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 戚慧
二十几年前,蓝棣之先生曾搜集、整理陈梦家诗作,汇成《陈梦家诗全编》,1995 年12月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后被列为“陈梦家著作集”之一种,增补陈子善先生、俞国林先生所提供的佚诗14 题16 首,易名《梦家诗集》,改由中华书局于2006 年7 月出版。到目前为止,市面上流行的陈梦家诗集,如中华书局2007 年9 月版《梦家诗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 年10 月版《一弯新月又如钩:梦家的诗》、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 年12 月版《你是流云,我是孤星》(新月派诗选小全集之一)等,几乎与中华书局2006 年版《梦家诗集》所收篇目完全相同,均未见收录《国殇——吊淞沪阵亡将士》《耶和华的诘问》《一个寂寞的影子》《泰山》《老老》《过圆明园》《红帆船》《吹三首》《石缝草——追忆二十六新市》和《即景》这十首诗。兹以发表时间为序,将这些集外诗整理出来,并略加考释,以飨学界。
1932 年1 月28 日,日本侵略者为掩护炮制伪满洲国傀儡政府的阴谋,蓄谋在上海制造事端,日本海军陆战队对驻上海闸北的国民党第十九路军发动战争,十九路军随即抵抗,战争持续一个多月。陈梦家毅然决定投笔从戎,随第十九路军参加“一·二八淞沪抗战”。同年3 月,他从前线回来,到国立青岛大学担任闻一多的助教,“以曾经为战争所磨砺的心”写下《在蕴藻浜的战场上》《一个兵的墓铭》《老人》《哀息》等诗。同年7 月,这四首诗结集为《在前线》,由北平晨报社初版。《国殇——吊淞沪阵亡将士》亦作于青岛大学期间,1932 年6 月10 日刊于南京《中央日报·副刊》“诗栏”。照录如下:
“带好我们的甲胄和长矛,/去抵挡死,树起一面‘公道’:/耻,辱,我们不能尽管沉默,/就是死也总得分明黑白。//阴山,松江,是我们的河山,/为着子孙我们剖开肝胆/霹雳的一声:我们爱中国,/不怕赤血里抽出了白骨,//黄土上睡下,变猿变沙虫,/请再听一曲悲壮的歌颂:/我们的死换你的生命,/死亡抵御死亡,我们甘心”!//带好个人的甲胄和长矛,/去抵挡死,树起一面公道:/准备好,你来我们就还手,/牙齿抵牙齿,骨头偿骨头。
五月三十日青岛大学
《中央日报》作为南京民国政府中央机关报,下设文学类副刊众多。1929 年至1940 年,陈梦家在《中央日报》“青白”“中央公园”“副刊”“文学周刊”“平明”“学林”“史学”“读书”等副刊上发文多篇,辑得集外文20 篇,其中集外诗3 首。《国殇——吊淞沪阵亡将士》即发表在“副刊”上。此时战争的阴影尚未从陈梦家心头离去,他怀着激愤的心情,写下这首祭奠阵亡将士亡灵的诗歌。整首诗情绪激昂,不见绮丽雕琢的雅句,鲜活而坚实的内容更具感染力,诗人亲历战场,“曾亲见勇敢的士兵们挺胸往前冲锋,跌倒又爬起。子弹像蝗虫一样在泥地上跳,像风雨一样打落兵士的斗笠帽。挂彩的伤兵染成一个血人走回来,没有一个官兵在伤亡时不仍然紧握着枪弹”。他们怒号道:“我们的死换你的生命,/死亡抵御死亡,我们甘心!”“准备好,你来我们就还手,/牙齿抵牙齿,骨头偿骨头。”