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熊先生的故事

郭姜燕

1

金盏盏扑哧一笑，说：“红芒妈妈，快讲老熊先生的故事吧，我想听。”

红芒又喝一口茶，接着讲。

老熊先生来的时候，跟其他所有动物都不一样，他不急着找吃的，也没有急着盖房子，他随身带着一把琴，那种很小的，一头大一头小，必须架在肩膀上拉呀拉的，叫……叫那什么……对了，叫小提琴。

老熊先生把那把琴架在肩膀上拉着，发出好听的声音，他走到东走到西，告诉大家这把琴是人类发明的，它叫小提琴。人类中会拉小提琴的也不多，必须要经过刻苦练习才能学会。大家觉得这小提琴的声音听是好听，但除了老熊先生，没人想学这个，盖房子，找食物，哪一样不比拉琴重要？大家忙着呢！

老熊先生告诉大家，他曾经跟一位著名的音乐家做过朋友，这小提琴是音乐家送给他的，拉琴的本领也是音乐家手把手教的。对于这一点，谁也不信老熊，那时大家视人类为世界上最大的敌人，要不是想躲开人类的加害，谁还费劲儿来盖什么劳什子的房子，假装人类来过日子呢？

关于音乐家更多的事，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问，老熊也就没有讲。

老熊先生的心中，有一个温暖的角落永远属于音乐家。老熊先生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些温暖的日子——

音乐家的邻居们第一次看到老熊先生，吓得东奔西逃，纷纷嚷嚷着“熊来了熊来了”，大家关门的关门，拿武器的拿武器。人类的惊恐和敌视像一个巨大的旋涡，几乎把老熊先生整个儿吞没。音乐家挺身而出，他让老熊先生挽着自己的手臂，他拉着琴带着老熊先生慢慢行走在街道上，让大家在琴声中了解老熊先生的善良和温顺，慢慢接受老熊先生。

音乐家教老熊先生拉琴，一遍又一遍，极其耐心温柔。老熊先生的每一点进步都会让音乐家开心不已，他在老熊先生演奏出的并不优美的曲子里旋转着舞蹈着，大声地夸赞着：“真棒！真棒！”

寒冷的冬天，在暖烘烘的壁炉前，老熊先生和音乐家相互依偎着，看着火苗轻轻地摇曳着，音乐家和老熊先生先后进入梦境。当老熊先生再次醒来时，发现窗前光秃秃的树枝上已经冒出了新芽，它这一觉睡了大半个冬天，而桌子上摆着音乐家为他准备的蜂蜜和面包。每一个醒来的时刻都变得甜蜜而美好……

老熊先生整天琴不离手，走火入魔地拉呀拉呀。天晴时，他就摇来晃去走动着拉，下雨时，他随便躲在哪家的屋檐下，也尽情地拉，晚上睡不着觉，更是彻夜不眠地拉，搞得后来人人都害怕老熊先生的琴声了。

就这样，喜欢拉小提琴的老熊先生成为一个与大家格格不入的人。

黑皮听到这里，兴奋地说：“就跟现在的熊先生一样，都怪怪的！”

红芒瞪了黑皮一眼，说：“事情远远没完，急吼吼的干什么？”

2

再好听的音乐天天听也会腻。老熊先生翻来覆去就会拉那几首曲子，有人问他能不能换其他的曲子拉一拉，老熊先生为难地解释说，音乐家就教了他这几首，说作为一只熊，能拉这几首已经很了不起了。

“那你可以去找那个音乐家继续学呀！”说这话的人心里想的其实是：老熊先生，你还是适合去跟音乐家生活，我们这里不需要音乐。

“没办法了，找不到了。”老熊先生说完这句话，忽然掩面痛哭。

“老熊先生，你怎么了？”

