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修辞与亚洲书写:《东方志》的政治宇宙学*#

2021-06-19 01:41周云龙福建师范大学
国际比较文学(中英文) 2021年2期
关键词:马六甲时态葡萄牙

周云龙 福建师范大学

一、作为官方调查报告的《东方志》

试图反写“欧洲中心论”的历史学文本在讨论印度洋中心的国际贸易体系时,共同的出发点是把大西洋中心的国际政治经济体系作为参照系。早在这些历史学文本之前,还存在一个与印度洋中心的国际贸易体系属于同一时代的重要旅行书写文本,对这个出现于大西洋中心的国际政治经济体系之前的贸易体系进行了近读细查。它就是葡萄牙在16世纪初首次远遣亚洲的大使多默•皮列士献给国王曼努埃尔一世(Manuel Ⅰ)的《东方志》。虽然在《东方志》写作的年代,葡萄牙人已经开始介入这一贸易体系,但根据《东方志》所记叙的内容,至少在16世纪初,葡萄牙人并没有给印度洋的贸易体系带来结构性的改变。《东方志》的重要性可能正好体现于其长期以来的“湮没无闻”。因为“葡萄牙国王曾在16世纪施行过封锁非洲的发现及其贸易活动信息的政策,这一点似乎相当确凿。当曼纽尔王在1504年颁布的法令被取消以后,保密的政策可能延伸到了有关印度和远东的信息中去。根据目前所知的情况,在1500年到这个世纪中期这段时间内,没有一部关于亚洲地理发现的著作在葡萄牙出版,……多默•皮列士(Tomé Pires)的《东方志》(

Suma oriental

)和杜阿尔特•巴尔博萨(Duarte Barbosa)的《书籍》(

Book

)都写就于1520年之前,二者的主题都是关于葡萄牙的东方帝国,直到1550年意大利编者赖麦锡打印了两本书稿之后才得以出版。甚至在印刷时,赖麦锡还不知道皮列士的名字,无法得到讨论香料的那部分章节。”《东方志》长期不为人所知,可能正是因为它对葡萄牙王室东方扩张事业有着无可比拟的重要性。与20世纪下半叶以来志在反写欧洲中心主义的史学著作不同,这部旅行文献没有后来的欧洲全球霸权作为参照。当然,这并非就是说《东方志》对印度洋的记述是“客观”或“真实”的,《东方志》的叙事风格是展示、呈现式的,这部著作本身就是欧洲进入印度洋国际贸易体系的“导言”与表征。

就辞采而言,《东方志》的可读性很差。正如葡萄牙学者科提松(Armando Cortesão)对其人其文的评价:“多默•皮列士首先是一个热心的观察者,一个敏锐探索的学者,并且是一个忠实、准确和不知疲倦的撰述人—尽管他语言贫乏,甚至不能在早期欧洲记述东方的作家中占有一席之地。”皮列士作为葡萄牙官方委派的大使,其写作从性质上说属于官方调查报告。因为《东方志》行文中多次出现“陛下”的称谓,由此可知其预设的读者就是葡萄牙国王。皮列士对自我的身份意识颇为自觉:“我不是以大胆的想象力来撰写这部书,因为那会有失真实,但我要求,在发现我有所缺失之处,要给予原谅,因为我的撰述是诚实的。我曾看到许多大事的发生,以至于不得不得罪某些从事写作的人,他们的著作需要改正。”皮列士的自陈,特别能使人想起《马可•波罗行记》或《曼德维尔游记》中引人入胜的异域书写。比如,其中对巴布亚岛人的评论:“例外的是,听他们说,在巴布亚岛,大约距班达80 里格,有长着大耳的人,他们用耳朵遮蔽自己。我从未见过曾目睹大耳的人,这个传说不值得重视。”这段话几乎可以视为是在和《曼德维尔游记》进行间接地对话。再如,对同时代人瓦尔塔马、巴波萨和卡斯特涅达等人记述的坎贝国王苏丹穆扎法沙身体的毒性问题,皮列士绝不人云亦云,他在《东方志》中坚定地表态:“但我不相信这个,尽管人们都这么说。”

