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匠老覃第一次看见儿媳的时候,正是石榴花盛开的季节。
那天,儿子把晓蕊领回家,说是自己的女朋友,俩人是初中同学,住在一个镇上。儿子身材魁梧,样貌俊朗,是学校里出名的校草,受很多女孩喜欢。可儿子偏偏看上长相普通、身材娇小的晓蕊,说这个女孩好,淳朴、善良、能干。当时老覃很不满意,脸上像挂了霜。
晓蕊看出老覃的不待见,羞涩地低着头,不敢看他。
老覃等儿子送晓蕊回来,就问儿子:你是家里的独子,她下面有四个妹妹,两个妹妹还在上学,以后是不是你们的负担?儿子不听,一门心思要娶她,说这个媳妇我认定了,天仙来了也不换。
老覃无奈地叹口气,俗话说儿大不由爷,既然儿子喜欢只能依了他。
结婚时晓蕊不顾家人的反对坚持没要彩礼,这让老覃一家刮目相看,要知道他们当地的彩礼至少要十多万。老覃在县城给儿子买了婚房,婚礼后把一张十万元的存折放在晓蕊的手中,说你们刚开始生活手头一定紧张,我们老两口留着钱没用,你收下。从今天起,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晓蕊推辞着,身边的儿子抢过存折,不是给你的,是给咱俩的,收下!
结婚后,晓蕊就和儿子俩人学了低压维修,考下来电工操作证,有了技术,俩人就去市里给一个装修的老板打工,给住宅装修。现在装修工很紧缺,特别是有专业技术的,虽然累点,但一个月也挣不少钱。夫妻二人生活虽然苦了些,好在夫妻恩爱,这些累算不上什么。
去年十月,儿子在路上出了车祸。当时捧着儿子的遗像,老两口悲痛欲绝,这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失独——意味着以后他们要孤独终老,暮年老无所依。
那时,晓蕊的肚子刚有了动静,老覃两口子悄悄瞄向儿媳的肚子,那里有儿子的骨肉,有老覃家的血脉啊!似乎婚礼时欢天喜地的情景还在眼前,可如今已是天人两隔,怎能不让人悲恸?
老覃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辗转反侧。只要他一闭上眼睛,恍惚间就觉得儿子回来了,站在他床前。他想握住儿子的手,但潜意识又在说,儿子已经不在了。他在思念与惶恐中惊醒,才发现脸上都是泪水。怎么像个老娘们儿?老覃悄悄在脸上抹了一把,怕让老伴看见。
老两口合计着,婚房是给儿子的,总不能儿子没了,就把儿媳赶走,对他们来说,失去儿子已是生命中最重的伤痛。生活的希望已经破灭,现在一切都没了,还有什么值得他们去争啊!老两口商量房子还留给儿媳,那永远是她的家。
至于儿媳肚子里的孩子,让他们俩犯了难,他们当然想让这个孩子生出来,可对儿媳来说,这又不公平,儿媳还年轻,不能因为肚子里的孩子耽误她一辈子。老覃让老伴和儿媳谈话,拿掉孩子,以后好改嫁。
晓蕊沉默了几天,对他们说,我和全海感情很好,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我现在都能感受到孩子的心跳,怎么能忍心不要孩子呢?
老覃看着儿媳,激动得就要向她下跪,被儿媳一把拉住:爸,您别这样,这样我会折寿的。老伴抹掉脸上的泪,拉过儿媳的手,呜咽着不知应该说什么。
从那天起,他们把儿媳接到城里,他们两口子还做花匠,每天,三个人说着家常,似乎日子也有了盼头。儿媳也会说起当时和全海俩人处对象时的糗事,逗得老覃两口子哈哈大笑。
有时胎动,晓蕊就抓起婆婆的手,贴在肚子上,您看这小家伙踢我了。
老覃的眼里闪着泪光,“嘿嘿”地笑着。
前天,老伴在医院打来电话,激动地说:生了,生了,一个大胖闺女,六斤多,和全海长得一模一样。说着,电话那头听不见声音了,老伴已经泣不成声。
他让老伴发个视频,老伴半天也没鼓捣出来,嗔怪他,急什么,过几天出院不就看见了。
老覃在这面笑着,像是喝了清醇的酒,有些微醺,有些陶醉,他和小区里一个熟悉的人说:我儿媳生了,是孙女,六斤多,又白又胖,和我儿子长得一模一样。小区里的人也一起为他高兴。
老覃想起一会孙女就要回来,心里乐开了花,手下的活也快了许多,一眨眼,一大片草坪已除过杂草,平整一新。
他坐在物业楼下,看着眼前的石榴树,红红的石榴花绽放在绿叶之间,把生命的绚烂演绎到极致。一朵花开显得单薄,但一树的火红,就会让人惊叹,这哪里是柔弱的花儿呀,这分明就是奔放的生命啊!看着石榴花,他的眼神里有了温暖的向往,这石榴花开得这样好,到了中秋会收获好多果实呢。
远远地,他看见一辆出租车行驶过来,老伴坐在前面,怀里抱着一个包裹,里面的婴儿露出一张粉嫩嫩的小脸。他赶紧起身迎接小家伙的到来,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他想著到了秋天,他就可以抱着孙女看看这片结满果实的石榴树了。
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呢!
