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在梦中的一只鹅

陆利芳

一

一只鹅张开翅膀，挡在了我的面前，说：“请等一下，等一下！ ”

我有点儿怕它，所以两只脚一前一后地站着，身体微微向后倾，保持着随时转身逃跑的姿势。

“别害怕，我只是想……”鹅低下头，轻轻地、柔柔地说：“我只是想向你道歉，对不起！”

“为什么向我道歉？”我诧异地问，“我们好像并不认识呀！”

“不，我们认识的，我以前还……”鹅顿住了话题，不再往下说了。

还怎么了？我很好奇，但我不敢问。站在我对面的可是一只鹅！不是鸭，不是鸡，而是一只鹅！我对鹅这种生物与生俱来有一种恐惧感。我想，这里面肯定有什么缘由，只是我记不清楚了。

幸好，這只鹅仅仅出现在我的梦里。你问我为什么知道自己在做梦？这还不简单吗？我家门口并没有那么一片广阔的草地，真实的世界里也没有伸手就能抓住一片云朵的机会，更不会被一只会说话的鹅拦住去路。这么一想，我就完全不担心了，即使鹅在梦里扑我、咬我、追着我跑，等梦醒之后，通通都会消失的。想明白了一切，我不再惶惶不安了。

我问鹅：“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你帮我起一个吧！”

“好。”我点头，看着它想了想说，“就叫‘大白吧。”

“谢谢！”大白鹅微笑着抖了抖翅膀，显然对这个名字很满意。

起先，大白鹅走在我的身后;不知不觉，我们并排往前走;走着走着，大白鹅冲到我前面去了。它再次张开翅膀拦住我，问道：“我已经道歉了，你原谅我了吗？”

我斟酌了一会儿，回答：“等我想起来你道歉的原因再说吧！”

“我明白了。”大白鹅说，“我得给你讲一讲那段故事，兴许能让你快点儿想起来。从前……”

二

从前，在一个遥远的村庄里，有一户人家养了五只大白鹅。五只大白鹅每天早晨从家里走出去，或是在草地上走来走去，或是在小河里游泳戏水。等到傍晚太阳下山，它们才恋恋不舍地在主人的呼唤声中回家，吃些谷子当晚餐，然后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伙伴们，这样的日子虽然舒服，但每天都是如此，未免太单调了些。”有一天，一只大白鹅对同伴们说。

“嗯嗯，没错没错。”另一只鹅说，“我们得找点儿更快乐的事情来做。”

“做什么呢？”第三只鹅问，“和鸭子们一起跳摇摆舞？或者，跟兔子们一起做算术题？”

“不不不，长耳朵短尾巴的兔子全是闷葫芦，它们可以一天到晚都不说话。我们大白鹅既活泼又勇敢，当然不能和它们一样。”第四只鹅说，“和鸭子们一起玩就更蠢了，鸭子跳摇摆舞，难道不是因为它们本身走路的姿势太难看了吗？”

第五只鹅也开口了：“我有一个好主意！还记得那个眼睛水汪汪，唱歌很好听的男孩子吗？我们去找他玩吧！”

“果然是个好主意！”第五只鹅的提议得到了其他四只鹅的一致认同。

当天下午，五只大白鹅就遇到了那个男孩子。

男孩名叫小强，家里人给他起这个名字是希望他的身体强壮一些，性格坚强一些，面对困难时态度坚定一些。因为小强的身体不好，胆子也特别小。为了锻炼小强的身体，磨练小强的意志，小强的妈妈经常让他在村里走动走动。这天下午，妈妈让小强给堂婶送一个南瓜过去。堂叔堂婶一家跟小强住在同一个村庄，只不过一家住在村东头，一家住在村西边。小强抱着南瓜，从东往西缓缓地朝堂叔堂婶家走去。

小强低头走路，忽然听到“咣”的一声。他抬头一看，面前有五只大白鹅。小强家里没有养过大白鹅，但他听爸爸说过，大白鹅能够看家护院，它们看家的本领和大黄狗旗鼓相当，除了主人，它们不惧怕任何人。爸爸还说，如果遇到大白鹅，记得绕道走。

可是，小强被这群大白鹅拦住了去路，躲也躲不开。小强停下脚步，心里盘算着，如果跑快一些，从旁边绕过去应该没事吧？要不，转身回家去？小强来不及比较这两种方案哪个好一些，哪个差一些，五只大白鹅就靠近他了。

“别……别过来。”小强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嘴巴里挤出来，打着颤。

小强走到左边，大白鹅们拦住了他;小强走到右边，大白鹅们又拦住了他。这可怎么办呀？急死人了！小强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仿佛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似的。过了一会儿，小强看见旁边有一处空隙，于是鼓起勇气撒腿跑过去，可是大白鹅拍着翅膀追赶他，很快又将他包围住了。一只鹅叼住小强的裤管，一只鹅咬住小强的衣角，一只鹅张开双翅，几乎要扑到小强的脸上……这群鹅太过分了！简直是一群欺负弱小的恶霸！

