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学文
在那个早上,母亲离开了。
我没有哭。我不相信母亲离我而去,她只是如以往那样睡着了,那么安静,那么安详。在病重的日子,母亲经常从睡梦中惊醒,而醒着,她止不住地呻吟。现在,她香甜地睡了。原来她是高个子,原来她的腿这么直。我坐在她旁边,就那么坐着,就那么看着她。直到从老家返石,我好像都没流泪。
清明前夕,我开车回张。当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到了蔚县地界时,我突然意识到母亲不在了,突然意识到母亲不在意味着什么。她不会再站在窗前,看着我停车,不会再叫我的名字,不会再问我几点走的,路上吃了什么东西。她不会再去厨房忙碌,不会再让我到床上展展腰。她不会再早早地搬出被褥,不会再偷偷检查我的洗漱包,看我是否吃药。她不会再坐在餐桌前,看着我吃饭。她不会再叮嘱我少喝点酒。她不会再嘱咐我安心写自己的,不用操心她。她不会再和我讲乡村往事。她不会再一遍又一遍地说开车要小心。夜里,我再听不到她从睡梦中惊醒的声音,再听不见她压抑的咳嗽声,再见不到她佝偻的身影。
心陡然被挖空,眼泪决堤般汹涌。视线受阻,放慢车速,抹一把,再抹一把。后来不得不把车停在路边。
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她自己已不能翻身,需家人帮忙。当她不那么疼的时候,就会用愧疚的语气说,把你们都连累了。为堵她的嘴,我有时装作生气,有时和她开玩笑,但不管我何种神态,她还是歉疚的。某日,母亲忽然说,你孝敬。我笑着问,谁说的?母亲说,人们都这么说。我知道她想起了村庄,想起了往事。我用手指梳理着她稀疏枯干的白发,叫她别乱想,闭眼休息,总觉得养精蓄锐重要,却不懂得陪她回忆,不懂得陪她拾觅幸福时光。她是想的,但我用自以为的正确堵了她的嘴。
又一日,我要给她翻身。她让我喊父亲。父亲正在休息,我不忍喊他。她说我一个人翻不了,我说试试嘛。随后,我跪在床上,抱起她,平放后,再转过来,头脸朝向我。我喘息重了些,母亲自是听到了,甚是不安地说,把你累草鸡了吧。“草鸡”是坝上方言,指厉害、过度。如果她用别的词,也许就是一个词。这个“草鸡”附着了太多的记忆,我鼻子突然发酸,进而夸张一笑,不累,一点儿也不累。母亲疼爱地看着我,就如过去那样,我却不敢再看她。母亲不止一次地用“草鸡”,在我的童年,在我的少年,在我的青年,那天,是母亲最后一次用这个词,不是她疼得受不了,而是担心她的儿子。
关于时间,关于宇宙,人类的探索从未止步,我相信多重宇宙的存在,相信一个我在写字台前写字,而在另一重宇宙,另一个我也许干着海盗的勾当。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制造了一座循环往复的时间迷宫,几乎包含了无限的可能。而托马斯品钦在鸿篇巨制《抵抗白昼》中,描述了多重宇宙,其笔下的人物在各个世界来回穿梭旅行,就像是穿行于各大洲之间,從一个反地球到另一个反地球。
母亲离去后,我梦见她好几次。一次回村,她正从老屋出来,身体健壮,满面红光,我不由得叫出声,不知母亲的身体几时变得这么好。她和我说了几句话,匆匆下地了。我这才发现自己双手空空,竟没给她带任何东西。我往商店走,打算买些糕点,没等走到,梦再一次把我甩出来。我很失落,很不甘心,但母亲行走如飞,我甚是欣慰。另一次,家中盖房,我回去帮忙,见母亲在拌凉菜,土豆丝、菠菜。我想尝一口,结果就醒了,懊恼不已。
我再没做过她离开的梦,每个梦里,她都是康壮的,服了长生药般。我就想,母亲一定活在另一重宇宙,她还能自由穿梭于宇宙之外的宇宙。只是不知她是否还爱画画,是否还要纳鞋底,是否还给别人剪窗花。我知道的是,她从未离开。在另一重宇宙,在我的梦里,亦在我的记忆里。
选自《北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