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雷霆 周 阳
2017年,党的十九大报告中首提乡村振兴,这是新时代党解决“三农”问题的总纲领,是实现农业现代化和全面小康社会的重要抓手,其中乡村文化振兴作为乡村振兴的精神目标至关重要。截至2021年2月,我国消除绝对贫困的目标达成,乡村的经济贫困逐步缓解,但在外来文化与城市化进程的多重冲击下,农村的文化问题愈加凸显。特别是作为乡村社会的根基——农村居民的文化认同日趋濒临瓦解,直接影响到乡村振兴整体战略的实现。如何在新的形势下重构农村居民的文化认同,是“十四五”时期推进乡村振兴战略急需解决的问题。
对于文化认同,国内外学者均进行了诸多探索,研究大体可以分为从文化的视角看待认同问题和将认同的理论框架作用于文化领域两大方面。其中,从文化的角度研究认同问题,一些学者根据文化的不同侧面将文化认同归为民族认同①王希恩:《民族认同与民族意识》,《民族研究》1995年第6期。、国家认同②贺金瑞、燕继荣:《论从民族认同到国家认同》,《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身份认同③Said,Edward:Orientalism,New York:Vintage Books,1978.、信仰认同④李向平、石大建:《中国人的信仰认同模式——以儒教信仰为中心》,《社会》2008年第6期。等多个类型;而对于将认同理论作用于文化领域,部分学者以认同理论作为研究基点,探讨了文化认同中的个体认同⑤王成兵:《试论个体认同与集体认同之间的内在关系》,《理论学刊》2007年第8期。和社会认同⑥[美]乔纳森·弗里德曼:《文化认同与全球性过程》,郭健如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等。与此同时,伴随着国内新农村建设的开展,近年来国内不少学者也开始聚焦于农村的文化认同问题⑦赵旭东:《文化认同的危机与身份界定的政治学——乡村文化复兴的二律背反》,《社会科学》2007年第1期。,如程丽香等学者认为农村文化建设滞后的种种表现,实质上是农民对这一过程少接受、少认同,难接受、难认同乃至不接受、不认同的反映和折射①程丽香、孙秀艳:《社会认同:新农村文化建设之基石》,《理论与改革》2009年第5期。。另外还有部分学者从农村文化②梁红泉:《认同与建构:城乡统筹中农村文化生活形态的转型分析》,《长白学刊》2011年第3期。、农村基层组织③邱梦华:《利益、认同与制度:农村基层社会组织生长问题研究》,《理论导刊》2012年第8期。、农村公共文化服务④项继权:《中国农村社区及共同体的转型与重建》,《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等不同角度对农村文化认同研究作出探讨,并就如何重建乡村文化认同的有效途径进行了思考⑤⑥⑦赵霞、杨筱柏:《当代中国乡村文化认同的理论外延与路径依赖》,《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
尽管目前国内外学者对于乡村文化认同问题已有不少成果,但有关农村文化认同构成、形成机制的理论探讨仍待进一步深入。因此,本文试图结合当前乡村振兴战略,从文化认同构成出发,探讨农村文化认同重构路径问题。
乡村振兴是一项整体性工程,任何一环的脱嵌都会影响总体成效。目前,我国农村文化认同弱化问题已成为制约乡村发展的短板。然而要破解当前农村文化认同弱化的难题,须弄清文化认同的构成及形成机理。
人类的认同起源于对实践活动与自身的认识。学界有关认同的研究伴随学科的完善不断深化。在心理学领域,学者大多认为认同是人在心理、情感等方面的趋同行为⑧王亚鹏:《少数民族认同研究的现状》,《心理科学进展》2002年第1期。;在哲学领域,学者将“认同”解读为共生性和一致性⑨[德]阿克塞尔·霍耐特:《为承认而斗争》,胡继华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版。