枯燥苍白的语言未必就是作者辞采欠缺或“贫乏”,它毋宁更加暗示了对想象力的抑制和对忠实性的谋求,因为它预设的接受对象是寻找长老约翰(Prester John)领地和香料群岛的葡萄牙国王。在一切都要讲求言之有据、谨慎谦逊的前提下,没有修辞性的语言本身就是最好的“真实”修辞。本文的任务不在于考据其“真实”样貌如何,而是从《东方志》的文本出发,解读它所呈现的印度洋国际贸易体系以及对早期近代欧洲与亚洲关系的跨文化想象。

二、亚洲叙事与时间的空间化

在时间紧迫、纸张匮乏的工作环境中,《东方志》所载之事理应都很重要,诸如亚洲诸国的物产财富,风土人情,政治制度,军事历史等,但其重中之重却是商业贸易。在“第二前言”里面,皮列士对整部著作的内容有明确说明,同时也表达了对商品贸易的礼赞:“在这部《东方志》中,我将不仅谈地域、省份、王国和地区的划分及其疆界,还将谈到它们彼此间进行的贸易,这种商品交易是如此必要,以至于没有它,这个世界就不能前进。”的确如“第二前言”所强调的,《东方志》涉及的纵向地理路线相当绵长,对各地的横向观察描述又细致入微,但这些由纵横交叉点连续而成的叙事线索所凸显的,正是印度洋的国际商品贸易网络与体系。这完全符合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在16世纪初期的战略设计—把国家建设的中心设定在贸易方面。《东方志》的亚洲叙事是自成一体的,而不是区域贸易状况的简单罗列与叠加。皮列士对此相当自觉,他曾自喻其写作为裁缝剪裁。所以,其中的纵向地理路线不能忽视,纵向的地理路线赋予了不同区域以整体的结构性意义,它发挥着有机的编织性功能。

关于叙述的纵向地理路线,皮列士“先从亚洲开始叙述,从非洲起,到第一印度;第二部将从第一印度到中印度结束;第三部将是恒河另一边的印度高地,……;第四部将谈中国及属于它的省份以及高贵的琉球(Lequeos)岛、日本(Janpon)、浡泥、吕宋和望加锡(Macaceres);第五部将详述各岛”。还有皮列士在“前言”里面没有说出的“第六部马六甲”,全书以此作结。这一叙述架构分配事实上也是将亚洲不同地域体系化的方式。至于这一纵向的地理路线是否就是皮列士的旅行路线,不得而知。根据与皮列士生平相关的片段性资料,《东方志》的写作顺序很可能不是其旅行路线,因为他最终卒于中国,而且这个问题也没有那么重要,观念的地理要比现实的地理更加值得探究。尽管皮列士在写作中直陈放弃了想象,也放弃了对前人地志的依循,转而倚重于自身的第一手访谈、观察和体验,但《东方志》作为呈现给葡萄牙国王的“亚洲战略”调查报告,在极其有限的时间和纸张的限制下,必然需要一个叙述的框架与剪裁,把不同区域的状况组织进来,而不可能是一种完全自然主义式的照录。对皮列士而言,这一矛盾带来的压力可能尤其严重,因为他对第一手的经验和真实有着近乎傲慢的“实证主义—实用主义”偏执。

我们不怀疑《东方志》作者皮列士的慎重严谨与实证精神,但在今天的知识系统中,重新面对该文本时,无论是匍匐在皮列士无比忠诚的“真实”之前,还是简单套用“(前)东方主义”的论调,可能都是一种知识上的懒惰。具有启发性的阅读方式,也许需要把《东方志》视为一种复杂的跨文化文本,在早期近代的欧亚关系脉络中,讨论其中的“反实证—实用”的实证主义—实用主义叙事,并解析其中的“政治宇宙学”(politic cosmology)把亚洲纳入知识的对象领域的具体操作方式。“政治宇宙学”即“用时间的术语界定(自我)与他者的关系”。这种阅读方式,对我们思考早期近代乃至当代作为知识的世界意识的再生产机制将不无益处。

