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马右各
窦大介绍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他叫焦二旺。一听这名,我就在心里发乐。那会儿,市里有个领导名叫焦三堂。二旺、三堂,还一个姓,这听起来像兄弟。二旺原来在滏河大街一带执勤。裕新街老是堵,群众意见大,交警大队便从各中队临时抽调警力,来加强这段路的疏导,但效果并不咋地。二旺被分在火车站这一段。从火车站沿和平路往东走,不到五十米,就是火磨街。这是邯市一条有名的老商业街。街边商铺林立,有几十家小旅馆,还有不少洗头屋、按摩房。我的饭店就在火磨街上。一年前,我原来工作的单位破产,人员下岗分流,我成了失业人员。在家闲过一阵子,没意思,就出来找事干。不想再过端人家碗、看人家脸的日子,听朋友唆使,就在火磨街盘下一家饭店自己干。等我们混熟了,没事时,我和窦大就与他开玩笑,二旺,哪天把你三堂兄弟介绍给哥们认识一下。二旺便顺着我们的话爬杆,这好说。哪天我在路上见到他了,招呼一声,说我有俩哥们想见他。二旺是交警,他倒真是有机会在路上见到领导的车。不过,见到领导的车,他只有敬礼的份,一次也没敢拦停过。但交警队也有传奇。据说,某年北京一位大领导路过邯市,就在市中心岗那段,被交警大哥拦下。他拦住车后,让车上的人都下来,说他要借这车用一下。那领导还真就把车借给了他。不过等他用完车来还时,市公安局的局长、政委亲自在交通岗前等着他。当天,他这身警服就给当皮剥了。
自从我的饭店开张,窦大中午吃饭就没再换过地方。不是他来店里,就是让服务员把做好的饭菜送到他的诊所。他那性病诊所,开在和平路西段紧挨火车站的位置,远倒是不远,从我饭店出门,到他那里,连五分钟都超不过,可服务员都不乐意去。李洁就说,要不是手里拎着一次性饭盒,打死她也不进他那门。李洁是我饭店的领班。有时,我指使不動她,就亲自去送。走到他诊所门口,这心里自然就生出一种不洁的鬼祟感。也难怪,他诊所门口一边竖着一块广告牌,牌子上面的词句和病变的生殖器官图例夸张、瘆人,有种被无限放大后的侵略扩散效果。二旺就说,老窦门前那两块牌子,是门神。一般人不敢靠近,怕像鬼一样被捉进去。窦大说,这是哼哈二将,跟秦琼和单雄信一样好使。听他俩这样说,我差点乐喷了。这秦琼单雄信若在地有灵,非把窦大捉了。窦大说,你小子别乐,告诉你,别说这门神招牌,就这门前台阶,凡是脚步能进得来、迈得上,还出得去的人,都有故事。那会儿,开性病私人诊所,在市里还是稀缺品种。能开起来,还能站住脚干得下去的人,都来历不凡。二旺就说,老窦是混街面的人,有道行。
人有面缘。二旺讲究这个。他觉得和谁有面缘,才交往。我们混熟了,二旺在街上执勤,到点就来吃饭。偶尔,也带朋友或同事过来。他做事心细,来我店里吃饭,胯下的大号警用摩托,从不在饭店门前停放,而是停在街口的书报亭旁边。他不喜欢招摇。二旺来吃饭,我自然是要免费。再怎么说,他也有身制服罩着。再说了,多个警察朋友,怎么想都不亏。二旺也不客气。进饭店,想吃什么就直接吩咐服务员,想滋润两口,便到吧台前,打开一瓶价位差不多的酒,就喝。有时闲了,我还陪他一块喝上几杯。他这人话不多,脸上老笑模笑样的,让人觉着随和亲近。窦大在,我们仨就一块喝。这种时候,二旺的话就更少了,他老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俩聊。转眼,他在我店里吃饭,已过去俩月。
