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水之殇

2021-06-16 10:28张国安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1年6期
关键词:救生圈脸盆水花

张国安

我们这里的方言管“ 下雨”叫作“ 落水”,形象得很,村庄、房屋、水田、池塘一切都跌落在茫茫的水里。在这个插秧的时节,“ 落的水”又被乡亲们叫作“ 发栽秧水”。水势盛大,不一会儿,水田里、池塘里都灌满水。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开始漏雨,老人孩子一阵手忙脚乱,找出水桶、脸盆、瓦罐、搪瓷碗、菜坛子……排列在地上,接住屋顶上漏下来的雨水。一滴滴,雨点先慢后快,像一场渐入佳境的打击乐表演。

“落水啦!”忽然又响起一声,好像来自村后,紧接着有人敲击脸盆,“当当当……”不好,我发现插秧的人像得到什么指令,迅速从泥泞中拔腿而出,都往村后跑去,我胆战心惊,随着他们的脚印追去。等我到了村后,发现池塘边围满了人。有乡亲打捞起一个少年,他是我的表叔。此刻他已经没有了呼吸,直挺挺地平躺在门板上,身子与门板一样长。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心里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慌乱,这是我心底对水最初的恐惧。

从此,小小的我就对水抗拒起来。

大舅家地里的西瓜熟了,父亲和母亲都去帮忙摘西瓜,装上拖拉机运到城里去卖。我也去了,想找表弟玩儿。可是,他一大早就下地帮助大人们摘西瓜去了。我一直等着他回来。中午,大人们陆陆续续从西瓜地里回来,我还是没有看见他。后来,在瓜地附近的水塘边有人发现了他的一双拖鞋。乡亲们把他从水里捞起来时,他早已经没有了呼吸。我亲密的小伙伴就这样被水夺去了生命。

父亲开始教我游泳,我们那儿叫作“划水”。父亲从开拖拉机的舅舅家找来旧的轮胎内胆当作“救生圈”,我套着救生圈,借助它的浮力,开始学习“划水”。可是,我对水的恐惧由来已久,始终不敢离开这个救生圈。无论怎样手脚并用,都只是把水花击打得四处飞溅,我在原地打转儿,找不到感觉。父亲,一只手托起我的下巴,教我“狗刨”,我只能划出一小段距离。我不会在水里换气,嘴里鼻腔里灌了不少水,咳嗽不止,呛得眼泪直流,父亲只好作罢。

那个夏天的雨后,池塘里的水满了,雨水把村子里的路面弄得泥泞不堪,我和妹妹在门口池塘洗脚。她穿着塑料凉鞋,一脚就踩在水塘边搓衣服的大石头上,“哥哥,看我!”话刚出口,“扑通”一声她就滑落水里,我手疾眼快,顺势一抓,紧紧抓住她的手臂,顺势把她提上来。妹妹吓得瑟瑟发抖,脸色惨白。

少年时代,一天天游走在对水的恐惧之中,令我无法释怀。仍然是个夏天,老天像厚厚的窗户纸,闷得我们透不过气来,地面上冒着热气。我和海虹骑着自行车去金泉家玩儿。他家的菜地旁有一个池塘,水面像一把薄薄的利刃将世界分成两重天,一半炎热,一半凉爽,少年和采摘的西红柿、黄瓜一同泡在凉爽的水里,仿佛忘却了危险。那个时候,在我眼里他们是“浪里白条”,都有穿越水库的实力。我们在水里放松四肢,吃着瓜果,泡着水很惬意。他俩教我划水,我练习了一会儿,感觉不错。于是,我脱离他们的保护,独自“狗刨”。“我会划水啦!”我得意地高呼,忽然身子猛地向下一沉,眼睛、耳朵和嘴巴里立刻涌進水来,他俩连忙游过来把我从水里救起。一人差一点儿魂归水里,三个少年再也无法享受水里的清凉慌忙逃离,激荡起阵阵水花。

在水里,我始终是一个少年,无知而胆怯。我还没学会“划水”,就被时光逼迫着从水里爬起,仿佛一上岸我就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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