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宋宇发自北京
2014年,阿乙与朋友相约读完普鲁斯特七卷本《追忆似水年华》,读到第二卷暂停,最终在2020年10月读完了这部巨著。图为电影《追忆似水年华》(1999)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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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乙出生于江西瑞昌,做过警察、体育编辑、文学编辑,曾获《人民文学》年度青年作家奖。
译林出版社供图
作家想象着另外一个自己。那人走过来,坐在旁边。随后又一位,络绎不绝,直到三四十位济济一堂,在“同我会”汇报各自境遇。阿乙当然想把这场聚会写成小说,尝试后发现还未成熟,就先存在心里。
这些人隐然存在,在某些选择之后各安其位。照阿乙估计,他成为作家的可能性本不过十分之一。倘使早早结婚生子,或及时升迁,他就得认真算计抛弃既有生活的成本,因为外头的闲言碎语而软弱。
现实相对温柔些。在《骗子来到南方》的发布会上,阿乙捧着鲜花和麦穗致谢,脸上充盈笑意。新书写于2018年和2019年,包含中篇小说、寓言在内的13篇作品。2021年5月中旬,北方天气渐渐温暖。他的上一本书、首本长篇小说《早上九点钟叫醒我》面世于三年前,后来他曾宣布不再涉足长篇小说。
在早前的一次网络直播里,阿乙详细描述了骗子与孩子因何死于非命。像平日的线下讲座一样,他保持着充分的诚恳,尽管放弃悬念对卖书没什么好处。一位非常年轻的读者问起如何读书,某个阅尽世事的回复者声称读书无用云云。作家的情绪略微波动,开始追溯自己很久以前的生活。
“就像我们从冬天跋涉到夏天,又在夏天想回到冬天。我们在鸡肋式的生活中逐渐丧失事情的保护,只能与时间为伍。时间像盔甲齐全的军队,将我们逼得窒息。它们是永生,我们是飘萍……”在中篇小说《下面,我该干些什么》中,阿乙用森严的节奏描摹了无可选择的境地。
出到第十本书,阿乙在琢磨“快乐写作”。倘若写作无法快乐,就相当于副作用。“它开始剥夺,成为欲望本身,使我生病,使我病得穷凶极恶,使我变得愤世嫉俗。”他知道,正是竭力说服大家相信“快乐足球”的主教练米卢蒂诺维奇,让中国男足迄今唯一一次进入世界杯足球赛的决赛阶段。
身处“十分之一”,还要快乐,运气格外重要。阿乙感念早早出现的贵人们,在不同场合讲述那些无私的帮助。比如诗人北岛来电,鼓励他认真写作;饭局偶遇的创业者罗永浩,热心帮他张罗第一本书《灰故事》;编辑王二若雅坚持出版他的第二本书《鸟,看见我了》,看起来销量存疑,却“就这样火了”。
“他们一次性地把你抬到‘作家地位以后,你永远、一生不用为这个荣誉、名分去奋斗。有很多朋友一直没有得到‘作家这个承认,他们变得自我怀疑。”阿乙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这与虚荣和骄傲无关,但的确有好处,“它给我做了一个担保,让我不用再为这个名分去奋斗,可以打开自己”。
像随笔集《阳光猛烈,万物显形》中长短不一的思绪,阿乙随时琢磨语感,往心里保存火种。他想象鸟飞越大海时需要休息,海中恰好有座岛屿,鸟与岛的关系微妙起来。零散的光线常常伸展开来,积聚着故事。
作家可能随时面对着脆弱、自我怀疑,解决精神、肉体与才思的对抗。谈话容易引发疲惫,写作也压制情绪,阿乙有时眼睛发红,说话带着嘶嘶声。倒是某次与鲁莽的司机发生口角,令他高兴起来。他发现,自己还储备着如此蓬勃的气力。