;在社会学领域,认同被释义为社会群体中的成员产生一致的看法及感情⑩黄平:《当代西方社会学—人类学新词典》,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溯及文化认同的概念,美国学者埃里克松认为文化认同是个体或群体以归属感为基础获取、保留及重构自身文化的社会心理过程⑪转引自赵静蓉:《文化记忆与身份认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我国学者冯天瑜则将文化认同定义为一种肯定的文化价值判断⑫冯天瑜:《中华文化辞典》,武汉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尽管不同学者对于文化认同的定义不尽相同,但大致承认人类是群体性动物,通过寻求群体一致获得存在感和归属感,并逐渐在行为规范、价值认知、心理情感等层面产生默契并形成区别于“他者”的文化认同。换言之,可将文化认同归为行为、心理、认知三个层面:
1.行为层面——文化规范的认同
文化规范的认同是指特定区域社会群体对于世代相传的行为模式的自觉遵循,包括风俗民俗、行为习惯、职业规则等多方面。文化规范通过产生压力性社会影响促进文化认同的形成,其影响力来源于集体思维下的行为主体追求和谐的动机,行为主体有服从集体的愿望和得到社会认同的心理需求,进而顺从群体习惯性行为规范⑬李安、王家国:《法律移植的社会文化心理认同》,《法制与社会发展》2018年第1期。。同一文化群体成员为了获得他人的认可,取得社会生存所需的文化和社会资本,会尽量遵守群体范围内公认的规范守则。为此,个体为了取得群体认同而模仿他人,从而努力使自己的态度、信念和行为符合集体规范(group norms)①Cialdini,R.B.;Goldstein,N.J.:Social Influence:Compliance and Conformity,Annu.Rev.Psychol.2004,55,591-621,doi:10.1146/annurev.psych.55.090902.142015.。具有渗透性的文化规范是促使自利性个体协作共生的一种机制,它提供了一个社会秩序问题的解决方案,具有很大程度的约束力。为了建立统一规范,部分成员有时需要放弃他们偏好的行为方式,做出妥协。正如埃利希指出的那样,规则的服从与遵守,与其说是一个有意识的思考过程,不如说是一个无意识地使自己习惯于周围人的情感和思想的过程②转引自[美]博登海默:《法理学:法律哲学与法律方法》,邓正来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人们对于风俗、约定、教育等规则范式的守护和践行有利于强化文化认同,引导个体行动。而且,相比于法律行政规范,文化规范更为柔性,容易被民众接受,更加有利于个体形成对于文化共同体身份的认同。
2.心理层面——文化情感的认同
文化情感的认同指具有相同或相似实践经历的群体在心理层面做出相近的情感选择,是一种感性的、难以测量的生理体验,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和转换力。个体在情感共鸣的激发下容易将情绪转为行动,以表明自己的立场,在情感磁场的吸引下,个体行为扩大成群体行为,个体间便拥有了共同的情感连接和行为逻辑,进而产生了心理层面的一致认同。对此,一些学者从学理角度论证了文化认同与心理情感间的内在联系。如泰弗尔认为身份认同是一个认知、情感的综合心理问题③Tajfel,H.:Differentiation between Social Groups:Studies in the Social Psychology of Intergroup Relations,London:Academic Press,1978.。张淑华从心理结构变化的角度研究农民的身份认同问题④张淑华:《新生代农民身份认同的心理重构及其与偏差行为的关系——心理结构变化视角》,《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学者们从不同层面证明了心理情感对文化认同和个体身份的建构作用,认为文化情感是架接文化到认同的桥梁,肯定了文化经由情感波动导向文化认同的心理转换路径。
3.认知层面——文化价值的认同