这天一早,我收拾清自己,站在店外的台阶前抽烟。早晨这第一支烟,特别是第一口,深吸下,会让人有被全麻的超然感。那股烟气沉入丹田愈深,陶醉感也愈深。我把早晨这第一支烟称为神仙烟。窦大喜欢饭后的烟感。他嘴边老挂着那句带老咸菜味的俗话: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我们信奉的是不同时间的烟神。我沉浸在烟神赐予的享受中。等烟气喷出,散去,就见一辆桑塔纳2000漂过来,泊在眼前。恍惚中,感觉它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驶来。车全新,前挡玻璃粘贴着临时牌照。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着花哨个头瘦高的年轻人,年龄也就二十郎当岁。他抬眼看一下饭店的招牌,便冲着我走过来。你是李老板。我嗯了一声。他从牛仔裤兜里摸出一叠钱,递过来。这是给你的。我在愣神。他把钱拍在我手里,转身上车。车启动后,他摇下半截车窗,对仍在发愣的我说,严老板让我过来结账。他说,二旺在你的饭店请朋友吃饭。
中午,二旺过来吃饭,窦大也在。我把钱拍在桌上,让二旺收起来。二旺也不说话,把钱慢慢推回。我再准备推让时,窦大说,假了吧。兄弟,收起来。窦大一说话,我便看懂了,这事再你推我让下去,会扯。那天中午,破例,我们喝掉两瓶好酒。临散时,我把准备好的两条希尔顿装入一个黑塑料袋,递给了二旺。二旺只吸希尔顿这一个牌子的烟。没烟了,憋着,也不会吸第二个牌子。就是给他中华,他也是眼皮不抬,更别说瞧上一眼。他的烟,也从不让人,除非,你去他的烟盒里抢。
半年多时间过去了,桑塔纳2000又来过我饭店几次。这车,都是赶早来,像猜着我会早起等他。这会儿,它已挂上正式牌照,蓝底白字挺牛逼的一组数码。我私下对窦大说,收二旺饭钱,这不太好,显得我不够朋友。窦大把宽脸盘上的笑容收起,小眼一眯说,兄弟,人在江湖,就这个样子,挺好。窦大也给饭钱。开始我还象征性地收点,后来就死活不接了。窦大呢,也不再给,只是隔段时间,便在饭店里请上一桌。那大单间,挤挤能坐十四人,他的客人,最多一次是七人,有一次只仨。不管人多少,点的饭菜都要超过坐桌人数的倍数。饭吃到一半,就有人出来结账,还从不讨价还价。李洁私下给我嘀咕,这窦大,要提防着点。我对她说,你就装啥也不知道。来的人,见过也当没看见。
窦大告诉我,来给二旺结钱的严老板,他认识。是城郊跑运输的个体户。他的车队,几乎垄断了建在市郊两大国营洗煤厂的运输活,早发了。他嘛,窦大故意停顿一下接着说,这个严老板,来我门诊看过病。说罢,他呵呵笑了。这个……你知道的。
我会神地呵呵一笑。
窦大不在时,二旺也给我聊他,但从不深说。他说窦大不简单。三年劳教出来,摇身一变,就成了医生。道哥,他指着我说,你这样刚脱离单位的人,在街面上混,最缺的就是心机。他这样说我懂。混单位的人那点心机,拿到社会上,不仅小儿科,还说起来可笑。但窦大也有失街亭的时候,有次差点在酒桌上说漏嘴。那天,我们仨高兴,酒喝得也快,不到一个钟点,两瓶酒就快干了。窦大那天兴奋,话多,不知怎的嘴皮子打滑,提起二旺他们的支队长。他头一句话,话音刚翻过舌尖,第二句还没溜出来,就被二旺的一个眼神给呛了回去。窦大呢,像抖机灵似的醒来,干咳一声,夹一筷子菜,塞嘴里。他们这小动作,我看得明白,也自然装糊涂,趁机主动把话题岔开。正好,李洁来单间上最后一个菜,蚂蚁上树。这菜名听着好听,其实就是肉末炒粉丝。肉末细碎,焦黄,粉丝雪白,面上点缀着几芽碧绿的香菜。只要进饭店,这菜,二旺每次都点。他总点这菜,吃却不怎么上心,叨上一两筷子,就再也不动。偶尔,会盯着那盘菜看一会儿,像盯着一副车牌。菜上桌,李洁转身要走,我拦下她说,等会儿,敬你旺哥一杯,再走。窦大话说得更直接,妹子,你坐我这儿,一块喝。李洁自然不会坐。她站到我身后侧,端起我面前的酒杯,与二旺碰过说,敬旺哥。酒杯轻碰,她左手前遮,仰脖喝净。李洁的酒量,我领教过。我们也不止一次在饭店关门后,私下小酌。就那种大黄(黄双沟酒),我俩是人各一瓶。这一瓶酒下肚,再看李洁,只鼻尖颧骨稍显油色,眼神略微荡漾,其他,你根本看不出来是已喝过一瓶酒的样子。我俩对饮,那情境,自然要比眼前妖娆。她原本洁净明丽的前额,酒后就又多出一层虚幻浮盈的牙雕色。跟李洁在一起久了,就觉得她能照亮我的所有能量都灌注在她的前额上。别的女人性感点在胸腰臀,她的性感点,在额头。敬过二旺,李洁又和窦大碰过一杯,用我的筷子搛一片香菇,启唇,牙叼住,含进,抿嘴一笑,便抱拳出去了。