不问还好，这一问，老熊先生哭得一发不可收拾，他浑身抽搐，哭回了原形，泪水把脸上的毛全都浸湿了，看上去无比狼狈。

“老熊先生，你会吓到我宝宝的，赶紧变回去吧！”路过的野兔大婶拍了拍老熊先生的肩膀，怯生生地提醒他。

老熊先生不是坏心的先生，他抹了一把眼泪，晃了晃身子，变回那个头发乱糟糟的老先生。但，他还是止不住自己的眼泪。

等老熊先生哭啊哭啊，一直把眼泪快流干了，嗓子快哭哑了，才终于停下来。

老熊先生告诉围观的人们，音乐家已经去世了，在他去世的时候，老熊先生守在他的病床前，音乐家用瘦骨嶙峋的双手把小提琴交给了老熊先生，希望老熊先生能与音乐相伴，能找到快乐。老熊先生后来带着这把小提琴，离开了那个让他怀念但想起来又难过的地方，他整日拉琴，既是在怀念音乐家，也是期待在音乐声中忘记他……

听了老熊先生的话，好多人都流下了感动的泪水，他们纷纷表示，知道了这个故事后，他们理解了老熊先生，以后老熊先生可以尽情地拉琴，他们再也不会嫌弃他了。

听了大家真诚的安慰和鼓励，老熊先生反而有些惭愧，他说以后他要努力融入大家的生活，不能一味沉浸在过去，还说音乐是给人安慰和快乐的，不应该给别人增添麻烦和痛苦。

果然，老熊先生把那小提琴藏了起来，他开始学着盖房子、种蔬菜和水果，甚至从山里移植了很多蔷薇花。看起来，老熊先生越来越像果然镇的居民了。

当然，老熊先生还是闹出了很多笑话。

老熊先生趴到房顶上加盖房屋的茅草屋顶时，一脚踩塌了房顶，稀里哗啦掉了下来，把下面正在粉刷墙壁的山羊的石灰桶砸翻了，自己躺了十几天不说，山羊也被吓得落下病根，每次进房间都会抬头看屋顶好久，一有什么响动马上就蹦出房子，生怕屋顶上再掉下来点什么。

老熊先生种了土豆和西红柿，等到西红柿成熟了，还没见到土豆长出来，他气急了，把土豆露出地面的茎和叶都割掉了，发誓以后再也不种这种怪东西了。等果然镇别家有土豆吃了，老熊先生忍不住问大家，为什么你们的土豆能长得这么好，自己的土豆却连影子都见不到呢？好心的松鼠到老熊先生家的土豆地里刨了刨，一刨，就是一大串圆咕隆咚的大土豆，再一刨，又是一串，老熊先生樂得呀，连连跺脚说：“我是笨蛋，我是笨蛋，我真的是个大笨蛋呀！”他亲眼见到土豆从土里被拎出来，才明白原来土豆跟西红柿是不一样的。

老熊先生慢慢爱上了各种劳动，他发现劳动和音乐居然有着同样的作用，那就是都能让他忘记痛苦，变得快乐。

老熊先生自己的活儿干完了，会主动去帮助别家干活儿，当然他同样还是会闹出各种笑话。松鼠家的红薯大丰收，需要挖一个地窖来储藏红薯，老熊先生自告奋勇去帮助松鼠家挖地窖。松鼠开心极了，赶紧给老熊先生准备茶水和点心。

松鼠用托盘托着泡好的香茶和刚烤好的甜饼送出去给老熊先生时，一眼见到那个挖好的地窖，吓得一个哆嗦，茶洒了，甜饼也满地蹦跳打着滚儿。

松鼠不住嘴地说：“天哪天哪，这是多么大的一个坑呀！”

真的，那个坑，足以装下松鼠的整个家，即使把所有的红薯都放进去，也填不满一个小角落。

老熊先生擦擦汗，撑着那把大铲子，得意地问：“怎么样？够了吧？”