如果说文化规范、文化情感大多是源于日常的共同生活,那么文化价值的认同则是文化认同的深层次内核。价值认同是指社会群体中的成员在认知和评价上产生一致的看法及感情⑤[英]理査德·D.刘易斯:《文化的冲突与共融》,关世杰主译,新华出版社2002年版。。文化价值的认同即群体对于所在地的历史和现实文化秉持大体一致的认知判断。有关文化价值的认同是个体文化认同的基点,正确、公平的文化价值评价不仅是对历史文化传统的尊重,也是认识当下文化状况的有效依据。特别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不同文化类型的交流交融,对固有的文化价值认同带来多元冲击。如在后殖民时代,西方的文化扩张通常打着尊重人类文化多元性的各色旗号,以貌似温和的方式,把西方世界的意识形态编进大众文化和小说、历史、哲学及地理的语境⑥[美]爱德华·W.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李琨译,三联书店2003年版。,进而产生文化安全的命题。就我国而言,自近代以来,西方的资本主义价值观撞上了我国传统的文化价值体系,国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身的文化取向,群体往往很难就同一论题或行为形成统一无甚偏差的认知判断。人们在多元价值的引导下选择各不相同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过去的文化价值认同也难以为继。由此可见,文化价值的认同如同集体认知的守门员,守护着同一社群成员的文化认同。
由上可知,当下我国农村文化认同可以界定为村民对于所在村落文化规范、文化情感、文化价值的自觉维护和遵循,他们对于自身文化身份充分认可,并将自我定位为乡村发展建设的一部分,配合执行各种政策法规,积极参与组织文化活动,为农村公共文化建设贡献独特的智慧。
我国的农村文化认同是多种因素作用于乡村文化规则、村民文化价值和文化情感的结果。其中以村规民约、风俗民俗、教育教化为主要内容的制度教化,与此相匹配的外部政治经济环境,共同的文化记忆是农村居民产生农村文化认同的三个关键。
1.日常制度教化是关键
在日常生活中,村规民约、风俗民俗、教育教化是训导村民行为的有效途径,也是农村文化认同形成的关键。其中,村规民约是村委自治组织依据村民的意愿和乡村治理的具体要求共同制定的行为章程,是村民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约束的体现,弥补了法律约束的部分空白和道德约束的效力缺陷。村规民约重在通过道德教化规范社会行为以实现对乡村的治理,具有以传统家教文化形成家庭美德、以日常生活伦理培育个人品德、以扬善惩恶方式弘扬社会公德的德治功能特征①高艳芳、黄永林:《论村规民约的德治功能及其当代价值——以建立“三治结合”的乡村治理体系为视角》,《社会主义研究》2019年第2期。,是全体村民的行为指南和集体主义精神的再现。村民在劳动生活中主动践行村规民约,互相监督,于统一的行动习惯中培养了默契的文化惯习。
农村风俗民俗是地区生产生活方式的活态遗留物,依托于当地自然地理环境,正所谓“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不同的村落环境孕育着不同的言语习惯和文化习俗,这些迥异的民俗风俗外化表现为各种节庆节日、婚丧嫁娶仪式、占卜巫祝、表演集会等形式。农村的风俗习俗具有在地性和生产性的特征,与生产力水平和社会观念相适应,牵制着村民的劳动消费和交往娱乐。村民在集体参与和彼此交往中升华感情,修正行为,增进认同。
教育(包括学历教育与社会教育)是村民获取外界信息的重要途径,具有改造精神世界的意义,是影响村民日常行为的重要变量。作为国家合法性建构的一部分,无论教科书、报刊、戏曲戏剧等传统媒介,还是电影、电视、广播、网络等新型媒体,都在向乡村社会进行教育教化输出的过程中,对于原子化的农村居民进行文化思想的规训。这些制度化文化思想的教育教化塑造或巩固了农村居民的精神世界,形成共同的价值判断,深层次规范了其行为选择。
总之,村规民约、风俗民俗、教育教化是规训村民行为的有效手段,村民在共同的文化氛围和行为导向下形成更加紧密的精神联系。
2.外部政治经济环境是保障
