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漠
当年屈氏兄弟在这片垃圾场上刨集成电路板的时候,可没人意识到这里以后会成为城市的某种地标。
数十年后,以环保回收产业发家的屈氏集团买下这块地,开始营建一栋大厦。楼体盖到55层,屈氏集团面临创建以来最严厉的司法调查,建筑工程就此停工。工人撤走之后,不少在电子垃圾场的拾荒者就偷偷地搬了进去。
苍白的水泥柱裸露着钢筋,楼梯没有扶手,半夜里不时有人从上面滚落,未完工的地下车库因为倒灌雨水而成为浅塘,但这些“硅场农民”却并不在乎。几年后,这里的聚居生态已经颇为可观,形成了以一种古老东方的地方方言为纽带的泛血亲社会。
至于屈氏兄弟,正如人们普遍认为的那样“应该没事”,几年的低调蛰伏之后,屈氏集团继续开始大厦的建造。也许为了发泄,也许为了洗洗霉头,这次屈氏集团决定把原定预计的60层加到68层,据说这是请了关夫子的转运数。这次营造用尽全力,56层至65层的外立面全部贴着假的罗马廊柱,仿佛空中的万神殿;而最后的三层则覆盖着巨大的重檐庑殿顶,反正也没人举报他们逾制。
既然都是“胶己郎”,屈氏集团对待楼里已存在的“住户”还算宽容,在收取了租金之后就不再理会他们,但也不可能有后续的修缮。据帝国学院的人类学者们考证,屈氏集团和硅场农民在这栋大厦里形成了扭结的共生关系。“在古代东方的亚热带地区,常有榕属乔木以一棵树而形成庞大复杂的湿地生态——这栋大厦和居民的关系正好如此。即使在这个时代,人类也总是在模仿自然”,一位人类学研究生在田野调查报告的附言中这样写道。
硅场农民不关心帝国学院对这栋大厦的理解,他们只知道在这里能找到食物和睡觉的地方,从垃圾场淘换来的各种废料被他们一点点用来修筑巢穴,色彩斑驳、臃肿蔓生的建筑构件逐渐从大厦主体上生长出来,像树身上的赘瘤。
这栋大楼就这样生长了许多年,一直没有命名,直到屈氏宗亲会正式入驻顶层那个重檐庑殿顶。大楼搞了一次有史以来最盛大的太平清醮,无论是55层以下的硅场农民,还是56层以上的食利阶层,又或者是屈氏宗亲会的黑衣帮闲,都真情投入。
十万响的鞭炮之后,仁清街的横额就在大厦的大厅里挂起来,与之相应的是两边很莫名其妙的楹联:“问路靠嘴水,行路靠脚腿”,据说是屈家老大的亲笔。
仁清街从此成了一條竖起来的街,也成了这座城市的心灵地标。
如果有谁在城市里混不下去了,多半都会骂两句脏话,说声运势不好,跑去仁清街里吃碗面线,找个便宜的铺位睡上几天。除开常驻的居屋之外,仁清街内还有大约110间所谓的旅店,每天能提供超过2300多个铺位。在这些面目可疑的铺位上容身的,除了外来者,还有一些仁清街原住民和常年在仁清街里讨生活的人。不要想象这些地方有多浪漫,由于建筑格局和毫无章法的增建,基本上大多数铺位都只能侧身,也不可能有自然光线。“我最喜欢白天了,这是一天中我最爱的半小时”,这是典型的仁清街笑话。
每晚大约有5000多人并非仁清街原住民而留宿于仁清街。穿着鲜艳长袍搭配不合身西装的边境商人,穿着白袍佩戴浅金色圆环挂坠的自述教徒,肢体暴露出电线和零件的电子杂种,穿着短裤挺着大肚拎着一支速能饮料的老年白人,身体穿刺、衣着夸张、年轻得让人心疼的霓虹朋克,走路溜边、刻意低调的避难者,当然也有咋咋呼呼、掩饰不住内心惊奇的旅游者,以及永远穿着黑衣、佩戴Watsons Group徽章的屈氏集团安保人员。