“够了够了，简直是太够了！”松鼠捡起地上的甜饼，吹了吹灰，自己吃了。

于是，老熊先生扛着大铲子，满意地哼着歌离开了，他只是有点疑惑，为什么松鼠连一个甜饼也不舍得招待自己。不过，不吃也没啥，出了一身的汗，心里全是满足感，很快乐呀！

后来，在那个大地窖里，松鼠不仅藏了红薯，还把花生呀南瓜呀土豆呀，所有能放的都放了进去，可是这样还空着大大的一片。松鼠发现地窖里冬暖夏凉，喜出望外，他悄悄在里面铺了床，夜里就睡在地窖里。再往后，松鼠把饭桌也搬下去了，他把地窖变成了新家，原先的家倒荒废了，挂满了蛛网。

再后来，果然镇很多人都会喊老熊先生去帮忙挖地窖，再把那个地窖变成第二个家。两个家轮流住一住，这种感觉蛮新鲜蛮好玩。

果然镇的居民们再也离不开老熊先生了，他们夸老熊先生多才多艺，拉琴拉得好，干活儿干得更好。每到谁家生了崽，盖了新房，需要庆祝时，他们都会强烈要求老熊先生拉琴。在琴声中，大家载歌载舞，把老熊先生围在中间。那时候的老熊先生，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和价值。

就这样，老熊先生在果然镇安居乐业，生儿育女，日子就像一驾爬犁，在冰面上自然地向前滑行……

可是，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果然镇开始有居民在晚上莫名其妙地死亡和失踪。大家慌作一团，奔走呼号：“灾难降临了！末日到来了！”

老熊先生不相信这是“末日”，他日夜守护在果然镇出入口，发誓一定要抓住趁着黑夜做坏事的家伙。

苦苦守候了三天后，那晚的月亮邊边长了毛，据说这样的月亮出现预示着有让人郁闷的事发生，而第二天也绝对不会有好天气。老熊先生为了给自己提神，把小提琴随身带着，特别困时，他就摸一摸琴弦，在想象中“听”到从琴身里传出的悠扬曲调，把瞌睡赶跑。

“窸窸窣窣……”有动静！

似乎是草丛中，又好像是在树梢上，响声从轻微到清晰，老熊先生一激灵，绷紧了身子。他的视力一向不是很好，但凭着敏锐的听力和感觉，他发现一道长长的黑影朝他扑来，像一股黑色的旋风卷住了他的身子，紧接着，那“黑旋风”收缩，变小，压迫着老熊先生的五脏六腑。老熊先生憋住气，让身体鼓起来，与之抗衡，同时他用手扯住那股“旋风”，不，应该说是扯住那条缠住他的巨大黑蛇，紧紧捏住黑蛇的七寸，用力，再用力……黑蛇拼命昂着头，身子加倍用力，滑溜的颈部往前一蹿，一口咬住老熊先生的鼻子，将毒液注入。

老熊先生心中叫了一声“完了”。他感受到毒液迅速在自己的身体内扩散，带来麻痹感，在失去知觉之前，老熊先生下意识地用力扯断一根琴弦，戳进黑蛇的眼睛，然后，趁着黑蛇疼痛难忍松开身子的一瞬间，他再次捏住黑蛇的七寸，摸到旁边的一块石头，狠命砸向黑蛇的七寸，一下，一下，再一下……黑蛇瘫软在地，奄奄一息，而老熊先生眼前一黑，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第二天，果然镇的居民们发现了老熊先生，他的身体早已僵硬，在他脚边，弯曲着一条大黑蛇的尸体。

那以后，果然镇再也没有黑蛇出没。而老熊先生的后辈们，也一直受到果然镇全体居民的敬重和包容。

红芒讲完老熊先生的故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目光炯炯地盯着黑皮，说：“老熊先生是果然镇的恩人。”

黑皮移开自己的目光，不服气地说：“那个老熊先生又不是这个熊先生。”