外部政治经济环境是农村文化认同形成和延续的保障。一方面,传统的以小农经济为基础的农村经济形态决定了我国乡村文化的基本趋向。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决定了过去我国农村居民的生产生活依赖于家庭内部自给和村社内部小范围的交换,内部向心力和凝聚力较强,久之便形成了封闭的农村文化,村庄内部的村民最初具有了统一的、狭义地域范围的文化认知。另一方面,古代宗法制主导下家国一体的政治结构与儒家伦理道德互为表里,互为支撑。在以血缘和地缘为基石的宗法社会内部,熟人关系和互惠信任成为人际网络的交往法则,在有限的地缘空间内,熟识的社会关系和自为的公共秩序同样有利于公共文化衍生①季乃礼、许晓:《村级党建、社会整合与乡村振兴》,《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20年第3期。,自觉生成稳定的共同体思维。传统集权政治结构下“皇权不下县”,农村主要由乡绅长老和家族大家长主导着民众认知体系和伦理格局,农村居民的认知能力受到家族、村落、国家的共同塑造,服从和依附的属性明显,集体荣誉感和认同感较强。在村社传统文化中,儒家道德又成为整合以小农经济为主的分散的乡村社会的黏合剂,这种通过长期内化而形成的共同文化价值观成为村庄的共同意识②刘镭:《村民的政治参与和文化认同》,《科学社会主义》2012年第4期。。
3.文化记忆是基础
乡村文化记忆是村民在生活的场域中建构起来的农民个体、群体的生活史③[德]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文化记忆是承载农村文化认同的基础。其中,文化记忆附着于专门的文化传承者和文化空间。在农村,过去的文化传承者包括乡绅、族老、艺人和宗教人士等,这些人或掌握着农村场域的话语权,或本身就是农村文化的组成基因,他们架构了农村文化的主体意义,是农村情感舆论的把控者。他们在处理乡村事务和村民关系的过程中塑造着村民的思维和行为,并在一定程度上塑造农村个体的集体记忆,是农村文化记忆的主体。
除了由人来承载文化记忆,农村的文化记忆还保留在其独特的物理场所中,现存的祠堂、私塾、寺庙、牌坊等地域空间皆是农村文化沉淀的见证。这些场所是农村传统文化和优秀美德的重要载体,承载着村民的文化记忆。文化记忆对生产、生活的空间具有一定的依赖性,文化记忆的空间化就是将文化记忆的内容、形式、功能等与具体场所进行联系的文化过程,从而到达地方身份认同的目的,寄托了村民对祖先的依恋和对传统生活方式的追忆④吕龙、黄震方、陈晓艳:《乡村文化记忆空间的类型、格局及影响因素——以苏州金庭镇为例》,《地理研究》2018年第6期。。文化记忆是承接过去与现在的情感纽带,正因为有共同的记忆基础,村民才对乡村和自身身份保有认同感和归属感。
因而,农村文化认同的生成机理大致如图1所示:
图1 文化认同组成与农村文化认同形成机理示意图
后工业时代,我国农村的文化生态发生了重大变化。传统儒家道德的作用力削弱,新兴主流价值观影响力不足,农村居民的文化价值遭遇多元文化的冲击,失去了统一的认知基底,乡村的行为秩序、道德评价体系、文化价值观念受到城市文化、外来文化的洗礼,文化认同愈发脆弱。其具体表现为文化规范失序、文化价值缺位和文化情感无依。
1.行为层面:自利性行为加剧,传统伦理规范失序
近现代以来,我国农村传统风俗民俗经历了从毁坏到重建的过程。五四运动期间“打倒孔家庙”的文化运动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以阶级斗争为中心的历次运动均对农村风俗民俗的传承发展造成了巨大冲击。改革开放后,这种局面有所改善,农村开始重修祠堂庙宇,重兴传统文化仪式。但此时的民俗风俗已经受到现代文明的浸染和不自觉改造,呈现个体化和功利化的特征。如年节旧礼的弱化、传统婚俗流程的简化等,降低了农村居民群体交互的频度与密度,是传统文化在农村日常生活中弱化的表现,不利于农村社群间文化认同的形成。同时,伴随村庄管理的变革,旧有的村规民约没有了相应制度的匹配,其约束力遭到极大的削弱,从而村社成员丧失了统一的行为规范,功利化的考量成为村民行为的出发点。更为严峻的是,农村文化教育教化受到现代教育的影响,在具体实行中,也不利于农村文化认同的培养。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与时令、节气相适应的农村教育价值秩序衰落,农村口耳相传的教育叙事断裂以致农村教育口述史断层,传统乡贤衰微和农村的知识人权威中心被消解,农村教育的培养目标异化为“离农”而非“为农”①任强:《逆天与顺天:农村教育文化的阙失与复归》,《中国教育学刊》2020年第3期。。这种教育秩序衰落、内容断层、主体缺失、目标叛离都对农村社群传统文化规范的延续和农村文化认同感的培植产生不利影响。由此,农村居民在行为层面表现为传统伦理规范失序,自利性行为加剧。
2.认知层面:核心价值观缺位,乡村精神文化家园失守
