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珊
网络平台上,90后、00后群体正前所未有地受到关注。刚过完五四青年节,不少网友表示:“本宝宝只过六一儿童节。”网络上也有不少向年轻人致敬的视频和短片。致敬,不仅仅是对这个群体的关注和期待,也是一种理解和沟通。在致敬热潮消散之后,我们更应该思考,怎样才能真正悦纳这个群体。我们生活在一个时刻发生巨变的时代,和父母那一代,甚至与我们小时候相比,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比如从福利分房到商品房,比如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比如从大学生凤毛麟角到985研究生泛滥。但是我们又生活在与父母那时候相同的一个时代,相同的问题都出现在我们都年轻的时候,迷茫甚至无助,对未来看不清,但是他们能做好,我们也一样能做得更好。也许正是我们上一代和这一代同样面临的不确定性,才给我们的未来提供了无限的可能。
近年来,一些本是表达赞许年轻人的短片,却没有得到年轻人的充分认同。一些前浪表示自己葆有一颗理解并且鼓励年轻人的心,可是这份好心未必能得到后浪的认可。比如,许多年轻人表示:我并不喜欢“后浪”这个称谓,宝宝还是个孩子,怎么能被形容成“浪”呢?这似乎让一些中年人有一种拍错了马屁的感觉。一冷一热的尴尬,正是因为两代人存在代际差异,这让我们不得不再次审视有关代沟的话题。
代沟指两代人在思维方式、价值观念、生活态度和兴趣爱好等方面的差异。代沟直接体现为话语方式的差异,而这又具有时空维度的客观原因:在时间上,一代人有属于一代人的生活时代,每个时代又有独特的时代主题。
年轻人是数字时代的原住民,我们天然就对网络思维和网络语言具有强烈的认同感,与互联网的密切联结也能让他们与最新的流行语“没有时差”。而在很多前浪看来,如果缺乏相关语境和解读,就很难理解这些异质化的语言风格。
另一方面,当前浪目光殷切地喊出“奔涌吧,后浪!”的时候,实际上,这背后夹杂着他们对自身成长生活方式的体验与总结,他们更多是按照自己心目中后浪应如何奔涌的期待、以自己熟悉的话语方式同后浪进行对话,但是这种对话往往因为彼此不够了解而显得较有违和感,继而沦为丧失实际沟通意义的自说自话。
因此,代沟直接体现为话语形式上的断裂,而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也经常发现两代人只是按照自认为的关爱方式进行“彼此折磨”。那么,同一片屋檐下的两代人真的就无法形成有效沟通与相互理解吗?
伯恩的沟通分析理论提出“抚爱和漠视”两种沟通态度,他认为,用抚爱的态度表达观点的父母,能够给予孩子安心、欣慰、幸福感。孩子不一定能理解、赞同父母的话,但他能感受到父母与自己讲话的温度。抚爱的态度,如同一剂安慰剂,能让焦虑的孩子平静下来,撇开对话内容,接收父母传递出来的脉脉温情。而用冷漠态度跟孩子讲话的父母,也许说得对,但难免会让孩子感到不安、忧郁、备受打击。因为没有感情的沟通,是在向对方传递一个情感信号:我在拒绝你。
很多时候,我们因为不愿尝试接近另一代人的生命史,才会造成两代人之间总是隔着一堵无形之墙。尽可能理解彼此所经历的不同社会史环境,知悉另一代人的价值观念和话语方式的形成原因,才能求同存异,最终找到让双方都比较舒适、自如的沟通方式。前浪有参考方向,后浪有新鲜力量。对于代沟,我们承认正是因为存在差异才让这个世界变得如此丰富多彩,因此,无须执意填平代沟。通过增进理解,搭建更多彼此沟通的桥梁,了解不同话语体系背后的观念差异,努力增加共情理解,才能避免前浪、后浪之间鸡同鸭讲的状况,更好地给予彼此力量。
有人说,现在的年轻人太浮躁,总是为金钱所驱动。但是网上的一句话道出了最现实的原因:没有任何一个男孩,最初的梦想是买一套房子。年轻人从自信心满满、斗志昂扬地踏出校门,希望拼出一番天地,到最后棱角被时间所磨平,消磨了意志,也就是短短几年的时间。
中、青两代共享同样便捷舒适的新世代生活,却没有共享同样的压力和困境。当已“不在跑道”的中年人看着失望疲倦的年轻人稍有懈怠,很难去共情他们的处境。位处高地的他们掌握着社会话语权,站在年龄和阅历高地,于是高声大喊,或是冠冕堂皇地“致敬”,或是赤裸裸地苛责,年轻人听起来,那并不是所谓的宽慰鼓舞或扼腕叹息,而是在为了自身而高高地挥鞭。
而让年轻一代更为愤怒的是一些人的“冷嘲热讽”。居高临下的他们看不惯年轻人面对困境的无可奈何,不仅不能给予同情,还驱使他们鸡血满满地向前奔走。此时,他们往往会以自己白手起家的峥嵘岁月作为范本,激励年轻人重拾大志,继续前进。诚然,中年人也曾面临独属于自己的困境,筚路蓝缕,最终披荆斩棘。可是成功无法复制,更别提成功发生的环境也早已与二十年前千差万别。恐怕没有任何一个身无分文的青年人,可以在现在的深圳只身闯出一片天地来。这种说教,其实也是共情的缺失。
共情的确是难题,不同的历史记忆和生活环境让中年人很难理解青年人。中年人这一代是相信“心灵鸡汤”的,他们曾经在这一口一口的“鸡汤”里获取了前进的动力,所以他们不知疲倦地熬了一锅又一锅。