工作也带来了同样的兴奋。“不要约束自己,尽量可以表达的,你就充分表达。”2020年10月12日,阿乙强烈地认定要释放自我。那一天,他终于读完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巨著《追忆似水年华》。他在书中读到了“人类描写的一个巅峰”,注定永远仰视这位法国前辈。
“我活到了第二个五年”
第一次采访前,阿乙与相熟的咖啡厅店员闲聊几句,送给对方几本书。假期中的咖啡厅早早就没有空座了,他需要换个地方。平素坐在那里工作,他觉得周围仿佛有伙伴,写作效率相应高了起来。
背包里还有一本薄薄的《斗士参孙》,英国诗人弥尔顿的剧本。封面上,主角在圆柱垮塌的瞬间奋力冲出来。阿乙总带着书,抓到机会就读,堪比众人对智能手机的热情。有一次午间聚餐,他为晚上的讲座温习着乔伊斯的作品,没过一会儿即悄然睡去。
阿乙住得不远,慢慢散步过来花不了太多时间。但书籍和电脑会平添负担,小小的背包令他走路略微摇晃。“我活到了第二个五年。”刚在新地方落座,他就开起关于生命的玩笑。
玩笑是截然区分的。阿乙可以与妻子、同龄作家嘻嘻哈哈,但面对师长就无法逾越界线、摆脱忐忑,“扒根烟”这类亲昵的友谊几无可能。
“我性格里有着这种固执的退缩感。”他在《阳光猛烈,万物显形》中记下,2011年8月某个傍晚,与北岛首次相会时多么拘谨。他一直关注走路的分寸,微微欠身,随时保持聆听姿态,斗胆讲出一些看法。之前一年春节,他接到了毕生难忘的电话,诗人的言语被糟糕的信号切割得七零八落。北岛刊发了他的作品,还嘱咐他帮忙推荐年轻人。
“在这个夜晚,我是和过去定义中的文学,和它的使者坐在一起。”阿乙继续写道。他敬重北岛,视余华、格非等前辈作家为偶像。一旦面对纯文学的前辈,他就退缩成另一个人,“规规矩矩的一个小童”。
庄重对待自己事业的人,总令阿乙心生凛然。“可能因为我的父亲一直是很严肃的人,家里有一个严肃的人,严肃的长辈。”父亲是不折不扣的强者。他想方设法让全家人拥有城镇户口,盼望儿子艾国柱专心于警察工作,这些事项关乎阶层;即便2009年中风,老人还是要与僵直的肢体缠斗多年。
如同在小说《模范青年》中的叙述,对于工作环境、生命前景的惶惑成就了逃离,让艾国柱成为后来的阿乙,过“无君无父,浪荡天涯”的生活。他吞掉未知和困窘,前往一个又一个新城市,严格对应着“村—乡—镇—县—市—省”的阶梯。
近五万字的小说分出一半给留在家乡的周琪源,他因为“我们所有人隐秘的朋友”——疑难病症、阶层和命运混合体——不幸地英年早逝。努力而不幸的模范青年,仿佛“同我会”的一员,一个不请自来的倾诉者。“人不能从头来过,不能够从最优的方式再来一遍。”谈起周琪源,阿乙停顿一下,话语中至少带着感慨。小说里,他写到周琪源的哀伤视线——“那是另一个我在看我”。
“四小时写作、二十小时焦虑”的时期,他专注文字,浑然不觉自己将与笔下的人物汇合。作者被凶猛的疾患困扰,仿如预言,又像玩笑。
生命、阅读、境遇的变化对应着创作的演进。文学研究者徐兆正认为,自2006年起算,阿乙最早的小说非常简洁,从2012年出版的《下面,我该干些什么》慢慢变得繁复。这段时间,作家也从卡夫卡、博尔赫斯渐渐读到普鲁斯特、福克纳,后面两位是他们共同喜爱的作家。
那时阿乙开始写《早上九点叫醒我》,2013年生病后依旧奋力。他强烈渴求完美,拼命地修改初稿、旧作,任何类型的作品,夜以继日,在梦境中构思。一个极端例子是2010年为《南方周末》试稿,他反复重写一篇关于智利矿难的稿件。直到剧烈呕吐,他才打电话给编辑放弃机会。