全球化和现代化带来了多元价值选择,影响到农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如农民对幸福的感知度、对婚姻的满意度、对政治的参与度和对信仰的忠实度等,在核心价值观缺位的情况下,村民对于同一事物持有不同的观点,达成共识成为难题。
就幸福观而言,由于缺乏主流文化价值引领,农民传统的“小富即安”和容易满足的小农价值观念受到了现代急功近利心态的鄙视,收入水平、亲朋比较、个人追求等因素都制约着农民的幸福感评价,难以形成积极、统一的幸福感认知标准。就婚姻观而言,自由恋爱逐渐取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现代社会所提倡的家庭美德并没有深入人心,起到社会控制作用,道德的约束力下降,产生婚内出轨,甚或买卖婚姻等乱象。农民的婚姻观念扭曲且混乱,缺乏有力的伦理价值引导。就政治观而言,在民主管理和决策过程中,由于没有统一的价值观制约,村民在进行重大决策时,更倾向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方案,这种零和博弈的做法不能使决策效益达到最大化,人人为己的结果是社会公共资源的浪费和集体共识的破产。就宗教观而言,外来宗教的传入带来了唯心主义价值观,在填补村民心灵空白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价值缺损,这些外来信仰在传播过程中逐渐滋生农村文化反向认同的趋向。
3.心理层面:农村居民身份认同混乱,文化情感无依
当前无论进城的农民工还是留守农民,均存在身份认同混乱、文化情感无依的问题。城乡二元结构下,户籍制度和福利保障政策尚不完善,农民工受到乡村记忆、从事职业种类、城市发展期望、城市生活融入度、受教育水平、舆论环境等不同因素的制约,出现了身份识别困难、身份认同混乱的困境。农民工群体及其子女虽然由于务工因素进入了城镇,但游离于农村文化和城市文化之间:在城市生活中或封闭自己或抛弃自身文化印记强行融入,其文化情感得不到寄托和宣泄,面对强势的城市文化产生了情感上的自卑和被排斥感;回归农村生活时,又受到都市现代文化的影响,对于农村文化存在疏离感。
同时,改革开放以来,乡村人口由农业居民的一元聚居演变为从事农业的村民、户籍在乡村的城市人、城乡两栖的农民工这样的三元混居,人际结构从熟人社会向“熟悉的陌生人”社会演变,“谁是村民”已成为乡村很难确认的问题①陈文胜:《城镇化进程中乡村社会结构的变迁》,《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0年第2期。。社会结构分化和人情关系的松动导致以血源为识别重点的身份认同观念被打破,村民的身份认同式微。老人、儿童、妇女作为留守乡村代表填充了大片的乡村图景。这部分人口在现代社会尚处于弱势地位,正常话语也因身份限制被社会边缘化。此外,农村现有的一些公共文化活动形式与村民的文化需求并不契合,村民的情感无法在公共文化活动参与中得到充分释放。农村公共文化活动的“弱参与”也加剧了农村居民身份认同问题。
1.日常规训制度的瓦解导致农村公共规范缺失
日常规训制度包括显性的法律、村规民约、族规和隐性的风俗民俗习惯等,但是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日常规训逐渐瓦解,农村社区成为无规制之地,丛林原则肆虐横行,成为当下农村治理无可回避的问题②吴理财:《乡村文化“公共性消解”加剧》,《中国老区建设》2012年第6期。,总体呈现传统价值自律与他律机制失效的特征。
一方面,随着法治化进程的推进,农村居民的法律意识逐渐被唤醒。但是行为惯性导致农村居民在很多私人场景中仍选择将人情网络作为解决纠纷的主要手段,正如费孝通所言,中国乡土社会是“礼治社会”,这种方式虽然维系了农村情感的稳定性,但也在一定程度上伤害了公共理性,助长了自利行为,增加了农村的善治成本。另一方面,原有的村规民约对于农民的行为约束效力趋于弱化,内容也无法适应日新月异的乡村变化,逐渐淡出乡村治理的工具范围。在乡土中国中,个体被置于集体审视下,公共舆论通过对个体行为的社会性道德评价起作用。但是在现代化场景下,村民的私观念更加严重,家庭成为农村最常见的组织单元,越来越少的人会对家庭之外的成员行为进行集体讨论,公共道德的约束力降低,失去了公共舆论的天然保护作用,农村的失德失范行为也随之增多。与此同时,农村的风俗民俗也产生了新时代的适配性问题。部分风俗民俗在继承传统的过程中异化为封建迷信,与社会主义道德风尚产生抵触,如若继续保留沿袭,则会在消极层面强化文化认同。另一部分风俗民俗则被快节奏的社会生活抛弃,无法发挥其在维系村民的情感和聚合村民的行为方面的作用。