《国殇——吊淞沪阵亡将士》歌颂了在淞沪战争中英勇抵抗、不畏牺牲的将士们,呼吁同敌寇决战到底,表现了诗人强烈的爱国情感。1932 年4月,陈梦家在《在前线》序中写道:“我十分羞愧在这里安闲度日子,这里人家的旗杆上挂着恶毒的标帜,每天使我愤懑。”“战争的胜利属于那‘更能忍耐的一方’,但这忍耐,不是容忍,是积蓄着更大的气力,等到那日子来到。土地要变颜色,河里流的不是雨水。在这流血的意义上,是死亡抵御死亡,生命换生命。”可见,在青岛期间的陈梦家心境颇为复杂,从书斋到战场再回到书斋,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给他带来极大的震撼,他羞愧于自己的不死与安闲度日。《在前线》侧重于描写诗人在战场上的所见所闻所感,将战争经验转化成诗歌创作,而《国殇——吊淞沪陈亡将士》则更侧重写经历战争后诗人的思考与对抗战的笃定,透着一种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从容。
1932年11月15日,陈梦家译诗《耶和华的诘问》刊登在北平《紫晶》第4 卷第1 期。全文如下:
约伯记三十九章/十三节至十八节/鸵鸟的翅膀欣然搧展,/她羽毛上显不显慈光?/留下她的蛋卵在地上,/让灰尘吐给她们温暖;/不经意她会踹碎她们,/或许野兽将她们捣散。/忍心教她的工程糜烂,/像她们不是她的亲生。/上帝没有赐给她智慧,/也不曾拿聪明给她用。/几时她张开翅膀高飞,/讥笑马和马上的英雄。
二十一年三月二十八夜青岛
《紫晶》于1930年在北京创刊,由燕京大学主办,该校宗教学院教授刘廷芳任主编,为基督教宣传刊物,1938 年停刊。主要撰稿者有刘廷芳、杨荫浏、赵紫宸、许地山、李荣芳和谢冰心等,大都是都是燕京大学的师生。1932 年9 月,陈梦家经刘廷芳推荐入燕京大学宗教学院,曾做短时期的学生。除《耶和华的诘问》外,陈梦家还撰有宗教故事《一个人的降生和复活的故事》(《紫晶》1934 年3 月1 日第6 卷第1 期)。陈梦家从前线回来,对战争记忆的书写释放了一定的情绪,宗教成为他从内心困恼中解脱出来的一个出口,而对《圣经》的翻译成为他心灵上的某种情感依托,《耶和华的诘问》一诗即译自《约伯记》第三十九章的第十三节至十八节。与此同时,他还重新翻译《圣经》中的雅歌,定名为《歌中之歌》,在译序中写道:“近来常为不清净而使心如野马,我惟一的活疗,就是多看《圣经》,《圣经》在我寂寞中或失意中总是最有益的朋友。”
1932 年,在青岛大学任教的梁实秋应天津《益世报》主笔罗隆基之邀,遥编副刊“文学周刊”。同年11 月5 日,“文学周刊”在天津《益世报》上创刊,翌年12 月30 日停刊,期间共发行57 期,主要撰稿人有梁实秋、赵少候、费鉴照、陈梦家、徐芳等。作为徐志摩、闻一多的得意门生,“新月派”第二代代表诗人陈梦家的诗才颇得梁实秋激赏,他为“文学周刊”撰有诗文《泰山》《老老》《过圆明园》和《论诗随记》。“文学周刊”创刊号上刊登了陈梦家的《泰山》,照录如下:
倘使你在泰山顶:/看一只白燕/在峭崖上飞,不停/她又飞上去。——/倘使你真要叹息,/上帝听不见,/因为风比你有力。//倘使你在泰山顶:/黑夜的风里/听见捣衣的声音,/你不要发疑,——/倘使世界第二天,/要有件云衣,/众仙在那里制练。//倘使你在泰山顶:/等太阳出海/看见最先的光明,/你就要喝采。——/倘使你在坟墓里,/看她升起来,/你不许埋怨上帝!
