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

2021-06-18 13:28苏菲
女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邮票礼物奶奶

我肯定这就是爱

我出生在武汉,我妈休完产假要上班,把我交给她照顾。她是我妈同事的婆婆,守寡多年,那时帮人带小孩贴补家用。爸妈白天把我送过去,晚上接回来,直到三岁上幼儿园。

从记事起我就叫她奶奶。我自己的爷爷奶奶很早就去世了,而我外公外婆在广州,那时交通不方便,几年都见不上一面。

奶奶前后带过好几个小孩,就我和她最亲,别的小孩上了幼儿园就不怎么来往了。我没事就往奶奶家跑,可能因为我没有自己的奶奶。

小时候特别不喜欢上幼儿园,特别是上中班的时候,天天哭,老师也不理我,给个小板凳让我一个人坐那儿哭。奶奶知道我在幼儿园里不开心,有时会把我接出来,带回家吃点东西,玩一玩,到快放学了再送回去。

我上小学时流行集邮,我也跟风,奶奶知道后,就帮我收集邮票。她常常笑眯眯地说:“奶奶又帮你攒了几张邮票,你看喜不喜欢?”

奶奶有个哥哥当年入了国民党,1949年去了台湾。1980年代奶奶和哥哥联系上了,开始通信,我便拥有了台湾邮票。那时候有台湾邮票还是很得瑟的一件事,跩得不行。

我记得有一两回生病了,我也不想待在家,要去奶奶家。我就爱在她那待着,听收音机,听“小喇叭开始广播了”。我只要有借口不用上学,乖得很,也不淘气。奶奶走来走去干她的家务,偶尔摸一下我的额头,看还烧不烧。

吃饭的时候,奶奶会教我唱《渔光曲》。她甚至还教我说了几个英文单词,比如Thank you,奶奶说是她小时候上教会学校时学的。

一转眼我就上中学了,生活里多了很多内容,奶奶也没有之前那么重要了,同伴、学习成绩、男女生之间那些懵懵懂懂的事……比奶奶重要的事越来越多。

奶奶还是会帮我集邮,可我那时兴趣已经不大了,有时敷衍着收下,回家随手一放。但还是隔三差五会去奶奶那里。

去了还是习惯在奶奶那儿午睡,有一次我把衣服脱下来放在沙发上,看着奶奶进来,她拿起我的衣服一件件检查,看见衬衣袖口脱线了,就戴上老花镜用针线缝好。我记得我们当时都没说话,奶奶也不会唠叨说“唉呀怎么搞的呀”“女孩子要斯文点啊”之类的话。

那一幕我一辈子都记得。

我后来常常思考什么是爱,有时候也没有具体的答案,但我肯定这个就是爱,安静地,默默地,守护式的。尘世中太多的“爱”都太吵闹、太张牙舞爪、太咄咄逼人。

反正她总是在的

我的生日在寒假里。13岁生日那天,我还没起床,奶奶裹着一身寒气进来,坐在我床头,笑着说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礼物超特别,是用红纸分别包的13个5分、2分、1分的硬币。现在的人肯定想不出这样的礼物,送出去小孩也看不上。我特别开心,因为当时正和同学比赛看谁攒的5分硬币最多,一下子多出13个,我肯定赢,奶奶好像总能知道我最想要什么。

这么多年,我收到各种名贵的礼物,钻石项链、纯金手链、宝石戒指……不是说这些东西不好,而是看见它们我常常想起那三个红纸包。我常想,如果我不拆,留到现在该有多好。人啊,总是老得太快却明白得太迟。

又过了兩三年,我来广州了。也不觉得特别想念她,就觉得很多事比想念奶奶更重要,比如高考什么的。我爸当时还在武汉,有一次他来广州看我时对我说:“你还是要多给奶奶写信,她很想你,好几次说起你都哭了。”

上大学以后写信也不积极,因为大学生活也很精彩。好多事情比奶奶更重要呢,玩、打牌、逛夜市、熬夜背书考试……奶奶可以往旁边放放,反正她总是在的,总是在的。

这中间我回过两次武汉,说是去看她,其实更多的是去看以前的同学,我住在奶奶那里,白天都出去疯玩,很晚才回来。我记得有一晚躺床上,奶奶想和我聊会天,但我很快就睡着了。