在仁清街,所有人都在做所有人的生意,你能在这儿买到所有世界上能找得到的物品和服务。从鹰嘴豆泥、通讯卡带、可以找点乐子的非法软件程序、义体合植、私酿酒、各种身份ID、服装鞋帽、脑机及其配件,和各种自慰器。
当然,仁清街也有教堂、会所和慈善机构。自述教会在17F有一个分支机构,律令团则喜欢在5F大厅劝诫人们遵从公义,而最多的则是仁清街本土的祭祀堂口。本土的堂口按照他们的古老传统,以“境”为势力范围称号。18F的甲第境和35F的太泉境是其中最大的两支,分别以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叛逆青少年为神祇。每年一度的阵头踩街,是他们之间比拼影响力的重要舞台。每当此时,整个仁清街都沉浸在香火和油亮的烧猪的气味里,穿着戏服、顶着头壳的扮演者纷纷上场pk,而那些新兴信仰也不以为忤,纷纷加入看热闹的阵营。
正如一位小说家所说:“把罪案小说的场景设定在仁清街是很荒谬的,仁清街本身就是一部罪案小说。”不论你匿身于仁清街何处,都无法不和无尽的黑暗和混乱扯上关系。
向左走两条楼道,可能就是一处安息所,圣人和罪人的灰烬并肩沉睡在水泥匣子里,陈旧的十字架挂坠和纸元宝相映成趣。
向上爬三层楼梯,绕过一片不知是什么的囤积区,就是乔治·希尔被抓住的地方。本来屈氏安保不想管这趟事的,但警方威胁说如果不把这个臭名昭著的卢德分子交出来,就让屈氏集团再来一次司法调查。最终,大乔治身边的一个小兄弟收到了一点钱,而便衣们知道了一个地点,一场曾经轰动全城的网络破坏运动就结束了。现在,只要你拿出十块钱,住在这里的一个老酒鬼就能带你去看大乔治遇难处,并拿出证据证明他就是当时大乔治的十兄弟之一,扼腕长叹。
23F的奇仕境祭祀的是临水夫人,儿童妇女的保护神,但这里的看点不是寺庙,而是庙旁的屈小姐书亭。据说屈小姐五岁时曾经走失,最终被家人寻见是在奇仕境旁边静静地读着一本书,周围川流不息的人群她视若不见。此后,这里当然就建起了一座亭子,以志纪念。鲁比·沃特森(Rubie Watsons,又名屈如璧),是屈氏集团的现任掌舵人。这位屈氏老二的叛逆小女儿拥有考古学和艺术史双学位,此前一直在上城混艺术圈,文身、穿刺、嗑药,无所不为。在伯父暴病身亡之后,屈小姐潜身返回,以雷霆手腕迅速粉碎了几位堂哥的企图,成功上位。屈如璧现在当然不再住在仁清街,可仁清街依然有她的传说。
而每个初到仁清街的人必须要去的地方,则是仁清街大火纪念馆。这个由几大组织共同建立的慈善机构,不仅是纪念馆,也是祭祀堂,还是遗孤院。对于那场大火,幸存的仁清街人态度不一,有的避而不谈,有的滔滔不绝。而这个机构留存了当年那场大火的各种记录,既是仁清街人心灵深处的一种安慰,也可能是一种伤害。但不管怎样,仁清街继续生长下去,比以往的繁荣有过之而无不及,仁清街浓缩着这座城市最有生命力的部分。
每一个暂且栖身于狭小铺位的人,都幻想着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交汇扑面而来,都在参与历史,创造历史。如果能够享受混乱和黑暗,仁清街将给予你无尽的未来。
一位先哲曾说:“我们所有关于文明的想法,都在仁清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