看着李洁修长的背影,窦大贼我一眼,便摇头叹息。然后,他冲着二旺说,猪拱白菜,猪拱白菜啊。二旺没接他的话,端起酒杯,与我一碰,干掉,身子微微前探,一脸坏笑地瞧着我。那眼神比女人的眼神还酥软。窦大把自己杯里的酒,一口闷掉,酒杯往桌上一砸,也学二旺的样,脖子前探盯着我笑。不过,他没忍住,嘿嘿笑出了声。他笑出了声,我也跟着笑了。等二旺的笑声再加进来,单间内的笑声内容就更浑浊莽荡了。
这天,到了中午,没见二旺过来吃饭。窦大也没来。下半晌,窦大蔫耷耷地来了。他说刚从医院回来,二旺出事了。他一说二旺出事,把我吓一跳。看他那表情,我以为二旺光荣了。窦大告诉我,他听人说二旺抓逃犯受了伤,就赶往医院。到医院待半天,人也没见着,但听二旺同事说,没啥大事。我给窦大沏上壶茶,他便给我讲起事情经过。
那天上午,二旺在街上执勤,车流攘往,他眼扫着驶过身边的一辆灰色捷达轿车的驾驶员,面相像过过雷达。所谓过雷达,是警察内部的行话,意思是上过协查通报。一般能上内部协查通报的罪犯,都是公安部通缉的重要案犯。他立马警觉起来。一紧张,嘴里的哨子竟没吹出音。操!他咽口唾沫,暗骂一声。二旺想,要再确认一下。虽然他非常相信自己的眼感。
这时,正好前方出现路堵。
他按正常指挥样态,一边快速向前移动脚步,一边对变线加塞车辆不断吹哨警告。他夸张地快跑两步,越过嫌疑车辆,怒斥其右侧前车驾驶员。在这个过程中,他眼睛的余光一刻也未离开过嫌疑人。恰好他头探出车窗,有点焦急地看路况。这让二旺彻底看清了。案犯特征与协查通报上的照片吻合。这家伙就是在逃嫌犯。通报上说,罪犯在晋冀豫三省多市连续流窜作案,手中有枪,已背负四条人命。他在山西,还杀掉一名警察。
车辆在缓慢蠕动。捷达车慢慢经过他的身边。怎么办?
硬上肯定不行。用对讲机通知同伴,这无疑是告诉嫌犯,他被发现了。这么大车流,这么多人,一旦嫌犯持枪下车拒捕,后果难以想象。他正在犹豫,斜刺里驶来一辆铃木125摩托。
它在车流缝隙里像条鲶鱼一样穿行。二旺脑电波一闪,有了对策。
趁着车流移动速度减缓的瞬间,他大步流星前行,再次超过嫌犯车辆。他佯装继续向前,却凝神听着身后。摩托车过来了,它在迫近。位置正好。他突然一个横向移动,摩托車躲闪不及,避让时哐的一下撞在捷达车前保险杠上。它倒地时车身一横,前轮旋进捷达车下。二旺被撞得趔趄几下趴在前车后备箱上。他像意外一般吹出一声长哨。那声音犀利悠长。这长哨是在提醒距他不足五十米的同伴。这也是他们之间的联络暗号,非遇到紧急情况绝不使用。同伴立即领会,在向他的方向快速接近。捷达车门打开了。罪犯下来查看车辆。摩托车驾驶员从地上爬起来,紧忙解释。那人没说话,只是摆手示意他赶紧把摩托车拖出来。车流在加速流动。他转身就要上车。
他回不到车上去了。
二旺纵身跃起,跳过摩托车,一个猛扑,把他扑倒在地。他们扭打起来。这时,二旺的同伴赶了过来。他已用对讲机发出协助请求,车站附近执勤的警力,也在向他们汇集。众人合力制服了案犯。在罪犯车里,一把子弹上膛的枪,就放在驾驶座旁,上面盖着一条对折起来的浅灰绿色绘有卡通图案的软毛巾。
看到罪犯被押上车,二旺忽然觉得一阵紧张过后的虚脱,他感到腹部有点疼痛。低头时,看见一把小号螺丝刀还扎在小腹下。它红色的木质手柄,也像在呼吸般微微抖动。他顿时没了力气,昏倒在地。他不知道,在他与罪犯搏斗过程中,已被罪犯用螺丝刀在小腹上扎了四个眼。其中一下,扎伤了他的输精管。医生虽做过修复性手术,但不敢保证不受损伤。也就是说,二旺这一壮举的结果,让他面临断嗣绝后的危险。
等我和窦大被准许进病房探望,他已住进医院十多天了。二旺恢复得很好,起码看脸上气色不错,就是神情略微有点抑郁。护士换完液体,出去了。
