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故事与功名意识间的文学想象

2021-06-17 01:28孙萍
青年文学家 2021年11期
关键词:单刀鲁肃关汉卿

孙萍

近几天,“钱途”一词又风靡一时。在利欲熏心的现代社会,“钱途”好似意味着就是“前途无限”和“正途”,这种观点正确与否在此不予评价。而在封建社会,“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到底是归隐避世,畅游于山水田园之中,还是谋取功名,出仕做官,进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呢?不可否认,文人志士无论选择哪种道路,功名意识是一直潜伏在他们的潜意识当中的。提到功名,那就不得不提与功名利禄相挂钩的科举制。“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通过科举去谋求一个功名是当时无数文人儒士理所当然的“正途”。在科举制存在的一千三百多年间,功名意识是一直伴随其形成与发展的。在科举制与功名意识齐头并进之时,有一个特殊的时期——元朝,非常耐人寻味,这种耐人寻味可以在元初书会才人的“赴会剧”中窥探一番。

一、時代背景

元朝这个中国历史上首次由少数民族建立的大一统王朝,由于是蒙古族统治,统治者崇尚武力,轻视中原儒文化,实行民族歧视政策,废止科举制,导致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极其尖锐。正是由于这种政治上的压迫,言论上的限制,面对现实与理想的巨大落差,书会才人们开始在历史和神话传说中选取改写题材,运用现成的框架,借用英雄形象,编造英雄故事,对历史事实不进行刻意描摹,用一种天马行空的文学想象来表达对朝廷排挤打压的不满、怀才不遇的愤懑以及对功名的渴求,同时弥漫着浓厚的功名意识又存在着淡淡出仕与隐逸情怀的矛盾。

二、三国戏:《关大王独赴单刀会》与《刘玄德独赴襄阳会》

这两部杂剧虽然不是同一人所创,但在题材上都引用了“三国”,并且突出主人公的“独自赴会”,足以见得主人公的英雄气概。除此之外,还有司马徽、徐庶等隐士值得关注。

关汉卿的《单刀会》大致取材于陈寿的《三国志·周瑜鲁肃吕蒙传》以及裴松之注本,但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动,是为表达自身情感需求(功名与正义的渴求等)的文学想象。因为《三国志》中,鲁肃是主人公,是正义的一方,被孙权派去和关羽谈判,要回被占的荆州。但在《单刀会》中,以前为陪衬鲁肃的关羽一跃成为英勇的主人公。这当然是为了迎合创作需要,将心中的功成名就愿景转嫁到笔下的英雄人物身上,来抒发心中的郁闷。那关汉卿为什么不直接以鲁肃为英雄模板呢?毕竟“单刀会”这个故事情节在流传过程中,关羽代表的蜀汉集团是不占理的,是他们霸占了东吴的地盘拒不归还。这又要回到作者身处的时代背景上,关汉卿身为汉族人,被元蒙统治者打压,所以极力地歌颂“蜀汉正统”,当然会以关羽为中心人物。在关汉卿心中,以关羽为代表的蜀汉集团才是正统出身,他们的行为举止是正义且合理的,例如第三折中“我是三国英雄汉云长,端的是豪气有三千丈”,第四折中“想着俺汉高皇图王霸业,……俺哥哥合情受汉家基业。则你这东吴国的孙权,和俺刘家却是甚枝叶”,他们所达到的成就亦是自己在元朝强压统治下功名意识的自然流露。纵然通过科举谋功名是一条正途,但像关羽一样“诛文丑逞粗躁,刺颜良显英豪。去那百万军中,将那首级轻枭”,“关公杀入单刀会,显耀英雄战一场。”又何尝不是功成名就?这也体现了关汉卿独特的功名追求,功名不一定局限于官场朝堂之中,驰骋沙场、光复正统也是建功立业,也可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照样可以“平天下”。

《单刀会》的第一、二折中关羽并未出场,而是活跃鲁肃对其的轻视、质疑和乔公、司马徽对其英勇的渲染中。第一折,鲁肃首先登场,为对付“韬略过人”的关公,设下先礼后兵的三计。此处用鲁肃的阴险狡诈凸显关羽的高深莫测、威武雄伟,也表达了关汉卿对阴险家名不正言不顺地谋取利益的不屑与鄙夷。在请乔公商议索要荆州时,乔公即云“这荆州断然不可取!”又云“关云长好生勇猛,你索荆州呵,他弟兄怎肯和你甘罢?”接着便在对话间叙述了关公弟兄——诸葛亮的机智事迹。第二折中通过司马徽之口描述另外四个弟兄——黄忠、赵云、张飞、马超的勇猛事迹。第三折关羽正式出场的浩然磊落之气质,呈现的有勇有谋之形象,以及第四折中关羽与鲁肃的正面冲突与较量。这些事迹都或正面或侧面地显示了关汉卿对于功名的独到见解,想成就伟业成为“股肱臣”,不仅要武力高强、英勇无双,敢于拼搏,还要有智慧与谋略,更要宠辱不惊,正可谓“仁、义、礼、智、信”。