以写作为生恰与疾病相关。阿乙到2013年底还在住院,公司应声停发工资。如今他差不多八年没有上班了。同年写就的《春天在哪里》书评,是徐兆正正式发表的第一篇文学评论。他很快与阿乙相识,并长期研究阿乙的作品。他们成为彼此珍视的朋友。
2014年,阿乙完成了《早上九点叫醒我》初稿,修改三年才把小说交给出版社。徐兆正认为这本书标志了阿乙实验性风格的真正成熟,“四易其稿,不失为这个时代的杰作”。但它还是受到了很多批评,像不够通俗、过于先锋。他记得阿乙的自嘲:“只能与深山里面的高僧来交流了。”
“比赤裸裸地走在大街上还让人羞耻”
最近阿乙时常留在家里,工作时配合氧气机,“不怎么动,跟乌龟似的坐那儿写作”。装修声剧烈起来,他就转移去咖啡馆,遇上好天气再好不过。
“一天生活就是那样,受限到哪一步,我就按哪一步生活。如果我不受限,我又背得起电脑,就来咖啡馆写作。”在那里,阿乙偶尔听到虚张声势的交谈,生疏的人们交流着独特的产品或项目。“受骗已经是我们当代人的存在方式之一了。”推断之后,他接着强调这么说“可能也不是特别科学”。
阿乙总在自省,防备不负责任地讲出狂妄言语,有时近乎自我贬抑。“我就是一个小生意人的儿子,我就是一个能力不足的作者。”他自认是“踢野球的”,太晚才开始读经典作品,不像天赋异禀的作家年纪轻轻就阅尽经典作品。
处境的局限无法避免,进一步激发了相见恨晚的懊恼。“为了立足于文坛,或者为了进军文坛,我开始抑制自己。”阿乙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一开始我的能力,或者我阅读的东西是很差的,所以我必须做到不使自己的缺点和弱点暴露出来,所以有一个词叫‘因陋就简。”
“家里本来就穷,莫不如打扫得干干净净。所以一开始我是抑制自己的发挥,尽量用一些简洁的东西。”那时阿乙喜欢海明威、极简主义,用写新闻的办法去写短篇小说,“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出现瓶颈,你是东北虎一样的,把自己关在笼子里。你在里头遍体鳞伤。”
事实上,阿乙最早阅读的外国小说是《茶花女》。他深知自己性格里的焦虑,在家乡的新华书店看到如此短小的长篇小说,顿时心生喜悦。他确定自己能读完这本小书,就买了下来,绝不知道它将产生多么深远的影响。
“它告诉我有一个东西,就是毁灭。”阿乙在《茶花女》中看到了真相,尘归尘、土归土。他还没有成为警察,不知道小仲马笔下的尸体多么写实。阿尔芒多方努力,确定将为逝去的情人、脸色如朝霞的姑娘玛格丽特迁葬。他想再看一眼玛格丽特,与年轻读者艾国柱都笃定死亡是哀伤而唯美的。
不会这么简单,阿乙突然一下就被撞击了。
林纾的早期译本更精炼,“棺盖甫启,凶秽之气棘鼻刺脑”,用语相距很大,但“开棺”的震撼感依然。那具安静、恐怖的骷髅,小仲马写得如法医报告。曾经美得轰动巴黎的姑娘,昔日起伏间的芳华,令阿乙“由萧瑟残冬想到春天的壮景,又从那辉煌天堂一眼看到如今的地狱”。
终于,“开棺”成为阿乙的一个母题。在他总被视为“黑暗”的作品里,曾经鲜活的生命已然面目全非,带着无以言表的恶臭。凡牵涉到死亡,他都施以极其惨烈的描写,尸体从来没有一丝唯美的余地。
“这比赤裸裸地走在大街上还让人羞耻。”阿乙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开棺”没有任何荣誉、美感和诗意,“你就像一具兔子的尸体、野猪的尸体被展览在亲属、社会舆论的面前,这就是我喜欢干的事,把羞耻的尸体暴露在读者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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