英雄!英雄!我和窦大竖起大拇指,夸他。然后,窦大口风调转说,这当英雄,也他妈太危险了。二旺笑笑,没说话。我撩开二旺的病号服,看见小腹上卧着几条像蜈蚣似的鲜色伤疤,吸口凉气说,这太险了。弄不好会要命。为这,丢了小命,太不值。
二旺淡淡一笑说,不管怎样,我也是警察嘛。总不能看见罪犯,放走他吧。
这件事,给二旺带来荣誉。他荣立了二等功,还被评为年度邯市十大杰出青年。
当年,邯市的环城路还没修通,属于裕新大街这段穿市而过的国道就是命脉。它的路西一侧,是火车站、汽车站和温州鞋帽城,东侧是水产批发市场、工矿配件城、小商品批发中心和火磨街旅馆区,进出车辆和行人本来就多,再加上小商小贩占道经营,就经常造成交通阻塞。这条路的常态是缓慢蠕动,稍不顺溜就出现梗阻。梗阻严重时,一小时也难移动五十米,更别说堵。轻者,两三个小时车不动窝,严重了,能趴窝大半天。经常有人打热线到市政府,强烈要求治理这条路的交通阻塞问题。这年春天,南方一个城市建设观摩团来邯市考察交流,从市二招出发,到火车站满打满算就三公里路程,因其道路出口位于陵园路和裕新大街的交叉口,观摩团乘坐的大巴车刚出驻地大门没多远,就被堵上了。整整两个小时过去,大巴车没再挪一米,满车人的行程因堵路而被耽搁。这对城市形象是极大的损害。市里决定整顿这条路,专门成立裕新大街临时交警中队,二旺被任命为中队长。经过一段时间的集中整治,裕新大街不再拥堵,顺畅了。这事,还上了市里的报纸电视。在电视上,焦二旺与焦三堂两个人还真站到了一起。背景是火车站。在人流车流熙来攘往中,市长亲切地与二旺站在路边握手交谈。不过怎么看,他们都不像兄弟。三堂疲态老相,与他站在一起,二旺看着年轻英气得多。怎么说呢,要细品长相,他俩还真有点相仿。看侧影,眉骨和颧骨这块,有脱模似的一致。下巴处那微微翘起的弧线,也极其相似。只是眼目差了点。三堂不笑时,眼略微眯,眼仁内瞬间会有一闪而逝的袭人锋锐,老辣阴鸷。二旺的眼睛要干净坦白得多,像露底似的无遮无掩。它给人假象,这种人,即便是做了坏事,也像无毒的病菌。
裕新中队没有办公地点,就在火磨派出所临时办公。裕新中队卡住的是国道命脉。这中队长官虽不大,可是个肥差。二旺忙碌起来,也天天有人请吃。有阵子,我的饭店变成了他的定点饭店。不时,我这饭店还为他暂存别人送来的酒、烟等物品。那辆经常来饭店结钱的黑色桑塔纳2000,这会儿,已成二旺的私人公车。送到饭店的东西也都由它再转走。这样的情景持续了有三四个月。忽然,二旺连声招呼也没打,就不再露面。李洁问我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心中便无由生出些纷乱猜想。
我去火磨派出所看过他,有两次没见着人。他太忙了。等见到他了,二旺那有点热情过头的样子,倒让我变得尴尬和不自在。我私下想,这挺熟的人,一旦对你热情过头,就有问题了。
我找到窦大,说出内心的感觉。窦大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跟我聊正在热播的电视剧《水浒传》。他在迷着追剧。我心不在焉地听他扯没头没脑的剧情。说着话,他拿出一台MP3,拨弄几下,丢在那张红仿办公桌上。《水浒传》的主题曲《好汉歌》滚滚而出。那歌声带着涤荡一切的浑莽冲力,在屋子内回旋碰撞。MP3拨在循环档上,那歌声也就一遍遍地在屋子里撒野般响彻。等听到第四遍,我心里豁然开朗了。
我抓起桌上的MP3,按下停止键说,老窦,到饭点了,走,到我饭店,咱们喝两杯。让李洁陪。他妈的,今天咱喝瓶好酒。窦大痛快地答应了。也得说二旺够意思,别人给他送酒送多了,他不仅请我跟窦大喝,还送了我点。每次提及,他都歪头瞪眼伸出食指点着我说,道哥!这酒可不能卖。啊!只许自己喝。他还留给我两箱外国洋酒。这洋酒,被李洁存放起来。她说,这酒我俩私酌。这侍弄洋酒还真跟喝白酒不一样。起初,我和李洁有点拿捏,照猫画虎用从电视上学来的样子小口啜饮。等心神放松,慢慢品出点细腻滋味和情调,眼见这洋酒也不剩几瓶了。我和李洁忽然就莫名珍惜,不舍得喝了。过后想想,又觉得这事滑稽可笑。