因而无论显性的还是隐性的日常规训制度在当前乡土中国中都变得日趋“失灵”,难以发挥规范农村居民的效用。
2.外部社会变迁冲击了原有稳定的农村文化认同生态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我国原有的农村封闭共同体状态被打破,国家通过合作化运动,形成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体制,不仅将以往分散的农民都纳入组织化的治理体系下,也改变了以往男耕女织以家庭为单位的农业形态。人民公社的建立标志我国长久以来宗法制、小农经济与儒家伦理道德互为恰配的乡土政治经济文化生态发生极大改变,国家公权力比以往更深地渗入农村,农民变为社员,过去对宗族的依赖变为对人民公社集体的依赖。但改革开放后,人民公社解散,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村民自治相继执行,农村又回到以家庭经营为基础的分散状态。农村居民进城务工放开,让农村居民的流动性加剧,农村居民对国家、村集体的依赖减弱,转而更加关注自身及家庭的经济收益,不再依赖于村集体组织的庇佑。过去由宗族或村集体带来的安全感和凝聚力降低,农民寻求集体文化认同的动力随之消减,以往农村居民固有的儒家伦理道德也受到极大挑战。
3.精英流失和空间功能弱化导致农村文化公共性消解
特定的公共文化空间和群体承担了农村文化记忆载体的功能,但农村现有公共文化空间的弱化与乡村精英的流失都让乡村文化记忆的传承面临难题。一方面,以祠堂、庙会等为代表的传统文化空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逐渐瓦解;而新兴的由政府主导的以乡文化站、村文化活动室及文化广场等为代表的植入型乡村公共文化空间又不能充分满足农民的切实文化需求,存在机构空转、农民参与性不足等问题。另一方面,近代以来持续的城市化、工业化,让大量的农村精英陆续离村,妇女、儿童、老年人等边缘性群体成为留守农村社会的主体。因而乡村公共文化空间的减少、功能不足的背后是农村居民失去了文化记忆的物理空间载体,农村精英群体的流失则让乡村文化记忆传承缺少可靠的牵头人。农村居民群体文化记忆的断裂,让依存于文化记忆的乡土情感、乡土认同也难以凝聚。
当前乡村文化振兴离不开农村文化认同的重塑、乡村文化共识的重新达成,而如何重塑农村文化认同则需要从强化“活动+组织+空间”三大乡村载体入手,重构适合现代社会的文化规范、强化文化认知、留存文化情感,形成农村文化共同体,助力乡村文化振兴。
所有农村公共文化活动的开展,都以一定的空间载体为依托。村民通过在公共文化空间内共建交往场景、共享仪式体验、共参文化活动,在共同的空间场域中实现村民个体与集体及过去文化经验的“共振”关联,激活农村居民的文化情感。在营造农村公共文化空间的过程中,需要着力于三类空间的打造。
一是对乡村传统文化空间的创新性转化。对旧有祠堂、戏台等传统乡村公共文化空间的改造,使传统文化空间嵌入当代公共文化生活。如湖北罗田县就以整合、改建等方式,按照“五有三型”的标准(“五有”即有场所、有展示、有活动、有队伍、有机制,“三型”即学教型、礼仪型、娱乐型),将祠堂转化为特色鲜明的农村文化礼堂,在保留祠堂文化积极成分的同时,提升其举办节庆典礼、文化仪式、文化活动、村民议事、集会及放映电影等公共文化功能,把宗族祠堂有序转化为群众性文化活动阵地,使其成为农民群众开展文化活动、丰富精神的家园。
二是以提升群众文化参与为导向,完善已有的乡村公共文化设施。经过“十一五”到“十三五”的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建设,目前我国乡村基本实现乡乡有文化站,大部分行政村有文化活动室、体育健身路径等,但这些村级文化设施利用率却有待提升。因此,可以一方面以县为统筹,以乡镇为依托,以村为重点,以农户为对象,完善县、乡镇、村文化设施和文化活动场所,形成健全“15分钟”文化基础设施服务圈,深入到农村居民的日常生活中,提升群众文化参与率和便利性;另一方面充分发挥村级综合文化服务中心作用,打造集“党员教育、公共文化、体育健身、科普宣传、社区服务”于一体的基层农村文化阵地,加强市县乡文化机构与村级综合服务中心的互动,发挥六级公共文化服务网络的联动作用。
