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贵
田 园
“他们的劳作犹如寂静”
在深秋放慢生命,沿着旧路
回到十月和家园
一百座村庄同样寂静
也有雷声滚过屋顶
在田野上,喊着庄稼的
名字和魂魄
我回到兄弟、人丁和雨点中间
这些同一条根上的身体
时光和命运
在秋天并肩而立
像刀锋下苍黄的稻
这些过来人
在收成中擦着汗水
颗粒归仓,并且放慢了幸福
十月辉煌的公社
炊烟像皱纹爬满天空
它的盛名和荒芜
也显现在夕阳之下
寂静。寂静。我听到他们
和我们的生活,细微的生长
我听到泥土需要翻身的叫嚷
雨中的飞鸟
雨来的时候谁在感伤
目睹天网恢恢
还有一只雨中的飞鸟
只是如此
一只雨中的飞鸟
在我的目光,我的人世之上
保持着高度
鼓翅之间,穿越日益阴沉、多泪
的气候,而不是疆域
一只雨中的飞鸟,在不言放弃的生涯中
的确存在沉重的鸿毛
或许还有某个更高的高度
为了某个静止于安宁的时刻
雨中的飞鸟无限接近
看见大地是积水的深渊
背负冰凉的箭簇,总是如此
一只雨中的飞鸟在鸣叫中不说抵达
刻苦,受伤,不知所终
不知所终,雨中的飞鸟飞入我目光之外的雨中
黎 明
我听见黑暗中
细微的切割,来自最先到达的
天光。似乎一种眼神
朝这边望过来的时候
黑暗开始收场
在凝固中松动:太阳
像一枚明亮的钉子拔出
落到水里
从而打破了宁静
日出和运行,它缓慢、有力
符合我的愿望
因而不可阻挡
事物随之走到我的一面
闪耀着他们真心的喜悦
使到处充满兴奋:光
穿透,显现
也在目睹者盈眶的泪上
闪烁。这是我所看见的亮点
直达我的深处
切割着那里的黑梦
和内核
擦拭黄昏
无法制止和暂缓:落日
流露的光辉
其实是他的灰烬
他现在的血色酷似黎明
用心良苦,目光杀下山巅。
静穆的背景
在夕照之下
呈现感动的迹象
我对远方一无所知,擦拭黄昏
或磨亮我的姓氏
暮色中的飞禽正值青春
他的翅膀剪开天空
这样艰难的生涯,将栖息在何处
此刻的辉煌,容易催出泪水
我只有低下头颅
最近处,只有心灵
不知疲倦
承受着新的苦闷和积雪
我的手抚过
但是越擦越暗
因为后面是夜
秋 雨
来自我的要求
在我的询问之后
这天空的言辞,众多的雨点
还有什么如此缤纷
来到我的命中
宁静的声音
是天使收拢双翅之后,我发现她们
天生丽质
从高处,带来秋天的福音
也溅起地上的尘埃
也栖满我这座幽暗的教堂
在我的迷恋中
她们身子明亮;秋天更深
更一望无边:这宽广的虚幻
遍地都是结局,雨落在地上
把手伸出,我只要其中的一滴
答复或者安慰
我都将沉浸,痴痴地凝望
仿佛把灵魂当作镜子。当雨停止
我看到自己,其实活在自己的深处
杜 鹃
他们本身是他们的愿望
淋漓尽致
他们是盛放和飞行
寂静中长大的植物
和鸣叫中长大的鸟
自然而然的景色
他们是我体外的梦幻
无法代替又无法成为
当我拍打着双臂
叉开十指想象是花瓣展向四方
春天渐渐滑向深处
目光是我的幸福
杜鹃近在眼前
春光远在天边
看上去灿烂而又恍惚
映 照
這是身体,我惊觉它一直不曾离开
在方向和肖遥的故乡
如火如荼,活过两颗心脏
只要两滴灵魂
就令你目瞪口呆;令你惊诧的气味和呼啸
是命运的错落、细致,感人之处
湖面上的飞鸟,在它们的航行中
总有什么迎风飘举
这是身体,总有什么高出了目光
如果同在山冈
茂盛、可惜,传递着陌生的体温
彼此把沉默当作阴冷的提问
回答中,这是身体
我已在同一条根上走到更远处的时间
另外的路程也有落花流水,行走的疼痛
我读到轻轻过去的忍耐的身影
顺着手指望去,我是认真的
滚滚下垂的黄昏中我更像临渊的马匹
用梦想的寒光苦苦挽留
就像现在,我把自己抱在怀里
这是身体。只有身体,反复地活在世上
商业灯光
霓虹暗自得意
当人们说