那天中午,我们仨喝掉了一瓶茅台。我说再喝点,窦大劝住了我。他说,兄弟,越是酒好,就越要喝得恰到好处。他指一下李洁,对我说,咱仨,一瓶茅台恰好。再喝,这酒就没味了,还会越喝越寡。他下午还有约好的病人,说完就起身走了。
那阵子,他的门诊生意贼好。谁也不知道是哪把邪火,把他屁股底下的财神爷烧旺。对窦大,二旺有自己的看法。他说窦大在火磨街上是混生活的地标人物。他在,就说明这个人间世界是完整的,真实的。少他这样的人,这个世界就显得残缺不全。
我越琢磨二旺的话,就越泄气,总感觉内心被毁掉了点什么。那又是什么呢?我想不清楚。不过,二旺的话也点醒了我。他那弦外之音是说,火磨街养人,也吞人。
外面下起了小雨。窦大转过街角不见了。街角那几棵老槐树下,散落一层开败的槐花。远远望去,有点残雪意蕴。正是五月里的好时节。这阵子,心里光想着二旺的事,在路上经来经往间,竟忽略了槐花弥漫在街巷中的浓郁芬芳。这会儿,微风从窗外轻拂进来,我嗅到了雨中夹杂着的沁人微香。但我的感觉是,这香味来自李洁身上。我箍住她的腰,把她拥进饭店最内里的房间。
转过年,又到槐花飘香的时节,裕新临时中队撤销了。年前年后那段时间,二旺来过饭店几次,也跟我和窦大喝过几次酒。每次都是他拿酒。我记得一次是两瓶洋河大曲,还有一次是两瓶五粮液。他还带来过一瓶两斤装的酒鬼酒。那酒坛子,颜色造型都显得古朴别致。那天散场后,李洁说,这酒鬼酒她喝了,老感觉有股说不清的古怪味道,黏在脑子里。她打趣說,该不是鬼味吧。我顺着她的话说,说不定还是女鬼。我这样说,李洁就用有点不正经的眼光撩我。
其实那酒非常香醇、味厚。一般情况,二旺还会给李洁带一瓶洋酒。裕新中队撤销,人员就地并入复兴大队,二旺被分配到三中队,任副中队长,仍在火车站一带执勤。渐渐地,他来饭店吃饭的次数又多起来。我们仨像是又回到了昔日在一起喝酒聊天的闲散日子。不过我没他俩那样轻松。那阵子,饭店的经营时好时坏,那情景诡异,一切像被隐在社会深处的某个秘密装置悄然左右。明里无所察觉,暗下却玄机四伏。我想,随它去吧,结果也无需深想。这饭店干好了,跟发烧似的兴旺一阵子,挣一把,走人;要不就是关张歇业,另谋生路。在火磨街的街面上,门市换手,起兴衰落,是太随常的事情。我早已做好准备,尽管还心有不甘。说心有不甘,是另有原因,我舍不下李洁。李洁家住市里。父母在邯山路开一家水产店,生意红火。父母卖水产,她却从不吃海鲜。她最怕看别人吃螃蟹,看见就恐怖,还干呕。逢年过节,店里忙不开,她像被绑架似的去帮几天忙。过后,就窝在家里读王小波。她这样子,难免遭父母嘟囔。被嘟囔得烦,她就像躲瘟疫般出门找工作。她找工作,全是为了玩儿,散心。主要是去大商场,卖牛仔,或儿童服装。在哪儿也没干久过。我饭店开张,招人。她骑着玉河小摩托闲逛,看见贴在玻璃门上的A4纸招人广告,就破门而入。那会儿,我正躲在吧台后看王小波的《红拂夜奔》。她是波迷。遇到喜欢王小波的人,自然话多。等聊出好感,她就加盟,成为我饭店的领班。她原本想玩几天就撤,本意上,她也不喜欢饭店这伺候人的活。可一来二去,我们聊出了欢喜,她就留下来了。日子再久,我俩擦枪走火,便生出王二与陈清扬式的革命友谊。我曾幻想,娶李洁。毕竟两具年轻纠缠的肉体逍遥癫狂,也会荡漾些许耳热心迷的情话,那使人恍惚,错觉,像我们之间有了爱情。我这无非是癞蛤蟆看天鹅的想法。有次,趁着余欢未尽,我便言语试水想挑明点什么。李洁沉默。稍顷,她抓起我在她小腹上游弋轻抚的右手,加力攥住,然后,眼睛像咬住什么似的盯着我说,友谊就是友谊,没其他可能。我自然明白,从此便心无杂念,专意这份友谊。我知道,说不定哪天,李洁就会离我而去。或许,等不到她走,我这饭店就已关张歇业。我和李洁在火磨街一别两散,像两粒落入人世的尘埃,便再无消息。