三是结合新型信息化、数字化技术的发展,打造乡村文化虚拟空间。伴随着手机、网络的普及,数字信息技术也推动着农村居民文化消费方式的变迁。在注重乡村实体物理文化空间打造的同时,也需要加强农村虚拟文化空间的建设。可针对农村居民文化需求特征,开发集合线上培训、资源点播、数字阅读、技能学习等功能的公共文化服务移动端;并增强乡镇文化站、村文化室公共文化数字化服务能力,包括无线网络的乡村文化设施全覆盖、公共文化服务数字一体机的配置,以及村文化共享工程信息终端与县图书馆数字端口的对接,推进数字化图书馆(文化馆)线上服务系统和村级线下体验区项目建设。同时,由乡镇文化站、村文化室开展面向农村居民的公共文化数字化服务培训,提高农村居民对于乡村公共文化数字化服务的知晓率与使用率。
文化活动是凝聚人心、满足群众文化需求的有效手段。乡村文化振兴也要求农村文化活动整合传统风俗民俗和现代核心价值观的内涵,发挥文化传承、道德教化的作用。而当前农村公共文化活动既存在总量供给不足、供需错位等问题,又不能与各地独特的民俗、地域文化结合,活动形式制式化、活动内容悬置化成较普遍的现象,而乡土的文化认同、潜移默化的文化规范也难以经由具象的文化活动生动直接地建立起来。因而围绕构建乡村文化共同体的总目标,应建立激发乡村活力的农村文化活动机制,以公共文化活动传承优秀传统风俗,传播现代核心价值观。一是立足特色文化资源,打造特色文化活动。依据各地特色的民俗、非物质文化资源,包括红色文化、戏剧文化、节庆文化等,建立相应的乡村文化活动品牌。二是搭建乡村文化活动展演平台,增强群众文化能力。文化的根脉深植于民间,文化的活力源自于群众。当前农村居民不仅有享有文化成果的需求,也有文化创作、文化展示的欲望。基层文化部门可以通过举办文化活动赛事、搭建乡村文化活动展演平台,采取评级、汇演、竞赛表彰等形式,充分激发农村居民的文化活动参与热情、提高农民群众的文化艺术水平、活跃乡村文化氛围,从而增强群众自我发展、自我管理、自我服务的文化能力。三是建立公共文化机构“阵地服务+流动服务+线上服务”的乡村多维活动机制。一方面发挥文化馆、图书馆、博物馆、文化站等基层文化阵地的优势,继续开展免费开放及“文化进基层”“文化下乡”“文化辅导培训”等公共文化服务活动。另一方面利用流动文化车、舞台车、图书车等设备,开展制度化、常规化的流动图书馆、流动展览、流动演出、流动讲座、流动培训、流动电影放映等多种形式的流动服务。此外,借助互联网技术,立足数字化平台,通过网页端、手机端提供数字服务,满足农村居民不同群体的多样化的线上文化需求。
目前,我国乡村进入了价值再发现的阶段。过去单向度、一元化的管理方式不再适应多元价值冲击下的农村客观形势,应该在多元共治的治理结构下,将乡村治理的主体拓展至包括乡镇政府、村民委员会、农村社会组织、新型农业经营主体在内的政府、农民、市场、社会等四维治理主体①李长健、李曦:《乡村多元治理的规制困境与机制化弥合——基于软法治理方式》,《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在乡村治理过程中,各主体应该自觉遵循党和国家的文化政策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用主流文化统领群众认知。一是发挥好基层党组织和村两委的政府听诊器与民意传声筒的作用,集中政策和组织优质资源,对接民众文化需求,弘扬主流文化、强化整体认知、塑造农村新风尚。二是发挥新乡贤作用。根据各乡村实际,成立诸如乡贤志愿工作站、乡贤理事会等组织,丰富新乡贤活动载体,给予身份确认和行动权威,为培养新乡贤、发挥新乡贤作用搭建平台,提供组织保障。三是引导建立村级文化社会组织,激发乡村村民主体作用的发挥。已有实践发现,当前在乡村文化建设过程中,形成了一批乡村道德协会、乡风文明理事会等内生型文化自组织。这些自组织既能对接村民的特定文化需求,又能及时处理村民琐碎、突发的日常性需要,与村委会及乡镇文化站、村综合文化服务中心形成协同治理的互补关系。因而在农村文化认同重构过程中,也应发挥村级文化社会组织的作用,改善元治理的不足。最终,通过多元共治,达成文化共识,在乡村社会内部培育社会主义主流文化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