1932 年3 月底,陈梦家追随闻一多到青岛,“在青岛大学文学院做些小事”。同年6 月,青岛大学学生闹学潮,反对新月派把持校务,进而驱逐闻一多、梁实秋等人,也牵连到陈梦家。6 月16 日,闻一多致饶孟侃信:“我与实秋都是遭反对的,我们的罪名是‘新月派包办青大’。我把陈梦家找来当个小助教,他们便说我滥用私人,闹得梦家几乎不能安身。情形如是,一言难尽。你在他处若有办法最好。青岛千万来不得,正因你是不折不扣的新月派。”7 月中旬,闻一多与陈梦家同赴泰山游览,陈梦家曾追忆:“不知道为了什么,青岛大学闹风潮赶他。我们遂乘火车去作泰山之游,因雨留住灵岩寺三日,谈笑终日而不及学校之事。”不久,闻一多从青岛大学辞职,陈梦家也离去。此次泰山之游,激发了陈梦家的诗兴,除创作这首《泰山》诗外,他还写有长诗《泰山一章》。《泰山》一诗写了在泰山顶上见到的三个场景,一只白燕努力向峭崖上飞去;黑夜里,在风中传来捣衣的声音,诗人想象是众仙人在制作云衣;等待太阳出海见到第一缕光明。诗人想象丰富,思维跳跃,这三个场景是对泰山美景的礼赞。《泰山》追求格式的整齐,全诗共三节,每节七行,字数相同,富有音韵美和节奏感,讲究形式与技巧。
《老老》载于1932 年12 月10 日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第5 期。照录如下:
老老的清道夫,/望什么的?唉,/大冷风,这活儿可能干?/扫起了又吹了,/天呵,天呵!//老老的清道夫,/推着土车儿;/满地是灰沙子落叶儿,/扫起了又吹了,/天呵,天呵!
此诗为即事即景的短诗,与《叫魂》和《景山前街》等诗所写内容相似,写诗人在街上看到的场景。如《叫魂》中父母提着灯笼为小孩子叫魂,而“我”抱着记忆喊你,却无人答应;《景山前街》中大路边一行路灯在冷风中对话,感慨世道的混乱。《老老》描写了在寒冷的天气中年老的清道夫来到街上,虽感慨着“大冷风,这活儿可能干”,但仍“推着土车儿”。这时冷风也来捣乱,将扫起的灰沙和落叶又吹落。诗人怀着怜悯之心,描绘了一幅悲世图,诉说着世道的艰难与人世的无奈。全诗共分两节,每节五行,有三行重复,造成反复咏叹之效果,将清道夫的无奈心境呈现出来。
《过圆明园》,载于1933 年1 月7 日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第10 期。照录如下:
习习的芦苇,/□□深!/棉花开白了,/如像星辰。/何处,何处再看见/一盏宫灯?//朱红的颓墙,/全焦了,/罗马殿柱上,/寒鸦在叫,/何时,何时再听见/一声洞箫?
这首诗,从声、色、动、静着手,写诗人经过圆明园时所见所思。风吹芦苇,白色的棉花如星辰,却不见一盏宫灯;朱红色的颓墙,罗马柱上的寒鸦在叫,却不知何时才能听到洞箫声。昔日的繁华与如今的颓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产生恍如隔世之感。诗中包含不少中国传统的元素,如芦苇、宫灯、颓墙、洞箫,体现了陈梦家对中国古代文化怀有深厚的眷恋之情。陈梦家在《论诗随记》中写道:“诗是以文字表现‘鸣于中心的声音’。诗人以沉静的内观,细细体验得之于外界或自起的冥想,屡述为兴触或感时情况相似的文字。诗思之来,如泉涌如火山喷吐,极其自然。”可见,陈梦家悟性很高,他很擅长将自己的见闻转化为文字。
1932 年10 月3 日,“文艺周刊”在《武汉日报》上创刊,编辑者为“云梦社”,通讯处为“南京中央党部文艺科王平陵”,即实际负责人。撰稿人有常任侠、何双璧、孙用、潘子展、向培良、臧克家、袁牧之、卞之琳、陈梦家、宋清如、李金发等,基本上来自王平陵主编的《文艺月刊》的作家队伍。陈梦家就读于南京中央大学法律系时,便与王平陵结识,在其主编的《中央日报·青白》《文艺月刊》上发文。1933 年6 月13 日,《一个寂寞的影子》发表在《武汉日报·文艺周刊》第36 期,很有可能是王平陵推荐的结果。照录如下:
我看着你远了,更远了,/一个寂寞的影子。/你飘然的走去。/你跨过那死水的断港,/你转过那两棵大树的屋角,/你蹑入那浓密的林子,/于是这影子像一个幽灵般灭没了。/我在想着那黑的呢帽子。/那蓝色的布袍子,/衣角一飘一飘的,/那布鞋子,长长的袖子。/一付沉静的脸,/肃穆的像一个老年的牧师。/一双深沉的眸子,/正如一对监狱的窗子,/在里面锁着一只静默的灵魂,/并牢系着这寂寞的影子。/这影子是远了,/并且灭没了!/我们分开来,/我将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向群众喧嚣的地方,/走向愰动着各式脸像的人堆。/跕在热的强烈的光的下面,/像着了魔似的东西的乱跑。/但这一只寂寞的影子——/在我心上掠过,/我无法挽住你,/我更不能忘记你,/永远记着的只有这一只,/寂寞的影子。
这首诗具有多义性,以及含蓄、朦胧的美感特征。“我”与“影子”本来是一体的,“我”看着影子远去,“像一个幽灵”,身上“黑的呢帽子”“蓝色的布袍子”,“肃穆的像一个老年的牧师”,而“一双深沉的眸子,/正如一对监狱的窗子”,有着“静默的灵魂”。“我”注定与影子分开,走向相反的方向,拥抱不同的生活。“我”“走向群众喧嚣的地方,/走向愰动着各式脸像的人堆”。这里出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姿态,“我”选择走向人群,“影子”注定是“在我心上掠过,/我无法挽住你,/我更不能忘记你,永远记着的只有这一只,/寂寞的影子”。而“一个寂寞的影子”也可以理解为理想,追寻却求而不得。这首诗有着丰富的艺术想象,因而使其具有多种解读的可能。诚如,1932 年12 月19 日,陈梦家在《自白》中写道:“夏天的闪电不告诉你,/明天是暴热还是大雨;/留心我的阴险,在思想里/不让你猜透我的计虑。”《一个寂寞的影子》在格式上显得更加自由、洒脱,散文化的句子且不求押韵,别具一格。1931 年6 月,他在《〈梦家诗集〉再版自序》中写道:“我想打这时候起不该再容许我自己在没有着落的虚幻中推敲了,我要开始从事于在沉默里仔细观看这世界,不再无益的表现我的穷乏。”此诗可看作是陈梦家诗歌转向的一个有益尝试。
1934 年5 月10 日,“文学周刊”在南京《中央日报》上创刊,储安平任主编。同年7 月26 日,“文学周刊”出至第12 期后,因《中央日报》增设“副刊”,编辑精力有限无法兼顾而暂停。10 月18 日,改为“文学副刊”,为“副刊”的“附刊之二”,每周四出版。1934 年11 月29 日出至第19 期,再次停刊。1935年8 月10 日,改回“文学周刊”,不久后又停刊。储安平主编期间,与邵洵美、方令孺、方玮德、陈梦家、孙询侯、沈祖牟等“新月派”诗人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刊登了不少“新月派”诗人的作品。陈梦家在上面发表诗文4 篇,其中,散文《文学上的中庸论》和《论朋友》已收入《梦甲室存文》,诗歌《红帆船》和《吹三首》尚未全文披露。《红帆船》载于1934 年7 月5 日《中央日报·文学周刊》第9 期。照录如下:
一个秋天的下午,我看见/山上的三角枫往地面飞,/像是一队小小的红帆船/在大海洋里向着夕阳追。//晚上我想起了,提着灯笼/悄悄走到山下四处寻找;/风已经平歇吹不起帆篷,/只望着天上银辉的船艄。//回来我梦见一只红帆船,/从五彩的云里缓缓下来。/载了飞渡九重的云天,/一扇金门在我眼前打开。//我相信有一天她真会来,/仙女的银笛在船艄上吹;/“除了一样,什么都不带,/轻得像一片云,往天外飞。”
诗中,诗人从一个秋天的“下午”“晚上”“梦”写起,体现了时间上的连贯性,将飞落的三角枫比喻为红帆船,想象绮丽而美好,轻盈而梦幻。陈梦家善于借助意象来抒情,而红帆船正表达了他对美的追求。从风格上来看,此诗应是他早期之作,全诗四节,每节四行且字数相同,有着“整齐美观的格式”“和谐的节奏的音韵”以及绘画上的美感,符合闻一多倡导的“新格律诗”的“音乐美、建筑美、绘画美”“三美”理论。然而陈梦家对“三美”理论做了进一步阐释,他认为“诗必须要有诗的形象和诗的灵魂”,追求“形式与内容的谐和”,《红帆船》便做到这一点。
《吹三首》载于1934 年11 月29 日南京《中央日报·副刊》第94 期,即“文学副刊”第19 期。照录如下:
一
我欢喜听见风/在黑夜里吹;/穿过一滩长松,/听见你在飞。//吹我去到那边/不远的海港,/那边有条小船,/等在港口上。
二
我心上有一面旗,/大风来吹,来摇,/有时垂下用时张起,/有时笑。
太阳落下的时候,/有谁来收下它?/绳在摇手风在摇手;/再会罢!