另外,关汉卿与传统儒士不同的是,他更向往称兄道弟、亦师亦友的略微对等的君臣关系,这也是他渴求有幸谋取功名后可实现的目标之一。例如第三折中关羽云“某想当日,掩弟兄三人,在桃园中结义,宰白马祭天,宰乌牛祭地,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

还有,《单刀会》第一折中的乔公虽身处东吴家,但“本是汉国臣僚”,无奈“汉皇软弱”,“汉家天下,谁想变乱到此也”,对三国鼎立的局面十分痛心。还有第二折中的隐逸道士司马徽,称刘备为皇叔,也是对蜀汉有好感的。这两人的境地与关汉卿类似却又不尽相同,都远离了魂牵梦绕的国家,但显然关汉卿更是惨淡。前者的道路由不得自己,貌似只剩了归隐这一条路。由第二折对司马徽形象的白描,加之对其隐逸生活悠然自得的惬意描写来看,关汉卿内心那个功名的天平已经向归隐倾斜,至于功名,只能无奈地寄托于剧中的各位英雄好汉了。

其实,不仅是关汉卿,其他元杂剧作家在创作“三国戏”时,几乎都选用了蜀汉集团作为正面的中心人物,例如高文秀的《襄阳会》。

《襄阳会》取材于《三国志·蜀志·先主》,与流传故事区别不大。由于人物众多,事件繁杂,采用了四折两楔的独特形式。这两楔相辅相成,前者讲述了刘备“独骑跳檀溪”,在鹿门山遇到了司马徽、庞德公,他们为刘备推荐“卧龙、凤雏”、徐庶等“运筹之士”,为下面剧情徐庶大显神通战曹操做了铺垫。第二个楔子更是全剧的重点,此处剧情为曹军被蜀军大败,在第一折的杯觥交错与左右逢源,第二折死里逃生,还有第三折徐庶受命任元戎设计智取曹操“雄兵百万”威胁后,“兵不满万余”的刘备终于迎来了成就丰功伟业的转折点。这主要表达了高文秀对刘备不耻下问、礼贤下士和纳谏如流的赞赏,徐庶的得用与自己身处怀才不遇、心中抱负无处施展的困境形成鲜明对比,更加表达了他对犹如刘备一般的君主的渴望、对正统汉王朝的向往和对元蒙统治者的怨恨。他也渴望像徐庶一样被贤明君主赏识重用,渴求一个能建立功名的机会。“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在高文秀心中,“宽仁厚德”的刘备就是有仁有义的一方,所以他得以得到贤才的投靠来助自己成就功名,光复汉室造福百姓。戏剧终究是戏剧,而在现实中,高文秀自己所面临的是不仁不义的统治者,其切断了自己的晋升之路,也粉碎了自己的儒士理想——“扫十万里征尘宁静,保四百年锦绣乾坤”。既然谋取功名无望,就像徐庶一般“我不求闻达,不望功名。我守清贫修真养性,侍老母孝养晨昏”。但又借徐庶母亲之口,无力地感慨“几时是你那发达峥嵘之日也”!这直接流露了自己对功名的强烈渴望。

在刻画英雄人物的同时,情节上比较特别的是前两折与刘备息息相关,第一折刘备应刘表邀请独赴襄阳,在拒绝接管荆州后,并举荐刘表长子刘琦为继承人,却被次子刘琮所记恨。刘琮暗杀刘备的消息被刘琦得知,用“好枣,好桃,好梨也”的谐音暗示刘备“早逃离”。这可以看出刘琦的机智过人和刘备的善解人意。第二折中正末王孙得知襄阳会始末放过刘备,刘备云“皇天可表,若刘备久后峥嵘之日,马也,我命在你,汝命在水”这些情节安排都表达了高文秀对仁义礼智信的推崇,对成就功名的理解——首先要足够的正义感,其次要有足够的智慧去支撑自己远大的抱负,最后还要有仁义和责任感,能屈能伸,知恩图报,有大局意识。其实,刘备这种潜龙之势,在困境中摸爬滚打又扭转乾坤,又何尝不是高文秀内心中的暗暗自比,他也幻想着自己在逆境中积蓄实力,终会有合适的时机一飞冲天。而后面两折包括两个楔子却大篇幅地描写徐庶品德高尚,用兵如神,“排兵布阵,妙策神机”,大败由曹操派遣的曹仁、曹章十万大军,赢得是大快人心,刘备直云“加师父军师之职,能征将拜将封侯”。徐庶的晋阶之路正是高文秀可望不可及的,由隐入仕,遇贤主,得重用,立大功,成功名。

