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冠华
(吉林大学历史系,吉林 长春 130012)
关于中国共产党成立后领导的工人运动一直以来是研究重点,以往研究多集中于北京、上海、武汉、广州等地,相较之下,东北地区的早期工人运动显得有些边缘化,但特殊的地理位置与日俄的侵略,使得东北地区的工人斗争并不少于内地,也不应成为忽视的对象。晚清与民国交替之际,日俄双方加快了对东北的侵略,大量依附于日俄企业的中国工人长期遭受剥削压迫,潜意识带有一种自发的抗争意识,但力量分散,难以集中,斗争多以失败告终,直到1921年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在东北各地相继建立起党组织,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工人运动才走向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早在清末东北就兴建起第一批近代企业。1866年英国商人在牛庄(营口)开设豆饼制造厂。1881年经批准,清朝官员吴大瀓创建了东北地区第一个由本国资本创办的近代企业——吉林机器局。此后,陆续成立了许多工矿企业,第一批近代工人阶级也随之产生。
甲午战争之后,日、俄等国加快了对东北的侵略,在东北各地开矿山、修铁路。日俄战争之后,双方将东北瓜分为南、北两部分,双方在各自的“附属地”修建了许多工矿企业,许多东北工人不得不依附于此。“截止到1921年止,已约有30万人。计南满25万人,其中约20万人属于日资企业,其余属华商企业;北满约5万人,在华资企业中工作的约有3万人。南北满合计,外资企业中的工人约22万,占全部人数的73%,华商企业中的工人约8万人左右,占1/4稍多点。”[1]11大量工人在日俄企业中遭受沉重的剥削压迫,不仅工作时间长,而且工资低微,加之劳动条件恶劣、社会地位低下,工人也由此产生了最初的反抗意识。
最开始工人多为反抗日俄的侵略与压迫,在中日甲午战争期间,日军进攻辽宁凤凰地区,当地挖煤工人就坚决抵抗日军,“自练乡团,贼来犯之,乡团竭力堵御,以抬抢毙贼无算…相持甚久,贼不敢轻进。”[1]38其后沙俄通过不平等条约攫取了中东铁路的修筑权,在修建的过程中役使大量华工,许多沿线筑路、伐木工人不堪压迫,多次进行罢工反抗斗争,尤为在1900年义和团运动爆发时,“许多工人中有不少是义和团员,他们往来联络,加紧了反对沙俄的斗争,”[1]11他们在进行罢工的同时与当地义和团联合起来,破坏已修成的铁路,来表达自己的反抗与不满,一时使中东铁路的修建不得不中止。
除此之外,也有工人为改善自身条件而进行的斗争,1900年牛庄榨油工人为反对军警欺压和要求提高工资,多次进行罢工。[2]12631903年爆发的哈尔滨铁路工人为改善自身居住条件而进行的反抗斗争,在“我们要享受人的待遇!”“我们要房子住”等要求下的,工人最终取得胜利。[3]15
可以看到,前期的工人斗争多指向日俄等外国势力,一方面在于日俄对工人过度的剥削压迫,另一方面也在于当时本国自办企业较少,工人多集中于外资企业。在此时期斗争过程中,工人运动虽取得一些胜利,但也暴露出种种不足,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体现在工人力量较为分散、极易被控制。虽然工人数量多,但缺乏团结和组织性,难以形成统一力量。东北各地的工人主要集中在一些工矿业地区与省会城市,彼此之间距离较远,一旦罢工,难以引起各地响应,加上中国的工人阶级并非向欧洲那样经历了从手工工场到大工厂的转换,大多数都是破产农民出身,在由农民向工人转变的过程中,大多数人水平有限,只能从事非技术性工作,极易被资本家所控制,“非技术工人不掌握生产的关键设备,很容易找到替代他们的人,”[1]11在这种情况下,工人一旦罢工,成功概率极低,难免会影响到罢工积极性。