三
桅樯上的风鸟,/说:“风来了!”/白帆像一片翼/张起来:“飞!”
五月小满狮子山
《吹三首》是陈梦家创作于不同时期的三首诗歌,第一首诗作于1932 年6 月青岛,题为《小诗》,收入1934 年1 月开明版《铁马集》。第二、三首诗,从诗歌内容上来看,描写的还是在青岛海边看到的景色。陈梦家曾在《艺术家的闻一多先生》记述:“在青岛的半年,我们常常早晚去海边散步,青岛有很好的花园,使人流连忘返。”这一时期,陈梦家创作的《呼应》《海天小歌》《叮当歌》《海》等诗中都有大海、海风、帆的意象,如《海》:“但是当颜色和声音/沉灭的夜间,/我的思想中还是/一片天蓝的大海,/白帆向天边/无穷止的飞!”该诗与《吹三首》的风吹松林、吹起心上的旗、吹飞桅樯上的鸟相同,直接表达了诗人对飞翔的渴望、对自由的向往,呈现出安详静谧的心境。《吹三首》的前两首诗还讲究格式和押韵,且每小节字数相同,第三首则形式自由,不受格律诗的束缚,可看作是陈梦家诗歌风格转变的一个表现。蓝棣之曾说:“由于时代和个人环境的局限,他始终没有能够‘飞’起来,然而,这个‘飞’字始终是他诗里的一个情结。”如:“我爱秋天的雁子/终夜不知疲倦;(像是嘱咐,像是答应,)/一边叫,一边飞远。”(《雁子》)“他指着西风,说:/‘我等着,等着吹落,——’/等着吹落。”(《红果》)“告诉文黛,飞,只管飞!/可总不许提到‘明天’;/潘彼得从来不知道/有一个‘明天’在面前。”“飞,只管飞吧,好文黛!/你还是年轻的孩子;/等到别的时候你再/想起,彼得已经忘记。”(《告诉文黛》)“忧郁是你留下的羽毛,/风轻轻的吹,它就扬起。/但是燕子只留恋旧巢,/一迟疑,她又往远处飞。”(《燕子》)
《石缝草——追忆二十六新市》与《即景》合刊于1941 年3 月12 日香港《大公报·文艺》第1049 期,同年5 月7 日又载天津《大公报·战线》第762 期,5 月28 日又发表在桂林《大公报·文艺》第31 期,6 月10 日又刊登在香港《立报·文协》第94 期,总题为《诗二首》。《石缝草——追忆二十六新市》下文简写为《石缝草》照录如下:
有三两枝不知名的石缝草,/从青石砌的墙缝中挺身起;/它开出紫白色的花淡雅如君子,/使那牵牛花望形而自愧。//但是牵牛骄傲临风的窈窕,/独立在竹竿上嘲笑石缝草;——/直等到春水涨满,河鱼穿梭,/青竹作了老翁的渔杆。
二十八年五月十三日,昆明城中
1938 年8 月13 日,“文艺”在香港《大公报》上创刊,期号续上海《大公报·文艺》,从第395 期开始,1941 年12 月13 日因抗战被迫停刊。萧乾担任主编兼旅行记者,主要撰稿者有沈从文、朱自清、李广田、严文井、何其芳、赵萝蕤、冯至、穆旦、王佐良、杜运燮、许地山、乔木、徐迟、杨刚等人,多为西南联大师生和在港作家。1939 年8 月底,萧乾奉派出国,推荐杨刚接办《大公报·文艺》。杨刚(缤)与赵萝蕤为燕京大学英文系同窗,大学期间熟识起来,二人“几乎从不谈政治,谈的都是自己对文学的爱好和生活琐事,如评论同学与教师等”,毕业之后仍保持友好往来。赵萝蕤追忆:“在四十年代初,我写了许多散文、诗歌,绝大部分发表在《大公报》文艺副刊上。”她在香港《大公报·文艺》上发表诗文多篇,除《更生——此诗以赠梦家》一诗外,均刊于杨刚主持“文艺”期间。1944 年秋,陈梦家、赵萝蕤夫妇前往美国路过印度孟买时,做短暂停留,与杨刚不期而遇,“久别重逢,格外亲热”,“我们从孟买同船去美国,航程十八天,路上杨缤的兴致一直很高,常常赋诗言志,并嘱我以后还要给《大公报》投稿”。陈梦家在转入甲骨文、金文、古文字学、考古研究后,很少公开发表诗歌作品,刊登在香港《大公报·文艺》上的这两首诗歌显得难能可贵,很有可能是杨刚邀稿的。