回家
秦奶奶忽然发现自己有家不能回了。
秦奶奶被孩子们送到养老院,还是三年前的事。那时她不小心摔倒,腿骨折住进了医院,出院后就被送到了这里。她想孩子们年纪都大了,最小的女儿也当了外婆,让谁照顾都怕麻烦人,就安心地住了进来。
谁知道,这一住就是三年。
她骨折好了后生活也能自理了,想回家却是个问题,身份证、医保卡、银行卡、房门钥匙,一切都由大儿子保管,她身上甚至一点现金都没有。
她和大儿子商量,我现在已经都好了,自己能照顾自己,我回家吧。
大儿子说,您已是八十多岁的人了,一人住我们不放心啊,还是住在养老院吧。这里有专门的医生,条件也好,我们放心。
她和二儿子说,二儿子也以同样的理由拒绝了她。
她和女儿说,女儿说,妈,您别闹腾了,您回家一个人住,万一再摔着怎么办?我们又不是不管您,安心地在这住着吧,我们有空就来看您。
秦奶奶说,我怎么就会再摔着?我自己会小心点。现在我可以自己做饭,自己生活嘛。秦奶奶是退休教师,她的养老金足够支付养老院的费用,不用孩子们花钱。
三个孩子像约好了一样,不理会秦奶奶的诉求。他们每周都要来养老院看她,这周大儿子买些水果,下周二儿子买些营养品,再下周女儿送来一些零食,桃酥、蛋糕、蛋挞,都是秦奶奶爱吃的。
您想吃什么我给您买,别不说啊。女儿已经走出门口,又探回身子说。
大儿子再看她来,秦奶奶气得把手中的水杯扔到地上:你们这些不孝子孙,我想回家!难道我的事我都做不了主?水杯是塑料的,摔到地上,滾了两圈,停在角落。
大儿子忙说:妈,您别生气,别再气坏了身子,您看是这里的饭不好吃还是护工虐待您了?您说出来,我找他们去。
秦奶奶说:我只是想回家。
秦奶奶想自己出去,就找同屋的大娘借了一百元钱,收拾好自己的衣服,可没走到养老院门口就被拦下了:秦奶奶,您不能出去,您儿子和我们签了协议,没他的同意您不能出院。
可我已经好了呀,生活可以自理,出养老院还需要别人的同意?
院长也出来把她拦下了,将她送回了屋里,说:您饶了我们吧,您儿子和我们签了协议,要是放您出去,您在外面有个闪失,您儿子会把我们告到破产,您现在还真做不了主。
望着养老院砖红色的围墙,秦奶奶迷惘了,我不能回家了吗?她的家在市中心,是一套老式的两居室,两间房子都朝阳,小区附近配套设施齐全,生活便利。在那个家里,她和老伴生活了四十多年,屋里处处都有他们生活的回忆。
她想着给学校打电话,给居委会打电话,但一个个求助电话都被回绝了,他们的回答都一样:这个事儿啊,要听您孩子的安排,我们没法做主啊。以后去养老院养老也是一种趋势,您也要改变一下陈旧的观念了。如果他们虐待您,我们一定会管的。
下周大儿子来,连她的手机都拿走了:您有事,养老院会找我们的,您就别在这里给人家添乱了。
秦奶奶绝望了,她每天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想着家中的花花草草应该早就枯萎了,家就在那,她却回不去。
她想起自己有一个学生现在做了律师,她辗转一番,联系到这个学生。学生很热心,为她解释了相关法律,说除非她受到子女的虐待才能告他们,像这样孩子们为老人安排好了一切,看上去还很孝顺,只是没有听从老人的心愿而已,法院也没法介入。
处处碰壁的秦奶奶变得沉默了,每天坐在窗前发呆,想着家里的一切。家中的茶具是羊脂玉瓷的,瓷质细腻、如脂似玉。每天清晨,用它泡上一杯绿茶,清香会立刻溢满小屋,看着茶叶在水中沉沉浮浮,心情都舒畅了。家中房子朝南,每天暖洋洋的阳光照进屋里,照在她的花上,绿萝、茉莉、牡丹花、滴水观音。这些花有观叶的,有赏花的,有闻香的,一年四季都带给她美和暖。她喜欢每天把墙上她和秦爷爷的合照擦拭得干干净净,有时也和镜框中的老伴说些话。想着过去,她脸上就有泪流下来。
秦奶奶失眠了,她每天找养老院的医生要安眠药,偷偷放在一个手帕里藏了起来,她想着,吃完睡着做个梦就可以回家了。
作者简介:陈虹,系天津作协会员,散文、小说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短篇小说》《广东文学》《思维与智慧》《小小说选刊》《朔风》《湖海》《运河》等报纸、杂志。
(责任编辑 徐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