第二个方面体现在工人受传统因素(如血缘、地域、族群等)的影响较大,多依附于行会、帮会、秘密组织等团体,最明显的是“把头制”对工人的控制。“把头制”是一种古老的管工制度,在这种制度下,把工多利用同乡血缘关系招募和控制工人,工人多由此依附于把工,这种情况在日资企业中广泛存在,经常被日本人利用来剥削工人,“华工对他们的把头极为恭顺,他们之间维系着一种从属关系,把头的命令易于贯彻。因此在作业中,由把头进行指导和鞭策,较之由人情风俗不同的日本职员承担此任,效果要好得多。”[4]14通过这种方式,把头对工人实行了严格控制,双方形成了紧密的依附关系,使得工人不得不听从于把头,限制了工人的罢工斗争,
第三个方面体现在此时期工人罢工原因多以诉诸经济利益为主,因政治意识与民族感情引起的罢工较为少见。早期的工人运动虽多指向日俄等外资企业,但罢工多因为处于某种问题的积累(如工资过低),或为偶然的事件所激发(如工资拖欠),如果爆发后不能一下子取得胜利,一般情况下不能继续坚持,最终走向失败,或者一旦自身利益得到满足之后,工人便会停止斗争,工人无明确的阶级斗争意识,影响了运动的进一步发展。
总的来说,早期的工人运动方式较为原始,斗争不够成熟,表现为政治意识薄弱、时间短暂、极易失败等特点。“据统计,1916—1920年间,工人罢工(不包括日俄)共有103次,在这其中工人要求被接受的,仅有18次,仅有17%,就是说,罢工取得胜利的,10件中还不到2件。”[5]47可以看到工人罢工的成功率较低,早期的工人斗争虽然呈现出勇敢、顽强、富有战斗力等新的精神面貌,但不足之处也很明显,没有自己的组织(工会团体等),没有先进的无产阶级政党领导,在斗争中不能形成有力的力量。
东北地区的党组织虽相比北京、上海等地成立较晚,但其重要性却不可忽视,各个地方成立的党组织将工人运动推向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工会的组建极大提高了工人内部的组织性与团结性;在党的宣传下,工人的政治与民族意识逐渐被唤醒,在斗争过程中反帝爱国意识更为强烈;传统的“拜把”方式被党重新加以改造,加强了党与工人内部力量的联合。
中共共产党成立之初,就重视开展东北地区的工作,认为东三省是“久困于帝国主义权威的第一道锁链”,是“民族革命运动的新重心”,是“很有实力的一股生力军。”[6]5之后党中央和劳动组合书记部在部署工作时,就提出“本党基本任务是建立工会”,并将东北地区特别是哈尔滨和大连列为重点之一。
尽管年轻的共产党意识到东北的重要地位,但在中共成立的最初两年内并没有在东北开展太大工人运动,直到1922年由李大钊任书记的北京地方委改为中国北京地方执行委员会,工作范围才逐渐扩展到东三省的哈尔滨、奉天、大连等地,东北各地的党组织才得以初步建立。
1922年,中共北京地方执行委员会,首先派遣马骏到东北展开党的活动,以教学为掩护,在吉林市毓文中学进行革命工作,主要对工人进行反帝爱国教育,[8]671923年,京汉铁路大罢工高潮结束后,中共中央派陈为人、李震瀛等人到哈尔滨等地开展工作,陈为人以《哈尔滨日报》记者身份为掩护,7、8月间成立了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哈尔滨支部,到1926年,党员增进至三四十人,在吴丽石等人组织下,成立了中共北满地方委员会,直属中央领导,下设学生、职工、妇女运动委员会。除哈尔滨之外,大连、奉天也是党组织的主要活跃地点,大连一带原本就有较好的群众基础,在中国共产党的组织和领导下,1923年东北第一个工会组织——大连中华工学会宣告成,之后以工人为基础成立了中共大连党支部,1926年党员发展到20余人,团员到40余人,同年成立了中共大连地方委员会,负责专门组织开展地方群众运动,宣传效果显著,到1927年已发展党员200余人。1925年在奉天由原来的地方团组织发展为中共奉天党支部,1927年发展党员40余人。此后长春、吉林、台安、柳河等地也陆续建立了党支部,中共党组织活跃在东北各地。[7]1-9