另外,高文秀同样也是借刘备等蜀汉集团的英雄,抒发自己强烈的以汉为正统的思想,极力渲染他们恢复正统、复国报仇的功名事业。同时,对刘备的谦逊有礼也是极为推崇,例如刘备称呼司马徽、徐庶等隐士为“师父”,足以见得其谦恭下士。还有对隐士们足智多谋以及隐士又出山扶弱济困的详尽描写。这些都体现了强权统治下被压抑的功名欲望无处宣泄和愈发纠结的仕隐矛盾。

三、史记戏:《保成公径赴渑池会》

高文秀历史剧题材相当广泛,《渑池会》就取材自《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与《襄阳会》类似,同样是四折两楔,都不是单纯叙述一个中心故事,而是围绕中心人物蔺相如展开了三个中心故事——“完璧归赵”、“渑池之会”和“负荆请罪”。通过这三个故事,塑造了蔺相如智勇双全、胸襟宽广、不为浮华俗名、心怀天下的儒士形象,他“为救苍生之苦”“恐怕士马相残,庶民涂炭”而“单人独马到秦国”,他“唇枪舌剑定江山”,他“人生于天地之间,播一個清史内名扬赞”,他“不望封官赐赏,则愿的人马平安”。同时,运用先抑后扬的描写手法,通过两人唇枪舌战的激烈的戏剧性冲突,将冲动浮躁、刚愎自用的廉颇形象与蔺相如形成鲜明对比,但廉颇还是有着大局意识和为国为民的赤诚之心,从而成就了“将相和”、“文臣武将安天下,永保皇朝万万年”的大团圆结局。在一定程度上,这也是高文秀潜意识中对功名的一种美好期许。面对黑暗现实,他渴望重武轻文、残忍暴戾的元蒙统治者像廉颇一样迷途知返,重用被排挤打压的儒生。既然天下在蒙古族掌控下已成定局,那为何不友好相处,共同抵御外来侵犯,保卫国家,安抚民众,实现大同理想。

剧中隐仕矛盾体现得不多,甚至是有点入仕为天下苍生献身的倾向。但蔺相如的光辉形象还是体现了一些隐士般的高风亮节与不矜不伐。例如,在第一折中,蔺相如称此宝白石“虚得其名,非为宝也”,认为“汤伊尹除佞奸,姜太公伐暴残,孝子周公旦,忠臣殷比干”等“后人楷范”才是“国之大宝”,以此反驳恃强凌弱、试图“空手套白狼”的秦昭公。再例如,成公多次赞赏相如,相如都谦逊地回答“托主公之威”。这充分表达了高文秀对浮名虚利的不屑一顾,对圣君贤相的赞扬,对元蒙统治者的强烈不满,也期待着成为像先贤们一样忠信笃敬的人才。

剧中颇为有趣的一个情节是第三折的蔺相如舞剑。秦昭公使诈让康皮力舞剑,相如机智化解威胁,“一人舞剑冷静,俺两个舞剑咱”。身为一介儒生,为保护成公毅然“轻将这猿臂舒,骨碌碌睁怪眼冲寇怒,明晃晃剑离匣生杀雾”。这沉重回击了廉颇的偏见“乃一文人,不通兵书,不晓战阵”,其中也流露了高文秀独特的功名意识,充分肯定“一言而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强调儒生也能提剑拿刀,而不仅仅是纸笔挥墨,逞口舌之快。

其实,高文秀笔下无论是刘备还是蔺相如,都是英雄人物在困境中饱受挫折,进而取得属于自己的功名。这是高文秀所艳羡的成功之路,“中大夫-上大夫-丞相”,但现实是自己下九等的社会地位,才华横溢却无处施展,只能将自己的满腔志气通过英雄人物的功成名就淋漓尽致地宣泄出来。

四、总结

元初书会才人的“赴会剧”是特定历史时代的产物,基本都以英雄人物的功成名就为结局,来抒发自己对建功立业的强烈渴望。当一腔热血无处挥洒,便只能付诸于各位历史英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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