皮列士书写亚洲的框架安排,既具有空间意味,同时又暗示着某种时间意义。前文已经指出,《东方志》中涉及的地理区域顺序安排与皮列士本人的旅行足迹并不重合。在葡萄牙海外拓殖信息严格保密的制度背景中,可以说《东方志》预设的唯一读者就是国王曼努埃尔一世。《东方志》的叙述是第一人称的,具体行文中,叙事者“我”不断跳出文本与“陛下”、“您”或“你”进行想象的对话。比如,在谈及马拉巴尔时,皮列士写道:“我不必深入谈马拉巴尔,陛下对它已很熟悉,……马拉巴尔百姓的皮肤是黑色的,有的是黑褐色。国王都是婆罗门,那是他们教士的种姓。”这段引文在《东方志》里面具有非常典型的代表性,它不是一般性的介绍文字,而是一个生动的交流情景:一位虔诚、谨慎的书记官在向国王呈述其位于地球遥远的另一边的疆域的调查情况。这种交流情景在《东方志》里比比皆是。从这段引文可以看出,《东方志》的时态是现在时,即“在现在时态中对他者文化和社会作出描述的实践”。《东方志》在书写亚洲时采用的正是这种时态。

当《东方志》的叙事者说“马拉巴尔百姓的皮肤是黑色的”的时候,这种具有主导性的现在时态已经暗示了文本的修辞目的,而无论皮列士在主观上如何想极力做到客观。类似的表述组成了《东方志》的主要句型与时态。我们可以信手拈出几个例句:交趾支那国“有瓷器和陶器—有的很值钱—从那里把它们运往中国售卖。……”“马六甲有四个沙班达,他们是市政官员。”首先,诸如“马拉巴尔百姓的皮肤是黑色的”和《东方志》中涉及的诸多亚洲地理区域的各个层面的描述一样,是一个极其粗糙而无效的命题,因为在叙事者的视界中,永远不可能把所有的观察统计对象进行一网打尽。因此,这一实践在逻辑上的困难在于,作者以其所见的部分代替某个文化整体;其实体论方面的问题在于,不断发展变化的某个文化族群被作者冻结在其观察的时间之内,呈现为静态的分类学叙事。也就是说,从《东方志》第一部到结尾的马六甲,涉及的地理区域的文化、社会、历史、政治、贸易,都被叙事者封存进了一个想象的博物馆,它们是静态的,完成的,永恒的。叙事者使用语言修辞的魔力,制作出一张以《东方志》为名称的、以旅行书写为文体样式的“图表”(tableau),把“亚洲”不同区域的知识进行分隔,然后填充在其中。这张图表“使得思想去作用于存在物,使它们秩序井然,把它们分门别类,依据那些规定了它们的相似性和差异性的名字把它们组集在一起。有史以来,语言就是在这张图表上与空间交织在一起”。《东方志》涉及的地理区域之间是不同的,它们有着不同的名称和社会特质;《东方志》涉及的地理区域之间又是相似的,它们共享着同一个“亚洲”的名称和永恒的现在时间。

《东方志》里面还存在着另一种时间。正如前面引用的有关“马拉巴尔”的记述,这些静态的现在时态嵌套在另一个时间框架内,这个时间框架就是叙事者与葡萄牙国王共享的、交流的时间。“事实上,紧跟着环球航行,‘普遍性的时间’在文艺复兴时期,就因为政治的原因,得以具体地构建,以回应古典哲学和地理大发现时代产生的认知挑战。”“普遍性的时间”就是世俗化了的犹太—基督教时间观。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把《东方志》里面的时间分为亚洲表述主体与葡萄牙国王共存的抽象“普遍性的时间”,以及为这个时间框架所封存的亚洲—印度洋时间。因此我们可以说,《东方志》在书写亚洲时,其逻辑起点是“时间空间化”(spatialized time)。