“你还嘴硬！”红芒生气地去拿那把木尺，见到金盏盏满眼泪光，想了想又松开了手，长叹一声，“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我要接着干活儿了。”

金盏盏说：“果然镇会越来越好的。”

黑皮说：“你的裙子补好了，我们走吧！”

3

爷爷每天早出晚归，显得很疲惫。小耳朵有些心疼，劝爷爷多休息休息。

爷爷说，果然镇是个好地方，以前嘛，他总被人嫌弃，什么太老了呀，干活儿太慢了呀，果然镇的居民不会斤斤计较，所以他干活儿反而更加卖力，觉得不加倍地干好就对不住别人的信任。

果然镇好吗？小耳朵嘀咕一声，心里反对着，同时把自己摔倒蹭破的身体往灯光的暗影处藏了藏。

“爷爷，你不觉得果然镇有点怪怪的吗？”

“哪里怪？挺好的。”

“哦。”小耳朵本来想说，这里的人都跟从前见到的人不太一样，可爷爷觉得他们好，那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小耳朵睡在爷爷身边。小耳朵喜欢听爷爷的呼噜声，他觉得爷爷的呼噜声比爷爷的身体更加强壮。爷爷的呼噜声像打雷，这“雷声”一阵阵强，一阵阵弱，它并不影响小耳朵的睡眠，反而给小耳朵带来强大的安全感。

小耳朵搂住爷爷，他抱着爷爷，像一只小猫抱住了一棵老树。整个白天，小耳朵都是一个人，只有夜里能跟爷爷在一起，可惜爷爷只能用呼噜声陪伴小耳朵。

怎样才能躲过黑皮？

那个熊先生到底算好人还是坏人？

果然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

醒来时，爷爷已经离开家了。小耳朵拿起爷爷放在凳子上的外套去洗，发现外套裂了一个好大的口子。小耳朵满屋找针线，没有找到。他想起曾经见到过镇子里有一家裁缝店，于是提着外套出门了。

小耳朵走进裁缝店，怯生生地说一句：“您好。”

红芒抬起头，她是第一次见到小耳朵，有些惊奇地问：“你是哪家的小孩儿？”

“我……我是刚搬来的。请问，可以借一下针线吗，我想补衣服。”

“可以呀！”红芒很是好奇。果然镇的孩子都跟着黑皮在外面野，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个会自己补衣服呢！

红芒拿了针线给小耳朵。

小耳朵捏着针，将线头在唇间抿了抿，穿过针眼，拉一拉线，打个结，熟练地开始缝补。

红芒看呆了。这分明就是一个小裁缝啊！

“你叫什么名字？”

“小耳朵。”

“小耳朵，你是跟谁学的？是你妈妈教你的吗？”

“没有，我看爷爷补过。”

“你喜欢做针线活儿？”

“喜欢。”小耳朵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想了一下，自己的确是喜欢的。只要拿起针和线，他的心就会很平静。

红芒很想对小耳朵说：“到我这里来帮忙吧，我缺个你这样的帮手呢！”看看小耳朵这么小，红芒克制住自己内心的冲动，她想自己是不是忙疯了，怎么会产生这么奇怪的想法呢？

嗨，好喜欢这个小耳朵呀！

说起来，红芒也是第一次做针线活儿就迷上了这种感觉，所以她才在果然镇开了这间裁缝店。尽管每天忙碌得要死要活，但她的心里很满足。这个小耳朵看起来跟自己很有缘分呢！

红芒摸了摸小耳朵的耳朵尖儿。

小耳朵仿佛触电一般蹦起来，针戳中了手指，痛得他叫出声来。

“怎么了？”红芒也被吓到了。

“没……没事。”小耳朵拉开与红芒的距离，匆匆缝完最后一针，咬断线，把针线还给红芒，说：“谢谢您。”

这一声“谢谢您”，让红芒心头一热。果然镇几乎没人说“谢谢”，这一声谢谢让红芒想起了久远之前的熊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