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眼（五）

段子期

栏目特约主持

付昌义

南京工业大学副教授，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组委会成员，江苏省科普作家协会理事兼科幻专委会主任，中国科普作家协会科学文艺专委会委员，多年从事科幻教学和研究。

上期回顾：在李扬的地球任务即将结束时，我开始悄悄策划一个逃离计划。但是在任务结束的那一天，就在逃离计划的实施阶段，意外发生了，我住了这么多年的地下小屋竟然腾空而起，撞毁了已经恢复60%功能的地热能源站……

地热能源站的毁灭，意味着地球成了一个没有价值的荒芜星球，不会再有人回来，同时也意味着，李扬无法拒绝带我离开。登上飞船前，大K的附脑小K-直跟随我，只要伸手去够，它就往上飞，一如从前，怎么都够不着。

NES-3给我安排了一间睡眠舱，我对里面的构造并不陌生。小K离我不算太远，我假装看向别处，然后一把抓住它，整个黑色圆球的中心有一个摄像头，像是一只正在凝视我的眼睛。

“大K，你在哪儿？你会来找我吗？喂，大K你说话呀！”

没有任何回应。

舱外也毫无动静，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想什么，只能将命运转交给别人。关于小屋飞船，我只记得那个单词-Wanderer，喃喃念着，便睡了过去。醒来后，飞船已经离开地面，此时此刻我才确定，我永远失去了大K。我从未预料，自己有朝一日终将明白“未来”和“命运”一样是何等玄虚的字眼。

我冲出去找李扬，他正和NES-3掌控着航行，侧身注意到我，说：“小空，看你睡着了，怎么样，还适应吗？”

“大K他，还……”

“能源站事件，我们都没有预案，大K是智能机器人，程序不允许他……但我们已经无法调查了。出发前我跟联邦汇报过，收到带你回去的命令，所以接下来，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他輕拍我的肩膀，“准备好了吗？”

我点头，没有任何表情。

我躺回窄窄的床上，呆望着天花板，那些我想要的答案、那些大K不敢跟我提起的事，终于就像划过地球的流星，经过漫长的穿行，快要到达目的地。

好几天，我的大脑处于空白状态，有种留下自己一半身体在另一个星球的错觉。大K再无机会履行“三原则”了，他的存在和牺牲有意义吗？我被这些想法圈禁着，自责和孤独尚未被自己驯服，很长时间吃不下东西，把自己关在舱内发呆。李扬每隔几小时会来看我，但他和NES-3 -样，不知如何安慰一个刚刚失去一切的人。

我侧身背对他卧着，他将食物放在桌上，说： “KK-5跟我说过，让我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保护好你。他还说，你是地球唯一，你的灵魂比银河所有星星都闪耀……小空，你知道吗？他说这些话时并不像一个机器人，他在你身上花的时间让他变得独一无二，而你也同样如此。”

我任凭左眼的眼泪流进右眼里，发觉背对着的远比面向的更广漠，而他会明白我无声的回应。当他离开后，我向饥饿投降，飞船上的食物远比地球的可口。兜里还有两个果子，我想留给阿依娜，拜托NES-3将果子真空保存，顺便问它“Wanderer”的意思，它轻描淡写地说： “徘徊者。”

我并无惊讶，这艘飞船到处都是“Wanderer”字样，既然这一切都与“徘徊者”有关，总有一天我会搞清楚的。

这段时间，NES-3教会我很多，关于人类世界的各类常识，种族、语言、生活方式，还给我讲飞船构造和操作方式、宇航员如何在封闭空间生活、各星系和星云的名字……

在飞船上的日子，我每天都会观望星空。和从前不一样，现在是置身其中，我会用过往每一天的余温去想念大K，那个全身铁皮的家伙，那个为了保护我而存在的“人”。而我终于发现一生中最遗憾的事，就是没有跟大K好好告别。我知道他摧毁能源站是想让他们放弃地球，然后不得不带我离开。有时，没有残存的希望，反而能消磨掉他们左右徘徊的顾虑，这是他运算出的最优计划。

有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片荒漠废墟中伸出残损的金属手臂，他手中握着一颗红果子，大风吹过，沙尘下露出他的金属脸。醒来后，周围依然是一片慑人的黑暗，我轻声呼唤着大K，似乎能把他从黑暗中召回。

不久后，我在舷窗再次看到“大眼睛”，它嵌入漆黑的深空幕布里，依然像一只眼睛，中间的球形轴承支撑着整个机体，外环的环形臂如盔甲般将瞳孔围住，并保持顺时针转动。恒星光芒微微映射其上，银亮如海的光照让它看来如此完美，定是超越天工的造物。

