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随笔三则

2021-06-16 13:41王良贵
江南诗 2021年3期
关键词:泪水诗歌生命

一、一夜想起一生

酒醒无梦,酒醒恍若隔世。夜已深了,四周空无一人,琴,以及其他,都已回家,无端地想流泪。这夜像一口黑棺材。开灯,光线真好。歌响起来,伊能静:ONE  WOMAN  TWO  MEN,我用了20多年才来到今天,真不容易,今天这情形真不容易。四周空无一人,我留下来,我为自己守灵。

有谁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朋友来了,宽厚温暖的大手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伸过来,泪水止不住,出生时我第一次哭,但今天成年的泪水无声地淌在脸上。

我是父母的儿子和福。三个兄弟,像麦、稻和玉米,三个季节来到世界这个大粮仓。贫穷的村庄现在依旧,儿子长大,村庄母亲从未享福。这个儿子名字叫“遥”,一阵风中长大起来,家里家外长大起来。走过乡村和都市,我在三年前回来,在秋天重回荒凉的田野,遇见三个女人和一种事业。其他女人只是件漂亮衣服,三个女人是我的妻子,事情没发生之前我爱她们。如果那种事情在我身上发生,宿命也不会在别人身上停顿,他们应得的幸福,他们欢合从不悲离,他们的感情是春天播出去的种子。但是我靠近三个中最近的一个像一块石头靠近另一块石头,我以为这愚钝的样子是一种勤劳,却不知道种子已烂在地里。

但是我靠近诗歌飞蛾扑火。我在方向诗页中看见为我准备的茶杯、座位和鞋,穿上它,想起我的名字——“遥”,天遥地远,遥遥无期,遥不可及,踏破铁鞋。一如往年,1994“我的马匹面对远方流下他的泪水”,就是我今夜的泪水;一如往年,生命仅是生命,生命一无所有。我活生生地站在鞋里,上天无路。今年春天柳暗花明,山穷水尽,遍地的荆棘,荆棘丛中花儿盛开,我在家中流浪,几乎看见绝望和牢房。

宗教和艺术,如果看得见一定是在地上,溃逃的队伍丢下的满地的兵器,诗歌这个孤儿在散乱的人群中哭寻亲人,这就是我的事业:把他带大、找出他的道路。路还很长,路收留那些被音乐伤害的人,但不收留我。我是一个老孤儿,孤独成性,今流下泪水。

如果我的左右手有卷册和琴,我要彻底活着,不忘爱情和诗歌,直到骨头。我的事业要触及平民的政治,一直走到北方,震下墙上的标语,露出砖块,苦闷的砖块,吐露建筑内部的黑暗。

感谢酒,低头喝它时我看见自己人类气质的脸,刚才我喝下那张脸。感谢我喝下自己还能醒来,发觉流离失所,还是冬去春来,生命短得像一支烟。这时我又点上一支。

1994年4月3日不眠之夜

二、命运感知和生命体验

一盏昏暗的灯/熟知我惧光、逃避的本性/一盏昏暗的灯/它看到我/它说/只有你/孤独对你有益

我孤独地处在自己的方式之中。

诗歌不过是这个商品社会中货架上的灰尘,我所做的一切都有它们的无奈和疲倦,还有微弱的行动之后所留下的空虚感。自从去年进入那家生产了20多年煤油炉的工厂,我几乎过了一年“只有举止、没有思考”的生活,在那段时间里我没有摸到诗歌的影子。我把居住的地方命名为“边缘”,这是一个一言难尽的词,对我来说它包括:具体而琐碎的日常生活、梦游似的行踪、体验和感受,以及欲言无辞的空虚浮躁状态。

我越来越孤独、佝偻和自我。失业三个月来更加如此,只是在简单反复的借钱与还债的过程中,慨叹与感激、我对现实的尊敬使我重又接近诗歌。因为只有从那里我才能找到与他人的细微区别,正是这区别才使我活得比较坚韧一些。这段日益艰难的日子具有尚未确定的意义。