“哇——”小强哭起来，怀里的南瓜也落到地上摔碎了。

“小强……”听到声音的堂婶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赶走了这群欺负小孩子的大白鹅，带着小强回家去了。

五只大白鹅怎么也想不明白，当时看见小强，只想跟他一起玩，没有想过要欺负他啊！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伙伴们，你们觉得……刚才好玩吗？”一只大白鹅问。

另一只大白鹅摇摇头：“不太好玩。”

“太不好玩了！”第三只大白鹅说，“这跟我们说好的不一样。我们刚才的行为，好像是在欺负那个男孩子呀！”

第四只大白鹅点点头：“没错。”

第五只大白鹅叹了一口气，仿佛在问同伴，又仿佛是自言自语：“为什么会这样呢？”

总之，这是一场极其失败的交流活动。五只大白鹅不仅没有得到男孩小强的好感，还把他吓哭了。

三

“我们几个一直想给小强道个歉，但是后来小强搬家了，我们找不到小强了。过了几年，我们几个约定，要到梦里去找那个男孩子，我们找了很久很久……”大白鹅说，“直到今天，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难以置信地问，“你讲的故事里的小强，就是我吗？”

“嗯。”大白鹅点头，“没错，就是你，千真万确。”

“不可能！”我否认，“我不叫小强。”

大白鹅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没关系，我继续讲，你总会想起来的。”

大白鹅的故事还在继续。

“后来，我变成了一只蟾蜍，住在一片湿漉漉的沼泽地里。”大白鹅说，“从一只羽毛洁白、身段优美的大白鹅变成一只皮肤粗糙、样貌丑陋的癞蛤蟆，你能理解我心里的落差吗？”

我在心里对比了一下鹅和癞蛤蟆的形象，点了点头。

“唉，这简直是一场灾难！”大白鹅说，“唯一能和我说说话的，只有一只黑乌鸦。我变成癞蛤蟆足足一年，后来又变成了一只臭虫。”

“臭虫？”我诧异地问，“哪个品种？”

“蝽。”大白鹅言简意赅地说，“身体里长着臭腺，散发出来的恶臭真是一言难尽。”

我曾遇到过不止一只蝽，蝽遗留下来的臭味真的超级难闻。听大白鹅这么说，我能够理解它的心情。

“你变成臭虫之后，也会觉得自己很臭吗？”我问。

“那当然。”大白鹅回答，“虽然难闻，但是为了臭晕别人，为了活命，只好把自己都熏臭了。”

“后来呢？”我问。不得不承认，大白鹅的故事吸引了我。在听故事的过程中，我的心情彻底放松下来，觉得大白鹅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奇怪的事情太多了，我捡几个重点讲一讲吧。”大白鹅说，“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变成了一片树叶，是一片很漂亮、很可爱的枫树叶。”

“我喜欢枫叶。”我说，“我曾经捡过几片红枫叶当书签。”

“嗯嗯。”大白鹅点点头，“变成树叶是一种奇妙的体验。当风吹过，我的身体不知不觉跟着风的节奏跳起舞来。当小虫飞到叶上停歇，就好像家里來了一位尊贵的客人。下大雨时的感觉并不是太好，但是下小雨时特别有趣，小雨轻轻地刷过我的表面，感觉美妙极了！那个春天，我穿着绿色的衣裳，看到杜鹃花、玉兰花、栀子花……许许多多鲜花盛开，五颜六色的，真美啊！到了秋天，我换了一件红色的衣裳，看见云卷云舒，大雁排着整齐的队伍往南飞。但我没能见证寒冷的冬天，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腐化成泥，和大地融为一体了。树叶的一生是十分短暂的，但同时又是非常精彩的。”

大白鹅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地讲下去，有些故事稀奇古怪，有些故事又匪夷所思。大白鹅说它曾经变成过一只豁了口子的破瓷碗，那种经历真是无趣。

我们一边走着，一边聊着，虽然大部分时间是大白鹅在说，我在听，可这并不妨碍我们的交流。忽然，我想唱一首歌，于是便唱了起来。我的歌声化成一只只色彩艳丽的小鸟，扑簌簌地飞向天空，飞入云层。一道光芒挤开云层的包围，照在我和大白鹅的身上。

“我……我是小强？”我忽然想起来了，很久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一个不太记事的小孩子时，我有个小名叫“小强”。某一年，我被一群大白鹅吓哭，后来生了一场病，虽然我忘记了一些事情，可是对于大白鹅的恐惧仍然深埋在心底。

这一切，我都想起来了。大白鹅在梦里找到了我，我在梦里找到了曾经遗忘的时光。

我唱完了歌，对大白鹅说：“我原谅你了！”

大白鹅愣了一下，随即张开大大的翅膀，带着满腔欢喜拥抱了我。

它说：“谢谢！”

它又说：“再见！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的兄弟姐妹们，走啦！”

大白鹅在绿色的草地上奔跑起来，好似绿色的海洋里扬起了一面洁白的帆。

原来，大白鹅没有找错人，它因为当年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难以解脱。它在梦的世界里寻找我，希望得到我的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