《石缝草——追忆二十六新市》作于1939 年5月13 日昆明城中,从副标题可知为追忆1937 年在新市所见之景。新市为浙江德清县下辖镇,即赵萝蕤的故乡。“七七事变”后,为避难,陈梦家、赵萝蕤夫妇离开北京,先到苏州小住,再到嘉兴,然后乘船到德清新市祖屋,住了三个月。《石缝草——追忆二十六新市》所写之景为陈梦家避居新市期间所见,却写于他随清华大学西迁执教于昆明西南联大期间。这首诗写从青石砌的墙缝中生长出来的小草,淡雅如君子,与借着竹竿的高枝炫耀自己的牵牛花形成鲜明的对比,歌颂石缝草的坚韧、高洁、超俗而出众的品质。此诗借物喻人,也表达了诗人自己的处世理想。《石缝草——追忆二十六新市》语言清新,虽是抒情诗,但与他以往诗歌的风格显然不同,增添了几分人生见解。
在此以香港《大公报·文艺》版为底本,与其他三个版本做对比,天津《大公报·战线》和桂林《大公报·文艺》两个版本文字内容与原版相同,只是删去了总标题和写作时间,这两版可能转载自香港《大公报·文艺》。香港《立报·文协》版有几处改动:将副标题和诗末的写作时间及地点删去,第一行的“枝”改为“只”,第二行的“挺身起”改为“挺身上”,第三行的“紫白色”改为“淡白色”,第六行的“;——”改为“,”。不知这些改动是作者所为还是编者所加。1939 年5 月,《文协》周刊创刊,由中华全国文艺协会留港会员通讯处编辑,借香港《国民日报》《珠江日报》《立报》《大公报》《大众日报》《申报》《星岛日报》等报副刊版面编发文稿,每周轮流发刊。1938 年4 月1 日至1941 年冬,《立报》在香港恢复出版,萨空了任总编辑。自1939 年8 月21 日起,《文协》周刊开始借《立报·言林》发刊。此前,陈梦家从未在《立报》上发过文,《诗二首》是如何修改并刊发在上面的?笔者推测这《诗二首》先刊登在香港《大公报·文艺》上,且很可能是杨刚推荐发表在香港《立报·文协》上的。杨刚在编辑香港《大公报·文艺》的同时,还当选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香港分会理事,对《文协》周刊的文稿给予不少支持。这二首诗的修改是何人所为不得而知。2011 年10 月,《石缝草——追忆二十六新市》一诗还收入李光荣所编《西南联大文学作品选》,与香港《大公报·文艺》文字一致,诗末同样删去所署写作时间及地点。
《即景》作于1941 年2 月22 日昆明桃园,照录如下:
女人在她年轻的时候,/正如田当中稻杆的挺直;/稻子在快要成熟的时候,/夕阳下照着它黄金色的穗子。//等到收割的日子一到,/穗子打成米,稻杆捆成堆;/打稻的婆婆头上的稻草,/仿佛是当时青春的花朵。
三十年二月二十二,昆明桃园
这首短诗,语言清新,将女人比喻成稻子:女人年青的时候像挺直的稻杆;稻子成熟时,打稻婆婆头上的稻草像年青时的花朵,依然是美丽的。这首诗赞美劳动女性,呈现出一种健康的美。《石缝草——追忆二十六新市》和《即景》明显褪去了“装饰”,跳出经过洗练后的素朴,正如陈梦家在《〈梦家存诗〉自序》中写道:“这诗,它决不是一组比拟的想象,一组夤缘的联想,一组不亲切的幻想,一组不能自信的盼望;决不是夺目的颜色,好听的声音,诗不是;决不是顿时涌起顿时又会沉下的伤感,更不是过分夸张的悲哀。”可见,陈梦家此时的诗歌回归了一种朴实,多了一份真纯和阅历感。《立报·文协》版与初版本相比,除删去诗末所署写作时间及地点外,还存在两处不同:第二行“田当中”改为“田中”,第八行“当时”改为“当年”。
除以上十多首集外诗,陈梦家散落在民国时期大小报刊上而未入集的诗作应还有不少,尚有可挖掘的空间。相信这些集外遗珠,会得到读者与学界的珍视,并有助于人们进一步认识与研究陈梦家其人其文。