《东方志》就好像是一个基督圣徒在与其国王陛下讲述其在亚洲各个不同的地理区域获得的世俗知识的情景。在这个讲述的过程中,原本神圣的宗教“时间”世俗化为“普遍性的时间”。因此,《东方志》中的旅行者“我”既是在空间中旅行,也是在时间中旅行,更是在观念中旅行—随着“我”的步履迁移,时间流逝,有关亚洲的世俗知识得以累积,“我”/欧洲完成现代的蜕变,成为抽象的“普遍”。异域旅行成为世俗的朝圣。不仅是《东方志》,包括早期近代的其他旅行文本,其中的旅行书写均可以在修辞上指涉欧洲自身的变迁,所以,其中的旅行者无论走得多远,最终必然折返欧洲。甚至可以说,远走他乡就为了更彻底地回归自身。就像《东方志》里面的叙事者向国王转述域外的亚洲知识,原本属于旅行者过去的经验,但在文本中却统一采用现在时态。表面上,亚洲的时间与叙述者和国王共享的“普遍性时间”一致,实际上,这个现在时态像恐怖的诅咒一样把亚洲社会静态化了—它一直如此,而且被“普遍性时间”涂抹上了防腐剂,像处理标本那样冻结并封存。这种时间操纵有效地把欧洲的旅行者从亚洲景观中分离出来,知识在福柯式的“图表”中得以分配、安置并秩序化,文化的距离就诞生了,从而凸显了时间的空间化意义。而这个过程中的亚洲,则被冻结在叙事者“我”的讲述中,仅仅是作为欧洲旅行/蜕变的空间/时间参照而永恒存在的。

三、《东方志》的叙述空间架构

《东方志》涉及的地理疆域相当宏阔。叙事者对“东方”的书写从埃及开始,然后一路向东,经过阿拉伯地区,再向东南方,到达广袤的印度,越过浩瀚的印度洋,进入东南亚地区,再北上进入中国、日本,又突然折返南下到亚洲最南部的浡泥、菲律宾、爪哇、莫鹿加等群岛,最后终止在马六甲。《东方志》完成于在皮列士抵达中国之前,所以,出现在《东方志》中的部分国家,他根本没有抵达。葡萄牙人的商业贸易渗透到中国和日本是16世纪后半叶的事情,而且民间贸易成分占了相当大的比重。因此,《东方志》里面呈现的不同地理区域顺序颇为怪异。在那个交通不便,语言不通,政治阻隔的年代,这条有点南辕北辙意味的线路,作为山长水远的旅行设计可能既不经济,也不完善。这显然不可能是皮列士的旅行路线,因为皮列士最终卒于中国,而且《东方志》所记述的各区域之间也不是一个连续的物理空间序列,但它的确又是作者刻意规划设定的,这就意味着该路线在文本层面是完全可行的。从性质上看,《东方志》对亚洲各个地理区域的定位是一种空间排序法,是在欧洲知识“图表”或坐标中框定亚洲的实践方式。

《东方志》中叙事者观念旅行的地理区域顺序,尽管不太可能在现实层面付诸实施,但是其序列清晰地遵循了一种具有“后设地理学”(metageography)意味的空间图式。在《东方志》的地理坐标作为叙事的前提下,其中的整个路线首先呈现为从欧洲到“中近东”(埃及、阿拉伯地区),再到“远东”(印度、中国、日本、东南亚等)。《东方志》的叙述立足点就是欧洲,站在这个立足点上面向亚洲/东方观察、想象世界,距离欧洲越远的地方就被叙事者放置在文本空间的遥远的末端。“近东”、“远东”虽然是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构建的文化空间概念,但是在漫长的欧洲世界秩序想象中,“将波斯和埃及之间的区域视作东西方过渡地带的观点可追溯到许多年以前欧洲人探索印度洋的时期。”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看到《东方志》作为欧洲构建“现代世界秩序”的某一级知识阶梯的意义。这种想象世界的方式,“黑格尔在其表述里面把方向具体化了,他指出在穿越欧亚大陆的过程中,越向东便越能感受到东方的本质。”然而,这样一种“从欧洲大西洋海岸来观察世界的视角,造成了严重的空间扭曲”,因为黑格尔所谓的“东方的本质”,就是亚洲相对欧洲的“停滞状态”。“停滞”用来描述一个文明空间时,其中包含着明显的时间操作的意味,即这个被描述的空间是静态、永恒的,它来自欧洲观察者的眼睛,是被欧洲的“普遍性时间”所封存、冻结了的。叙述的时间在欧洲与亚洲之间画出知识的疆界,并确立了欧洲作为观察被隔离的亚洲的地位。因此,《东方志》书写亚洲时使用的现在时态与其地理空间序列安排,是一组一体两面的“时间空间化”操作。