年轻人曾经也是喝过无数“鸡汤”的。不过,当他们艰难收获了名牌大学的毕业证和稳定的好工作之后,一二线城市的天价房、代价巨大的优质教育资源仍然是那么遥不可及,那些“坑位”已经被前行的中年人稳稳盘踞。在一些年轻人看来,那些乐此不疲煲“鸡汤”的人正是不断让他们奋斗的老板,“识破”这一切的年轻人自然不会买账,于是在缺乏共情的舆論场上,彼此的敌意不断发酵。我们经常会在直播平台上看到那些为90后、00后代言的流量级主播,说着对抗老板、对抗公司制度的段子,比如:“我的理想是不工作。”“我对公司的期许是钱多、活少、离家近。”“只要钱到位,身体能干废。”在无底线的吐槽之下,我们看到的是年轻人对于中年人的好意并不买账,而是极端反感。
与其说中年人在致敬年轻人,倒不如说是致敬曾经奋斗的自己。没有共情的劝慰和致敬,虽然未必是处心积虑的话术,但出发点一定不在对方,而在自己。而真正诚挚的鼓舞,在于给予青年人机会、帮助和希望,而不是用既有的成功自我贴金、用空洞的口号自我感动。因此,年轻人的不买账会一直存在下去。
想要得到年轻人的认可,前辈们应该贴近这个群体的社会实际和社会心理,否则就会造成话语虚化。斯图亚特·霍尔认为,在传播的过程中,传播者出于自己的目的,有选择地对信息、符号进行编码和操控。但是,接收者或者信息的解码者,并不会直接接受传送来的内容,而会根据自身的经验或见解,对接收到的内容进行诠释,甚至抗拒传播者带有目的性的“说教”。
最近几年,随着社交媒体的普及,3亿多年轻网民已经成为网络世界的主力。他们不但能够用各种艺术符号解构严肃主流文化,而且也能够利用新技术与视听产品同步表达观点,争取网络舆论的话语权。但是,在现实社会中,由于社会资本、组织权力以及知识结构等因素的影响,一些年轻人可能面对网络话语权强势与现实话语权微弱的落差。这会让他们在网络上“放大”某些情绪,以至于激发某些极端事件。对此,在组织关怀、企业文化、社会导向上,必须让青年的现实诉求“落地”,真正开释他们的困惑、解决他们面临的现实问题。
纵使“致敬年轻”成为流量密码,在更加庞大与真实的社会生活中,相比于年轻人,年长者处在社会地位的更高处的局面依然无可争辩。曾走过自己的二十五岁的中年人们,也曾在前辈面前卑躬屈膝,谨言慎行,“熬出来了”的思想在他们脑海中已然根深蒂固。当他们不得不“致敬年轻”时,那么不情不愿,勉强怨念的情绪比在其他工作时就更加容易产生了。
年轻人有自己的空间与生活,有自己的圈子。在平日里,来自前辈的居高临下的指导,让人心惊胆战的斥责,早已把他们的耳朵磨出了老茧。在这层滤镜的加持下,本就高高在上、顾影自怜的“致敬”,让中年人们感动了自己,在年轻人的眼中只剩下避之不及了。
准确地说,前浪后浪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而不是谁把谁拍在沙滩上。就像20世纪初的巴黎,25岁的麦道克斯·弗德遇到了45岁的王尔德,25岁的海明威又遇到了50岁的麦道克斯·弗德,25岁的塞林格与50岁的海明威相遇,58岁的海明威对着素不相识的30岁的马尔克斯挥了挥手,道声“再见,朋友”。每当出现新旧接替,如果前浪足够聪明,就应适时地让出C位,后退一步观察自己。而对于后浪来说,有前浪从始至终在前面引领潮流、探索新的路径,既为自己树立了榜样,也更容易循着前浪的轨迹走向成功。
思想深邃的前浪,也能更好地发现并理解与后浪之间的隐藏关系。20世纪50年代,英国女诗人伊迪丝·西特维尔以着装古怪、处事挑剔闻名。纽约《生活》杂志在她访美期间,有意安排66岁的她与27岁的梦露见面。这时的梦露,正值人生最美好的时候,风华绝代,魅力四射,西特维尔则年老古板,如同严谨恪守清规戒律的修女。《生活》杂志想看两股逆向而行的前后浪,会激荡出怎样的海啸。
然而,她俩却彼此相投,梦露以阅读过的欧洲文学作品向西特维尔请教,畅谈自己对于世故人情的感受。西特维尔也惊讶于梦露的丰富阅读量,喜欢她的直率真诚,这些特质,强化了她俩建立的友谊,令一心想要看笑话搞个大新闻的娱乐记者十分失望。西特维尔虽然终生未婚,也不接觸男人,但她凭着自己的生活经验,看到了梦露光鲜背后的隐痛。对于不同的个体而言,前后浪只意味着不同的年龄阶段,就像2017年诺奖得主石黑一雄说的:“人重要的不是年龄,而是经历。有的人活到了一百岁,也没有经历过什么事。”
刚刚走出象牙塔,一无所有的小白,对于在社会中艰难生存、落脚扎根的期待,是过来人无法理解的;而前辈们对任劳任怨、辛苦拼搏的信念,也已不再能让面临更加复杂的社会的年轻人们深信不疑了。当“我们以为你们所喜欢的”和“我们所想要的”发生冲突时,这场不同时代之间的冲突就注定难以避免了。
如果无法互相理解,那就请留给年轻人多一点自由吧。就像母亲对孩子的爱,是在每个傍晚倚在门前等他回家吃饭,而不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一样,在这个属于“宝宝们”的节日里,给年轻人留下一个自由的世界去自我安排、自我表达,也给自己放个假,无须费尽心力地折腾,远比流于形式,天怒人怨的“致敬”舒心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