图缓解我的审美疲劳:波浪起伏的山峦之海,一会儿白云缭绕,显露岛屿般的山头;一会儿雾气弥漫,白茫茫一片翻腾。终年的积雪,裸露的洼地,花岗体山岩……居然还有一条远方流来的河,弯弯曲曲延伸到更远方的天际之外。始终是绵延,绵延,绵延,山脉的“戏法”仿佛永远围绕着这个本质上的“同类项”翻来覆去,无休无止。要不是在中间的智利降落,去拜会美洲三大文明之一的印加文明和马丘比丘遗迹,恐怕真的要见证它一个个地跨越委内瑞拉、哥伦比亚、厄瓜多尔、秘鲁、玻利维亚、智利和阿根廷了。我很奇怪,这么庞大的山脉,怎么会隐藏着奇特而神秘的小人国和缩头术,难道他们是想以如此悬殊的比例,突出人的渺小和自然的伟大吗?抑或是刻意制造一个个令后世疑窦丛生的谜团,偏要在山顶建造他们的城市,以证明强大的印加帝国始终是屹立在天空上的族群,有一天更会飞到宇宙深处、无影无踪?
舱外炫目的阳光和山顶白雪的反射,刺得我睁不开双眼,好半天才适应机舱内的模糊不清。闭目休息一会儿,想象自己漂浮在安第斯山的白云之上,想象身边的朋友正在睡梦中度过她的生日——美妙的、在天上飞行着的生日。云朵和山骨朵是大片大片的花瓣和玫瑰,被阳光照得晶莹透明,复被夕阳慢慢染成金色与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