没想到可以这样灯火通明
流光溢彩,笼罩一切。
一座城市多么像火灾中的财产
去迎合,去消费
去理解汗水被吸入海绵的喜悦
并通过数字获得计算的荣誉
红男绿女、红灯绿酒,他们和它们
物质的眼光相视而笑
那些常见的追逐,在
人们的奔跑中
欲望就是脚跟想成为脚尖
只有塑料袋对结果深信不疑
在这之后,垃圾装着垃圾
每座城市都有的中山路
街上的快乐,喧哗,这些声音
如价格在标签上叫喊
而穷人像聋子那样转过身来
反转门又转了一无所获的一圈
重要的经济,精确的算术
简单的规则中
灯光照出每个人愿望的面额
人头攒动,看起来十分有趣:
论点纷纷抢购降价的论据
幽暗者的墨迹
——致高士明
难以启齿,我说的是我,我的软弱
和我的暴力受制于不同的危险
一个字在一首诗中
出走已不可能,而苦闷,有待商量。
一粒灰尘失足跌入河中
时间的福尔马林
盖过我作为人的气息
在窗前沉思默想,我有的只是情绪
在那里,只有水火相互争执
相互灼伤,酒反复透露瓶中的内乱
是我亲手栽下的芒刺,使我成为
自己的受害者,而诗有欠清晰,等于无言以对
被忽略的是贪杯者的清醒
我永是无用的心地,空杯中的寒冷。
冷啊,肉体中心的心脏
这个失眠的男人一向安静
原因不明,我有着目前的骨头
它喃喃自语:某人有忧无虑,总是纠缠不清。
其实我只是无力的滑翔
求得短暂的忘却,万分沉重减去一分
盖过难以说破的矛盾,雨呼应某人的天气
成为过后的积水,我说的还是我
苦于沉迷,手上的烟头热火正旺
人非草木,我每天一次的自杀无血可流
为什么会突然在某个时刻感到羞愧
我承认我一直是违心的,诗已至此
看似字斟句酌,我这小小的乱世
小小的雷霆,意欲何为,其实早已无话可说
桃 树
果园里桃树上一年一度的桃子
采摘的人们将得到它们
瞬间的成熟
而在山上无人到过的地方
那里的桃子随风摇落
有些腐烂与我极为相似
桃子在我想到它们的时刻
顺便收下了我的祝福
及至最后,究竟谁可以留待明年
它们是果核,而我却是骨骸
媚 娘
媚娘扛着锄头
墓地的又一个春天已经来临
媚娘发出若痴若颠的笑声。
这个地方多么熟悉
媚娘来过多次
去年的庄稼又长了起来。
媚娘已毫不年轻
岁月对她毫不客气
媚娘每晚躺在一张旧去的床上。
被用掉的风流和柔情
幾年来前后被埋掉的尸骨
媚娘对于这些总是记得。
不知哪来的力气
媚娘哭叫着要掘地三尺
但是那些往日的枕边人如今何在?
南山路218号
在名湖之畔,通往风景深处
南山路非常曲折
它甚至直角拐弯
与我这些年的经历有些相像。
我总能遇见
那些游客站在街边
端着相机,抬头念念有词
他们将迅速离去。
曾经远望过多少扇宽阔的大门
我一直无法预料
在某种程度上进入杭州
经过了数年的穿行。
这是一个沧桑之徒
在中年得到的家园
一个地址突然与我有关
它改变着我的轨迹。
公交车从体育场路拐上中河路
一直向南
每一天,我从延安路走向西湖大道
都是为了到达这里
一阵秋雨落在南山路
一片梧桐叶落在我的头上
似乎如此
事情的变化,就是人的变化
“我现在已能够生活”
我总感到巨大的恩情堆在我的必经之地
中 秋
中秋的前一夜
我跟着四叔的骨灰盒回到家中
我的老父亲无声无息
月亮将圆
他的脚步盘旋,他的弟弟没了。
在琴川,我第一次感到
衰老的气息如此浓烈
却平静地融入流水
幸亏有月亮照着。
我曾经声称爱极了这片土地
生者伴着死者
气候一片清寒。
包括我自己在内
生活的场面巨大而危险
而怀念天天在告辞。
今天的故乡斩钉截铁
给了一个事实
我面对过十几双泪眼
谁在身边,谁在消逝
似乎属于每个人的温热心肠
面对了悲喜分明的世事
这一切都不是天上。
真的不是天上
是人间的月亮,越发皎洁
我的宽容也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