《东方志》与这一时期的其他多数旅行书写文本相比较,有着与众不同的特征—它不是在一种美学的观照下去书写作为异域他乡的亚洲,而是把情感克制压抑到了几乎令人感受不到的程度,军事征服和经济商贸则被凸显到了特别重要的地位。这正如前文所提及的,作为一份官方调查报告,作者皮列士非常自觉地在《东方志》中贯彻了一种“实证主义—实用主义”的写作态度。然而,《东方志》的叙事者同时又用一种“反实用”的旅行路线来布局、呈现他所观察到的印度洋国际贸易体系,这一矛盾的状况值得深思。

16世纪,葡萄牙人就其环绕非洲顶端航行的漫长规划,积极地发起了一轮新的、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探险,这是前往印度十分必要的第一步。瓦斯科·达·伽马、卡布拉尔、阿尔梅达(Almeida)和以及阿方索·德·阿尔伯克基(Afonso de Albuquerque)等人率领的舰队进入印度洋国际贸易体系和皮列士《东方志》的写作,均以此为历史的地平线。这就是历史学家所谓的“欧洲的商业重新定位”的年代—直到阿尔伯克基去世的1515年,“葡萄牙帝国已经成功创建了从马六甲到卡利卡特、果阿、莫桑比克,再回到里斯本这样一条海上线路的霸权”。然而,作为欧洲的“远东”的中国与日本依然在葡萄牙海上霸权航线的外缘位置,此时尚处于葡萄牙帝国尝试性的接触或想象性的规划状态。

在16世纪初期的欧亚关系脉络中,我们可以看到皮列士在《东方志》里面的设置的纵向“反实用”旅行路线的合理性所在。《东方志》的地理叙事起于埃及,终于马六甲,从空间上隐喻般地投射了彼时葡萄牙帝国的亚洲战略构想与拓殖欲望。16世纪初,曼努埃尔王重启葡萄牙的海外冒险事业,他在探索前往印度洋的贸易路线方面,热切地呼应了亨利王子十五世纪上半叶在非洲一系列的探险行为,并成功地开拓了亚洲的香料贸易市场。“亨利王子在很多方面的发现都构成了葡萄牙人后来在地理学和历史学上的理论基础,”在这个意义上,曼努埃尔王才是亨利王子真正的继承人,埃及也正是曼努埃尔王海外探险功业的起点。空间书写从埃及开始的《东方志》,作为一份承奉给曼努埃尔王的官方报告,也共享了这一集体欲望与意识形态氛围。

四、帝国的欲望地理

如果说埃及是葡萄牙介入印度洋的前哨,印度的果阿是基地,那么马六甲则是葡萄牙在亚洲的贸易枢纽和终端。早在1511年,勤勉而悲情的“帝国主义梦想家”阿尔伯克基的舰队就成功地驱逐了马六甲的苏丹。这一重要的历史条件给了皮列士很多可能,比如他获得了马六甲香料贸易管理人的身份。马六甲在《东方志》中单独占了整整一部的篇幅,皮列士对其历史、邻国、行政、贸易以及与葡萄牙的关系等各方面的叙述,也是不厌其详。关于马六甲的战略地位和商业重要性,皮列士有其相当深刻的观察和认识:“马六甲的贸易无疑极其重要,……它位于季风的终点,在那里你能找得到你需要的东西,有时超过你的期望。……马六甲是一个为商品而设的城市,比世上任何其他城市都适宜……。”在《东方志》里面,埃及和马六甲之间,是广袤的东(南)亚,很多区域是皮列士从未亲自涉足的空间。因此,在《东方志》“第三前言”里,皮列士一方面强调著作所记载的一切,他都“体验过并且眼见到他们”,另方面又以“裁缝”剪裁布块自喻其写作过程。如果说前者凸显出一种科学的、实证主义的倾向,而后者却表现出一种虚构的、剪辑组合的写作手法。这种看似矛盾的亚洲书写状况,与其说是在向曼努埃尔王汇报其对亚洲的调查,还不如说是为曼努埃尔王勾画了一幅葡萄牙帝国在亚洲扩张的想象性地图。