这天,二旺吃罢饭走了。窦大和我在饭店喝茶闲聊,聊着聊着,这话题就聊到二旺的婚姻。按说二旺条件不错,应该不愁对象。他一哥一姐一弟,都已结婚成家。父母是退休工人,身体也还健朗。二旺自己有一套两居室的住房,这条件,在市里虽够不上钻石级别,也应属上乘。他已三十冒尖,却一直单身。窦大告诉我,二旺这人,看着蔫实少话,可心机很深。他有野心。就是时运不济,很难冒出来。这次立功,无疑是改变命运的机遇。可受伤对他来说,打击沉重。窦大所说的打击,我当然懂。二旺有件事一直表现得让人敬佩,和女孩相亲见面,他从未隐瞒过自己受伤的事。窦大又说,二旺刚当上中队长时,还行。但没过多久,人就变了。窦大拽出一张纸巾,擤把鼻涕说,他啊,人和事分得太清。这在社会上混,人就是事,事就是人。窦大嘬口热茶接着说,最近没怎么见那辆黑2000吧。我点下头。要不是窦大提醒,我还真忽略了这事,那辆桑塔纳2000,还真有些日子没见,像雪隐了。听说,二旺和老严闹掰了。在路上,见到他的车,就查,就扣,就罚。窦大吐一口烟说,老严多大势力啊,你说你二旺,招惹他干吗。烟气让他的脸短暂罩上一层雾。窦大还听警局内部人讲,本来准备给他一撸到底,做普通警察,但有领导在关键时刻保他一票,最后便像安慰一样,给了他个副中队长。我从单位出来,懂这正与副的差别。这职务,只要挂上副字就屁了。讲句官话,叫价值缩水。何况这本就是个芝麻粒大的官。
窦大的话,让我想起之前一些事。二旺出院不久,有阵子总赶早来我饭店。他来了,脱去制服,换上我的衬衣和夹克,就踅进饭店旁边的发廊和按摩屋。我粗略算了一下,饭店周围的发廊和按摩屋,有十几家。火磨街也因它们的存在,变得蓬勃妖骚。他逛遍了这些场所。我个子比他高,衬衣和夹克都大一号,衬衣扎在腰里不显,夹克上身看着就有些飘零。不过,出饭店门,再进发廊的门,算起来也没几步路。他往往这衣服还没穿出体温,就该脱了。那会儿,在我眼里,他就像个犯大烟瘾的瘾君子,有点迷陷。李洁说他是自甘堕落。在她心里,他的形象已经完全自毁。他穿过的两件雅戈尔衬衣,一件红豆夹克,洗后,李洁就不再让我穿。她龇开牙缝蹦出一个字:脏。之前,李洁还曾拿二旺做榜样,试图来矫正我俩的生活。类似我俩这类的波迷,说话行事,自然难免会染上王二之流的邪性气息。
我听窦大说,二旺还去他那里拿壮阳药。窦大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警告过他。他觉得二旺频繁出入发廊和按摩屋,是受伤后,心里抑郁苦闷,找不到发泄的出口。这我能理解。想想,他也挺可怜的。这样的时间持续了几个月。等裕新中队成立,二旺当上队长,这情景就像换了人间。偶尔他会溜闲,像犯烟瘾来消遣一下。
二旺常在早晨出入发廊和按摩屋,起初我也不解。按说出入这种场所,多在晚上。我也留心观察过饭店周边的发廊和按摩屋,它们都在早晨接活。我饭店边的阿雅美发店,也在早晨接活。每个店,好像都有固定的客人。有的人,来时看着蔫头耷脑,出门精神得竟像是换过面皮。还有人扎进按摩屋,竟能黏糊半晌不出来。我和老板阿雅很熟。闲聊时,就问她这内里有何玄机或门道。她蛾眉一挑,逗我说,你猜。那会儿,我俩正坐在饭店门前的雨棚下,手中各持一罐青岛啤酒,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她觉得我俩这样在一起,手里得拿点什么,才不尴尬。她就让我给她拿听青啤。见她这样,我便影子似的附和,慢慢竟成习惯。我呷一口啤酒说,这事,和你我一早就喝啤酒相似,先是随性,然后就变成习惯。聪明。她说,不过,你只答对一半。这另一半才是關键,安全。大早晨看着天光亮晃晃的,不适合做癫狂苟且之事,但它却是安全时间。有人愿意在安全时间内来完成一件需要安全保障的事。她说这话时,语气突然变得刻薄滑稽,嘴角也随即弯起一道自嘲的弧线。阿雅和我说话时,她的店内,穿过门厅后边的两间按摩房,正有着一波赶早的生意。