我留心每一个字落在纸面后带来的最深处的印象,直至这种印象停留在自己的初衷范围之内,像一个漆匠,我在每一个笔画间涂抹命运的肤色,刻意地堆积,这无疑是沉重的,所以又希望这灰色的剥落。

过程中,我牢记:命运感知和生命体验。在性格色彩里面,它含有两种成分:艰难与危险。《擦拭黄昏》之后,一个词:荒凉,它几乎占据了我清醒时的每一分秒,这主要因为秋天已经把它的大脚掌踩在我的脸上了,并且暂时没有挪开的打算。我记下的不过是我目睹到的一些景象和痕迹而已。我的生命也许和秋天有关,就在中秋晚上,我一言不发地度过了本命年的生日,当夜只在纸上写下五个字:叹息与荒凉。这五个字加上书名号,就成了我个人一点财产的小目录。从其中不难看出,诗歌也陷入了它本身的困境,就像我踉跄而行的生活一样,两者都需要努力和改变,它们已经长时间不太明亮了。

这里珍藏了火苗/当我敞开/血滔滔不绝烧出了体外

1996.10.19

三、什么在消逝

在我的感觉中,今年似乎短了很多,是时间不知什么原因慌张地加快了它的脚步,还是我自己在这个年龄有所紧张,我不知道。

今年的经历使平淡的生活篇幅又加了段落,做了一个多月的所谓记者,改出两本书稿的别字,寄了好几百封工作上的信件,最大的成就还是把两百多个日夜拐卖到自己随后忘记的地方,开销了这大把大把的上帝的库银。我在不同的时候留下各样的面目,不论是作为生活能力近乎于残疾人的王良贵,还是作为所谓的“民间诗人”到处蹭饭的肖遥,有时觉得眼前的一切真实得过分,我所遇到的每一次改变现状的可能,和最终的空空的结果,两相用力,在我身体里发出的断裂的声音,真实得让人无话可说。我想起多年以前写下的一句话:

当我砌高生命

我的身体里什么在陷落

在这个秋天,我生日的前后,我开始了窗帘后的写作,这是看似简单的过程,一份沉闷的工作,是对塌落后的废墟的清理,通宵达旦,我把几十包香烟烧成了灰。

我可以相信诗和它的作者之间是落叶和树之间的关系。秋天的阳光、月光和雨,对我而言像是无数的镜子,我看到的是难保平静的目前的光景,往往在这样的日子里,落叶飘飘,周围的一切渐渐地失去原有的温度,我的胡思乱想也塞满了生活中角角落落的缝隙。

香烟和浓茶依然是原来的滋味,一成不变的还有,我习惯的惭愧,原地的生存,故作无事的忧虑。所以这些文字所代表的是室内动物的感受,一个情绪所有者尚可触及的幸福就是在诗中的陈词不会被我自己的上帝所打断。无论是心情复杂的旁观者还是无力抽身的当事人,面对心底的反应,没有人能成功地逃避他想说的话带来的折磨,在不由选择的底色上,我承认这里的紧张感是刻意为之的,经过了一个自恋自厌双重病症患者的反复试验,它首先经过了我的阅读。包括幽暗者的墨迹,包括几句冷冷的幽默,这些落叶现在已经在地上了。

相比而言,诗是比生存比死都要容易的事情。它为一个30岁的老年人提供了寂静的院落。我说过,我是我自己的,无灯的天堂。

借用无比公平的时光,一潭水将在极其缓慢的干涸中使自己无处不在。人都是微小的,并没有谁承担了更多。在每天中午照进阳台的阳光里,与时间互相消磨对方,我们共有的然而对我来说易被打断的生活大过了一切。笔熟知纸的尺寸,紙熟知笔的矛盾,在诗已被写出之后,树准备过冬,我可以专心地抽几根香烟,顺便想想明天的安排。

2002.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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