奶奶说:“我陪你去东湖转转。”我赶紧摇头说不用了,因为我当时只想和同学一起去玩,骑单车、划船、分享各种各样的八卦小秘密。我说不用,奶奶就不再说什么,她也不会说“你难得回来一次也不多陪陪我”这样的话。

等我走的时候,我还和奶奶说:“你等我,等我工作了接你去广州孝敬你。”奶奶笑着说:“好啊,看我等不等得到。”然后奶奶说:“你走吧,我不送你出门了,就在窗户这儿看着你。”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我当时没多想,后来回想起来,也不知道奶奶在窗前看了我多久。

年轻时的承诺都好随意,像生活可以被自己捏在掌心里似的。但奶奶是知道的,她那时快八十了,她可能清楚每一面都是最后一面,可她从来不说。我说“你等着啊等着啊”,她每次都笑着说“好啊看我等不等得到”。她从来不说“你要快点哦”,好像等不到了也是她的原因。

那会儿也不觉得这有啥,后来经历好多事,才发现这样的好有多稀罕,这种没什么期待的、默默的、安静的、守护式的好。

我独自在树林里哭

我看过亦舒的《流金岁月》,很喜欢里面关于南孙和奶奶一起生活的描写。我其实真的有认真想过这事,我想过把奶奶接来,像南孙和她奶奶一样生活。

可我刚毕业时收入很可怜,只好赖在家里,为求心理安慰,就给奶奶寄钱。奶奶去世后她家人告诉我说你这500块奶奶高兴坏了,逢人就说,说你能挣钱了,能孝敬奶奶了。

刚毕业满一年,我给奶奶打电话,问她身体怎么样,奶奶说得了带状疱疹,每天敷药,现在好多了。我就挺放心的,我就说嘛,奶奶会一直在那里,她会等我的。奶奶当时还说别人介绍了一个偏方,用丝瓜皮挤出汁来涂患处,我后来常常会把带状疱疹和丝瓜皮联系起来。

那次电话后没多久,奶奶就出事了,她出门时摔了一跤,头着地,很快就走了。

我飞回武汉,因为太突然,有点反应不过来。

遗体告别的时候,奶奶的家人亲戚都站在棺材边哭,我就远远地站着,我总觉得只要我不过去,这事就可以当它不存在。可他们哭得好大声,又在提醒我这事其实是真的。

我走出告别厅,外面是个小树林,我独自在树林里哭。

哭着哭着就过来一位大姐,她自我介绍说是奶奶的邻居,问我是奶奶什么人。

就这事怎么说呢?就是你正一个人悲痛着吧,突然来一人要跟你唠嗑,然后你也就只好和她唠。我那是第一次经历亲人的失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咋还和别人聊上了呢?后来我外公去世的时候,他是老干部,来了好多人,乌央央的,仪式开始前都在唠嗑,气氛甚至有点热烈。我当时就觉得要是把那个厅的装饰换一下,把挽联、花圈什么的换成气球、鲜花之类的,其实也是配的。

鲁迅早就说过,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鲁迅真说过这话。

前几日读了纳兰性德写的《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首词是纳兰性德写给他的亡妻卢氏的。他在词里回忆了一些和卢氏在一起时的日常欢乐场面。比如“被酒莫惊春睡重”,大意就是他喝多了,妻子轻轻给他盖被子。

“当时只道是寻常”。我和奶奶之间的日常真真是再寻常不过了,可年轻时不懂,不懂得这些寻常的珍贵。

办理完奶奶的后事,我准备回广州了,奶奶的家人拿出一个纸盒子,说“这是奶奶给你攒的邮票”。

我把这些邮票全带回来,挑了一张放进钱包里,是一张台湾邮票,这么多年都随身带着。我想她的时候会拿出来看看,想象着她在剪这张邮票时的样子。

她还在认真地给我攒邮票,说明她相信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等到再见的时候,她还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奶奶又帮你攒了几张邮票,你看喜不喜欢?”

( 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苏菲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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