李扬和NES-3每天都穿梭忙碌着，一个月后，飞船渐渐靠近“大眼睛”，它的质量远超想象，而这艘飞船不过是它的一根毫毛罢了。NES-3帮我打理好一切，我身穿洁白制服，站在镜前看见干干净净的自己，眼泪也光滑无依。

飞船和“大眼睛”在做最后的轨道对接，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和李扬一起站在舱门口。舷窗外有一条长长的通道，对接成功后，舱门完全打开，一个新世界就在眼前。此刻我终于明白， “大眼睛”就是“徘徊者”。

向前踏出第一步，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飞行官李扬，欢迎登陆‘徘徊者，地球任务还顺利吗？”她停顿几秒， “看来，还有一位新朋友。”是阿依娜的声音，我四下张望，整个通道都不见人影。

“阿依娜？”

李扬点头，然后对她说： “任务还算顺利，但是小空这边出了些意外。”

她向我问好： “你好，小空！”

“你认识我？”

进入“徘徊者”之后，我才发现，阿依娜无处不在。

李扬领我向通道外走去，强烈的光线剌入眼睛。我缓慢适应这里的光照，抬眼望去，那是一座繁华而梦幻的环形城市，完美得让我失语。我们四周乃至头顶上方都是这样的城市，有完整的生活社区、各式各样的建筑、空中交错的高速轨道、生机盎然的园林和小型湖泊，还有人类，鲜活地存在其中，一个丰乐无极的崭新世界。

我大口呼吸着清爽空气，肺里一阵清凉。脚下的地面光滑而坚固，四周是我看不懂的高科技，通道两旁弹出全息视频，根据阿依娜的提示，我们一直往前走，这个地方类似车站，是“徘徊者”的出入口。我的心智已被这个世界全然收摄，不禁问：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去联邦。”

我们走上一条全透明自动步道，一直通向环臂的外缘。

“那些树是怎么种上去的呢？还有那片湖，在头顶上，不会掉下来吗？这里有好多人啊，有些人为什么长得和我不一样？”

李扬没回答，摘下耳后一枚纽扣大小的感应器贴在我脖子上，说： “这是‘蜂鸟通信設备，让她来回答你吧。”

耳朵里传来阿依娜的声音： “私人模式已开启。”眼前出现一段交互影像，画面中的短发女孩微笑着说： “叫我阿依娜就好。”是她，我无数次设想过跟她见面的场景，她也常在我梦中招摇，让我难以成眠，而重逢的氛围在此刻安静地弥散。

“你在哪儿？我可以去找你吗？”

我们停留在一个柱形透明管道前，两个胶囊舱从地下缓缓升起，李扬示意我坐进去。一切就绪后，胶囊舱顺着管道，依靠一股超强磁力往前飞行。舱外的高速气流没有影响我和她的通话，她为我讲解关于这里的一切，她懂我的每一句话。我提起大K： “事实上，我跟大K-”阿依娜的话被信号截断，我保有十足耐心，也许下一秒，就能见到她。

胶囊舱停下来，我们位于“大眼睛”的“瞳孔”，穿过长长的廊道，来到控制中心，这里到处都是晶屏投影，上面显示着复杂的数据和图像。有很多人在大厅内来往穿梭，穿着同一颜色的制服，有黑皮肤、白皮肤，还有蓝眼睛、高鼻梁的，说着不同的语言。一个高高的女人经过我身旁，小声对旁人说： “看，那个地球男孩！”

有个黑人男子跟我打招呼，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而“蜂乌”里传出的声音是翻译后的汉语。

“为什么所有人都认识我？”

李扬依然没回答，带我走到一扇门前停下，将手放到我肩膀上，语气格外郑重地说：“小空，我的任务完成了，一会儿有人带你进去，别紧张也别害怕，不管你听到什么……就当作是一个游戏，好吗？”

“你不和我一起吗？”

李扬摇头，嘴角勉力挤出微笑。电梯门打开，里面站着一个机器人，它金属眼眶里的光点闪了闪，弯下腰致敬：“先生，您好！很高兴为您服务，请跟我来。”

“去吧。”李扬的手离开肩膀，我感觉身上的保护膜被撕开一角。

“阿依娜，还在吗？”

没有回音， “蜂乌”的信号似乎中断了。机器人回答我： “所有电磁波信号在联邦中心都会被过滤，然后加密处理，除了基础功能， ‘蜂乌暂时无法启用通信。”

电梯里依然能看到环形城市的奇观，很快，我们到达联邦。后来我才明白，我懵懂的少年时代在那一天宣告结束，比一无所知更不能克服的，唯有真相的荒谬。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白玉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