大连中华工学会是中国共产党影响下的第一个工人团体,对东北地区的工人联合影响深远,从成立起,就将对工人进行革命启蒙作为首要任务,“一方面交给工人文化知识,一方面向工人传播革命思想启发工人的阶级觉悟。”[9]36在注重启蒙的同时,工学会也将维护工人的切身利益作为工作的出发点,在工学会的组织下,常常以团体的力量,采取罢工的方式同资本家进行斗争,影响较大的是1925年由侯立鉴领导的福纺纱厂工人的罢工,当时福纺纱厂的日人殴打中国工人李吉祥以致死亡,引起了广大工人的不满,在侯立鉴的呼喊与倡导下,工人进行为期25天的罢工,终于使得日人答应赔偿,并为李吉祥出殡。[9]40-41这次罢工之后,许多纱厂工人意识到只有联合起来才能对日本侵略者进行有效抵抗,纷纷加入工会,大连各地的工人进一步集中起来,为下一次更大规模的罢工奠定了基础。
1926年起,中共东北党组织以大连中华工学会为基础,不断向工人宣传组建工会的必要性,先后在鞍山、抚顺、沟帮子等地建立起了工会组织,在工会的领导下,工人罢工的次数更多,规模更大,也更具有组织性。这种现象引起了日本殖民者的注意:“一向被认为‘勤勉顺从’的中国工人,现在是否像过去那样顺从,决不许我们掉以轻心”。甚至日本的殖民官吏,都感到有必要报告他的政府来注意这一形势了。[1]81如下图可以看出,相比于日人罢工,中国工人的罢工次数、人数和时长都处于迅速增长状态,四年时间罢工人数增长了将近六倍,反映出当时罢工规模越来越大,而罢工日数的增加也体现出工人的阶级斗争意识也越来越坚定,一方面与当时工人受压迫之深有密切关联,另一方面也体现了我党对工人有力组织与领导。
在中共东北党组织的宣传与发动下,工人之间联合成立的工会组织有力打击了日本侵略者,工人运动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1923年-1927年关东州管内工人罢工统计表[9]50
工人的政治与民族意识主要体现在对外的反抗性。以往工人在罢工过程中并未有深刻的政治意识,多从出于自身利益考虑,主要体现在对工资过低以及对资本家的压榨不满,深层次的爱国意识并没有被激发出来,并且在斗争过程各地此起彼伏,未曾有较大联合,自中国共产党成立后就注重加强对工人的政治宣传,提出要使工人意识到政府的卖国行为,从而唤醒工人的政治责任意识,“凡日本与张作霖所订的一切条约与日本在中国的横行充分宣传。”[10]176
根据当时大连工人唐韵超的回忆录,我们可以看到当时在中共宣传下工人的思想转变过程。唐韵超提及早期工人对斗争的意识并不清晰,直到在中共领导的京汉铁路大罢工影响下,身处大连的工人们才开始思考自己目前的处境:工人为什么生活这样苦?为什么要甘受资本家压迫?我们也应该像京汉铁路工人一样组织起来,向资本家进行斗争,来争取我们自己的权利与利益。在成立了大连中华工学会后,“我们虽然组织了团体,有了反抗的要求,但对于如何反抗,怎样开展工作,不甚明了”,但在经过李震瀛、邓中夏等党员宣传下,工人的斗争范围与斗争意识进一步得到拓展,“工人阶级的斗争不能只现在一个地区…要有整体观念,此后,我们的工作就注意向外扩展了。”[9]35
工人因“感情冲突”而引起的罢工逐年增长,这种现象同样应引起我们重视。“感情冲突”在一些统计中也被写作“反对监督及管理人员”,这种原因的背后反映出东北工人阶级的民族感情与政治斗争意识的增强。当时在东北的多数企业中,监督及管理人员主要由外国人担任,其中尤以日本人居多,经常会有日人监督殴打中国工人的现象,许多工人对此早已不满,常常以罢工形式来反抗,少则几天,多则几十日乃至上百日,时间越长,对资本家的震慑越大,这种罢工形式在1921年以后逐渐增多,统计如下:
1916-1927年所谓“感情冲突”罢工统计[1]83
在1916-1927十年时间内,因“感情冲突”而导致的罢工次数一直是逐年上升,无论从罢工人数还是日数来看,规模都在不断扩大,但同样也要注意,因“经济”原因而引起的罢工虽然占大多数,但此时在中共领导下,工人已经意识到帝国主义的侵略性,在斗争中怀有强烈的民族感情,一旦日人侮辱、打骂中国工人,便诉诸罢工方式来反抗,斗争时日长达几十天,“即使表面看来是经济性的罢工,根本上仍然具有反对帝国主义的民族斗争的性质。”[1]84
在1925年“五卅”运动中表现尤为明显,在“五卅”运动期间,东北相继有30多个城市爆发了工人运动来声援,如:6月5日,奉天英美烟草公司工人罢工,声援上海工人;6月17日,营口辽河船工声援上海工人斗争,全体船员罢工;6月15日,大连工人组织“沪案后援会”;6月21日,大连中华工学会等七个团体,集合3000多人游行示威,举行“追悼五卅死难通报大会”和募捐活动;在当日长春市工人也进行罢工示威。[9]50-51这一切活动都反映出工人在斗争过程中不是仅仅为了自身经济利益,而是具有更坚定的反帝爱国意识。
前面提到,东北的工人阶级大多由破产农民转化而来,工人自身难免会带有一些传统习气,比如文化水平较低、重视宗法血缘关系等特点,在这种情况下,中共东北党组织在领导工人运动时并非我们所认为的一帆风顺,“吉林民众是很易引导上革命之路,尤其是工农阶级,不过文化程度特别落后,在领导上稍有点感觉得困难是了”[10]194“在工人知识很低,过去又没有丝毫组织经验的满洲工人,要想在某一厂内突然去组织工厂委员会的形式,事实上是不能实现的。”[10]303
虽然在发动宣传过程中面临着工人一些固有观念的束缚,尤其是带有传统习气的“拜把”行为,在一定程度上确实会对现代工人运动的发动造成阻碍,但对此不应一昧抛弃、否定,应依据工人群体的实际情况,运用“拜把”的方式建立起与工人群体的联系,循序渐进,慢慢将中共党组织所宣传的革命理念贯彻到工人群体当中,“当对象尚没有觉悟的时候,当互相间的感情尚没有深交的时候,当对象尚没有懂得组织力量与斗争的好处的时候,开口说干、罢工等高潮,将对象吓跑不敢再接近我们。”[10]89在没有考虑到具体情况下突然接近工人,反而不利于组织工人活动。
对带有传统习气的“拜把”行为的运用改造,体现出中共在发动工人运动中灵活、自主、因时因地而宜的特点。具体表现在中共党员采取和工人 “拜把”的方式,通过与工人拜把,将工人团结于党的周围,成为党领导下的工人,之后再将范围进一步扩大,与工人“拜把”形成“连把”,将一厂中的工人联合起来,再由“我们同盟中的同志去渐次宣传训练,去掉其中的封建思想而成为一个某厂工人共同的联合”[10]308。但是这种方式一开始实施效果并不理想,发生了一些党员对低文化工人歧视的现象,针对于此,党组织提出“这是不要群众的英雄豪杰的妄想与错误,应切实加以纠正才好。”[10]90通过宣传,扭转一部分党员认为“拜把”行为是落后、封建的观念,从而认识到应有效利用这种方式来深入开展工人运动,同时开展各种工人文化补习学校和工人干部训练班,使工人意识到自身被压迫的生存处境,从而提高工人的的阶级觉悟和爱国意识。
总的来说,东北地区的工人运动虽历时悠久,但真正具有现代意义的工人运动是在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后,与前期自发性斗争相比,中共领导下的工人运动次数更多、时间更长、规模更大以及成功率更高,体现出与以往不同的组织性、集中性与灵活性,工人阶级也以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新面貌走向历史舞台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