阿雅人俏丽,黑瀑似的长发下,掩着一张狐狸脸,常年,喜欢穿一身黑衣。她的眼,开缝长,总怕光似的眯着,很少睁开。也像懒得睁开。但她要睁开眼了,瞬间就让人产生一种她变换了形象的惊异感。她那双眼仁黑得饱满的眼睛,给人错觉,像有随时陷进去的危险。二旺就说,这女人的眼里全是玻璃水。夏天到来,她总是一个裸肩吊带,配一件短黑筒裙打扮,要不就是一条紧身七分裤。不过,她穿裙子的时候多。冬天,她上身穿个高领毛衫,下身搭一条紧身羊毛裤,外套个黑呢短裙。老是一身黑,这样,她肚脐上下偶尔沿腰裸露出来的皮肤就显得格外白皙、魅人。李洁有阵子,就莫名喜欢阿雅的扮相。我忘记是哪一天,李洁脚蹬一双细高跟鞋,身着黑色短裙,突然戳在了我面前。她那一下蹿高的海拔,把我吓一跳。她看我的眼神,也带着从天堂蔑视人间的邪性。二旺过来,他也像被李洁这身行头唬住,一脸惊异地盯着她看。李洁斜他一眼,冷冷地说,不认识了?二旺讪讪一笑说,认识,刚认识。她还穿过一阵露脐装,被我劝阻了。那天早晨,我趴在吧台上看厨师的备料单,李洁推门进来。她胸挺得满满的,穿短裙,露肚脐,扭着一字步来到我的眼前。我被她这妖艳造作的性感唬住了。等回过神来,我手指敲着吧台说,李洁小姐,咱这是饭店,不是发屋。我这话刚落音,李洁就扑过来,伸手扭住我的耳朵佯装发怒地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然后,她突然放肆地大笑起来。李洁小姐,李洁,小姐……她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笑得愈发狂悖。她裸露的肚脐,随着小腹的肌肉起伏抖颤,怎么看,都像释放诱惑的一个顽劣俏皮的符号。我下身热胀,伸出手指轻轻贴上去,绕着它轻抚。李洁不笑了。她的手搭在了我的手上。李洁眼意迷离,任随我的手带着她的手游移抚动。忽然,她杏眼圆睁,手指用力狠狠在我手背上拧了一把。
我和阿雅的关系,怎么说呢,相处下来也可算作互有戏份的江湖朋友。我们不同行,相处便无利益之争。大家跑单帮闯生活,难免在孤独寂寞时,会彼此怜惜寻求慰藉。有时窦大二旺我们坐在一起喝酒,也会喊上阿雅。在酒桌上,她酒喝得浅,话也说得浅。差不多了,便客气地起身离去。相处久了,要不是她偶尔会冒出一点嗲声嗲气,让人浮想风尘。其余时间,她静坐桌边就是一小家碧玉般的女子。二旺感喟说,阿雅这女人,要是能遇到贵人,便会有不同的命运和景象。这话还真让二旺说着了。来年,阿雅傍上一个煤老板,在人民路上开起一家大型美容美发店,没几年,就开成连锁规模,自己也摇身一变成为邯市民营企业家、政协委员,还捐资在邯市西部山区建起两座希望小学。窦大也说,这条街上的女人,没一个比上她的。李洁从骨子里看不上阿雅。她曾刻薄地说,风尘女子的脸,怎么看,都像嘲讽人世和男人的败笔。
四月里,街口的几棵老槐树,树头茂密扭结缠绕,在巨大的楼影遮蔽下,层披的叶簇像凝冻般郁结住。我在饭店门口张望,老觉得那里该出点什么。那片绿荫太稠了,绸得有些单调、粘滞,看着像要炸裂破掉。果然,第二天那里就迸溅出一片粲然的槐花。街巷里,弥漫荡漾着浓郁醉人的花香。早晨,太阳初升,逆光看过去,那像映在绿绒毯中婆娑花影,貌似素然、恬静,其实每一簇花色都在膨胀,聚满猖肆纷涌的情欲暗流。每到这个季节,李洁身上也格外香馥。我对她说,这季节,你身上有花神附体。她对我这话,很受用,也表现出足够让我进一步痴迷颠乱的魅惑。我常在事后,把脸埋进她潮湿滑腻的乳沟内,贪婪地呼吸从那里神秘外溢的纤细香馥。