《东方志》架构中,马六甲是作为压轴部分出现的。其前面各个部分涉及的区域间贸易都与马六甲发生联系,比如在“第一部”述及坎贝的商业活动时,皮列士就注意道:“坎贝伸出两条手臂,右臂伸向亚丁,左臂伸向马六甲,这些是航行最重要的目的,而别的地方被认为是次要的。”“我在谈马六甲时将详述它的商品。如果割断坎贝与马六甲的贸易,它就不能生存,因为它将无商品可出口。”《东方志》中的各个地理板块看上去松散且不连续,事实上是一个此呼彼应的叙述整体,它们因马六甲的商业活动而紧紧扭结在一起,共同型构了一个帝国之眼中的印度洋国际贸易互动体系。因此,可以说马六甲是印度洋国际贸易体系运作的动力源,也是葡萄牙帝国在亚洲殖民规划和航海探险的辐射点。《东方志》的写作时段正处在葡萄牙人攻占马六甲与谋划远东之间,事实上,皮列士本人后来就是乘坐西芒•德•安德拉德的船舰前往中国的。所以我们可以把《东方志》里面一系列实际上并不连续的地理排序,尤其是远东地区被整合、放置在从埃及到马六甲之间已被征服的区域链中(最终托付于欧洲/里斯本),视为帝国欲望和秩序想象在远东地理上的投射—空间围堵与时间封存相互协调合作。

正如拉赫所观察的那样:“虽然葡萄牙的编年史家们把东方大部分地域都包括进了各自的探讨范围,但他们对海岛世界的讨论很不充分,爪哇尤其如此。”虽然拉赫没有明确提及《东方志》,但作为葡萄牙帝国在16世纪关于亚洲的重要文献,《东方志》同样有其主观性。不过,拉赫对16世纪的欧洲有关亚洲/“东方”的综合性评价,依然建立在“反映论”的基础上—这些文献可以作为纪实性的信息来参考。在本文的立论基础上,《东方志》的反“实证主义”并非拉赫所谓的“局限和民族偏见”,而是一种文本的“政治无意识”,其中的“偏见”恰恰最真实地表达了某种历史欲望。

五、时间与政治宇宙学

当然,倚重“时间空间化”修辞的《东方志》里面的普遍性时间并非一个密不透风的叙事囚牢。皮列士在《东方志》里面多次提到曼努埃尔王权杖所及的印度洋国际贸易状况是如何地和平、有序、繁荣。比如,德坎“是一个富庶和高贵的停泊港,有许多船只,陛下对这些港口很不关心,所以它们遭到了破坏;而第乌,因陛下的支持,从荒凉变得强大。”关于葡萄牙人占领后的果阿,“从今以后,果阿将成为比过去更大的停泊港,商人在我们的管治下将比在摩尔人治下更加愉快。”当葡萄牙人占领马六甲之后,“马六甲又开始欢迎商人,有很多人到来”。事实上,这类叙述使《东方志》的时间嵌套,即叙事者采用现在时态构造的普遍性时间包裹亚洲时间的叙述结构,出现了一个几乎无从补救的叙述裂口:《东方志》表达赤裸裸的帝国愿景时必然要涉及葡萄牙人介入印度洋的壮举,其叙事每当到了这一环节,现在时态设定的静态的亚洲时间与欧洲的普遍性时间之间的区隔关系就变得复杂起来。如果叙事者对此无动于衷,“时间空间化”的修辞就会产生危机,对欧洲与亚洲进行区别对待的非共时性就无法实现。

为了讨论该问题,我们有必要把介入印度洋国际贸易体系的葡萄牙人在与当地人发生实质性交接的瞬间进行放大,并与时间嵌套中的其他两种时间,即普遍性时间与亚洲时间进行比较:

叙述(例证)时态时间人称在这果阿国,流行的风俗是每个异教徒的妻子在其夫死后活活自焚。他们自己对此评价极高(It is mostly the custom in this kingdom of Goa for every heathen wife to burn herself alive on the death of her husband.Among themselves they all rate this highly,……)。(皮列士49,Pires 59)现在时态永恒的、静态的亚洲时间第三人称如果陛下没有把此城据为己有,那么现今它会是摩尔人的,因为有个马摩勒·梅卡尔(Mamalle Mercar),开始变得极强大(If Your Highness had not taken this kingdom under your rule,it would be Moorish by now,because a certain Mamalle Mercar was beginning to be very powerful.)。(皮列士59,Pires 77)虚拟时态(假设、愿景)、过去正在进行时态多变的、动态的普遍性时间第一、第二人称果阿正准备使基督徒遭受重大损失,但上帝的裁决反使他们受创,当果阿被攻占时,摩尔人痛苦地呻吟(Goa was preparing to inflict great losses on the Christians,but God’s judgement turned the loss upon them,for there is no doubt that Moors groaned when Goa was taken.)。(皮列士47,Pires 56)过去时态与当下互为参照的、有生命的时间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

前文已经论证了《东方志》里面的两种叙述时间及其关系。正如上表任意摘录的引文所示,当叙事者在用现在时态论及亚洲各区域的居民制度或风俗物产时,就像在讲述一个从来如此的古老故事那样,其暗示的时间意识总是一种永恒的静态感,过去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仍将如此;而叙事者以“我”的姿态,打断文本中的亚洲风物展示场景,与想象中的葡萄牙国王交流时,我们感受到的是另一种有生命的、现实感特别鲜明强烈的多变时态—多种时态组合、交织,共同营造出一个仅属于当下的交流情景和氛围。这种交流的氛围把亚洲的各个区域的叙述纳入其中,而叙事者是自由的,那个欧洲的“我”可以在任何觉得有需要的时间和地方直接现身或隐身,中止或继续关于亚洲的任何话题。这种时间修辞的操纵,最重要的(空间)效果之一就是设定了亚洲与欧洲在文本中的非共时性关系,相对欧洲,亚洲像是一个死去的、静止的地理板块或文明单位。

那么,当葡萄牙帝国与亚洲发生实质性互动的时刻,叙事者又是如何处理其中的时态与时间的呢?《东方志》的叙事主干是一场交流,即一位葡萄牙驻外使官对国王讲述他在亚洲的经验与见闻,亚洲其实是被排除在叙事主干也就是交流情景之外的,是外在于“我们”的“他们”。然而,当叙事者以葡萄牙使官的身份述及“我们与他们”时,虽然这些内容依然被嵌套在普遍性时间/“我们”的交流时间之内,但至少可以看到两种特殊的处理:一是静止的现在时态被转换为动态的、表示发生过的过去时态;二是封存在普遍性时间之内的葡萄牙人借助人称代词铺就的通道,直接参与到普遍性时间中来了。过去时态之所以属于过去,它参照了叙事者所在的当下,换句话说,过去时态的叙事效果是动态的,过去时态才真正显现叙事者对所述之物的自信。相对而言,现在时态类似于一种文学叙事,它的静态处理方式,是避免叙事者因无法完全掌控其所述之物而导致的尴尬的有效手段。因此,这里的过去时态潜在参照的不是亚洲的永恒、静态的现在时态,而是叙事者讲述的当下,即普遍性时间。由此,这个用过去时态叙述的葡萄牙人与亚洲交接的瞬间,仍然是有生命的、动态的。除此之外,这两句引文中包含的人称也值得考察。“果阿”“摩尔人”和其他关于亚洲地理区域的叙述一致,毫无疑问是第三人称的;“基督徒”“上帝”在纯粹的语法意义上也是第三人称,但“果阿被攻占时”里面省略的部分告诉我们,这句话完整的表述是“果阿被我们葡萄牙人攻占时”,于是,“基督徒”“上帝”在文本的叙事意义上就等同于“我们葡萄牙人”,而获得了第一人称的叙事效果。同样,“阿丰索·德·奥布魁克,大船长和印度总督,在……”里面的阿丰索·德·奥布魁克自然是第三人称,但是其同位语“大船长和印度总督”明确暗示了他是“我们”的“大船长和印度总督”,由此,第三人称的语法获得了第一人称的效果。通过这样一种人称代词的置换通道,第三人称的葡萄牙被叙事者成功引渡出时间的囚牢,顺利回归到属于“我们”的普遍性时间中。当然,这条借助人称代词铺就的通道只欢迎叙事者的同胞葡萄牙人,过去时态中的“他们”仍被阻隔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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