①《梦家诗集》1931 年1 月上海新月书店初版,1931 年7 月再版,1933 年3 月3 版。1987 年9 月上海书店据3 版出版影印本,1997 年5 月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 年1 月人民文学出版社陆续编纂过同名诗集。
②陈梦家:《〈在前线〉序》,《在前线》,北平晨报社1932 年7 月初版。
③陈梦家译:《歌中之歌》,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2 年11 月版。
④陈梦家:《〈歌中之歌〉译序》,《南大周刊》1932年5 月第131 期。
⑤耿云志:《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35 卷),黄山书社1994 年版,第512—513 页。
⑥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12 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 年版,第257 页。
⑦⑮陈梦家:《艺术家的闻一多先生》,《文汇报·笔会》1956 年11 月17 日。
⑧陈梦家:《泰山与塞外的浩歌》,南京《文艺月刊》1934 年1 月1 日第5 卷第1 期。
⑨原文此处漫漶不清。
⑩陈梦家:《论诗随记》,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1932 年12 月24 日第8 期。
⑪陈梦家:《自白》,广州《东方文艺》月刊1933年4 月15 日第1 卷第4 期。《自白》后为《〈铁马集〉序诗》,收入《铁马集》。
⑫陈梦家:《〈梦家诗集〉再版自序》,《梦家诗集》,新月出版社1931 年7 月再版。
⑬附刊下面有“文学副刊”(储安平主编,每周四出版)、“电影副刊”(主编王梦鸥,每星期六出版)、“戏剧副刊”(主编马彦祥,每周二出版)。
⑭陈梦家:《诗的装饰和灵魂》,《国立中央大学半月刊》1930 年1 月16 日第1 卷第7 期。
⑯蓝棣之:《前言》,《陈梦家诗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 年版,第13 页。
⑰杨刚,原名杨季徵,又名杨缤。1928 年就读于燕京大学英文系,并加入中国共产党。1933 年后参加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活动,并担任《大众知识》杂志编辑。1939 年至1941 年先后在香港、桂林任《大公报》文艺副刊主编,兼任岭南大学教授。
⑱赵萝蕤:《杨刚二三事》,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北京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编》(第28 辑),北京出版社1986 年版,第73—74 页。
⑲“言林”启事:“今日本栏地位,借刊‘文协’第十六期,‘言林’暂停一日。‘文协’性质为周刊,借本港四家日报文艺副刊地位轮流发刊,自七月廿四日起,‘言林’每隔三星期轮及一次,请读者注意。”(香港《立报·文协》1939 年8 月21 日第16 期。)
⑳李光荣:《西南联大文学作品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年版,第23 页。
㉑陈梦家:《〈梦家存诗〉自序》,《梦家存诗》,上海时代图书公司1936 年版,第5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