外环路打通了,裕新街的车流明显减少,也很少再发生交通阻塞现象。这时,二旺又恢复了出入发廊和按摩屋的习惯。不过,频次比过去要明显减少,一周大概是一到两次。时间仍是在早上。最近,他迷上了阿雅美发店一个来自丽水的小姐苏芸。那妞,皮肤细嫩,贼白,特别是她的深眼窝,带点掺假的混血模样,长相酷似某个外国影星。我听阿雅说,这妞要不是有点狐臭,早进驻星级宾馆了。来她这店是落魄。我说,喷香水遮不住。阿雅笑笑,没有回答。我忽然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唐突幼稚,既蠢又傻,还荒诞可笑。这个苏芸,还真是能让男人颠乱心魂的尤物。我每次看她,都会勃起一闪而去的妄念。阿雅曾逗弄过我。那会儿,我俩手里各自拿着一罐喝掉一半的青啤,站在台阶前。阿雅瞟我一眼说,道哥,苏芸那妞,就跟这青啤一样,闲来细品,可有别味哦。我瞄一眼她那酒窝似的肚脐,淡淡地说,我喜欢青啤的正味。李洁的玉河摩托从我俩身后闪出,停下。她走到近前问,你俩聊啥呢,看着蛮热乎的。阿雅呷一口青啤,抿嘴一笑说,李道说你身上有股青啤的正味。李洁呸一口,笑道,阿雅,李道还说你身上有股酒鬼酒的邪味呢。我们仨都笑了。这时,李洁已彻底瞧不起二旺。偶尔,在饭桌上坐到一起,她还绵里藏针呲答他两句。
槐花彻底败落后,街道内又恢复了它正常的市井味。这是一种混杂复合的油腻气息。形象点说,它更像是城市的体味。这味道黏稠、浑浊、腥膻但又不乏惑人心魄的缠绵幽邃。
这天一早,二旺又去了阿雅的美发店。他进店,我们就不便站在饭店门前闲聊,喝青啤了。他进门前,我和阿雅就会转到饭店的门厅里。这是怕二旺尴尬。一罐啤酒喝完,我打开酒柜又拿出两罐,开一罐,递给阿雅。我正准备开手中这一罐,忽然听到阿雅店内传来阵阵惊叫声。那声音惨厉,尖啸,惊魂。我和阿雅都被這声音吓到了。等缓过神来,就一同往外跑。在门口那块我们还撞到一起。
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无力去忆及那一幕。我冲进发廊时,看到,二旺身体秃噜在沙发边。他头顶着沙发一侧的扶手,脸微微朝下,半埋在起皱的沙发套中。那样子,像是要努力躲进什么地方,把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苏云昏倒在地上。阿雅走到门口,哎呀一声,又快速退身出去。她奔向街角的电话亭,去打报警电话。门口渐渐围过来人。嘈杂声中,有人在探头向里张望。随后,人越围越多,发廊里渐渐挤满了人。我怒吼一声,都给我出去!然后,我慢慢从室内退出。人群退到了台阶下面,却没人离开。
半年后,邯市破获一起特大毒品案。那是由公安部和省厅直接经办的大案。一个以邯市为中心辐射周边三省的特大贩毒团伙被摧毁。团伙头目就是严老板。让我意外的是,苏云竟是这个贩毒团伙成员之一。军刺在发廊的下水道内被找到。那天,我刚闯出饭店,就看到一辆黑色轿车的车尾,快速在街角处一闪,右拐,向北驶入裕新大街。事后,阿雅把苏云告诉警察的事情经过转述给我。那天,二旺进门揽过她,刚坐下,后面跟着就进来一人。二旺背对着门。她看到了那人。他头戴一顶长檐帽,脸上捂着大口罩,长着一副篮球运动员的高大身材。见这人进门,她刚想搭茬问话,这人已扑到沙发近前,亮出一把攥在手里的锋利军刺。苏芸惊叫一声,跳起。二旺扭身想站起来,但已被那人压肩按住。他手中的军刺,一下一下攮入二旺的胸腹内。她连着喊叫几声后,被吓昏过去。
我记得那天,阿雅像被耽搁在电话亭里,久久未回。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攫住了我。我站在台阶上茫然地向东张望。这个时间,李洁该来了。我内心充满想见到她的急切。果然,她的绿色玉河摩托车在街角那儿出现了。那天,她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玉河摩托车在晨光中缓慢向前滑行。我恍惚觉得,李洁不是在街口出现,而是从街边那几棵大槐树上——其中的一棵欣然飘下。随后,便被这早临人世的晨光似水托浮,像沉迷于幻境中的鱼,向着我在的方向游来。那是个救赎天使的形象。
在现实被缓慢抽离的真空镜像中,她迫近了。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