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扣

2021-06-16 13:06李金龙
参花·青春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猎户黄毛虎子

李金龙

1

黄羊背的山脚下,有个状如月牙的小村落名叫褚家沟,狭长的山坳里,零零碎碎地点缀着十几户人家。山根处,矮趴趴的一间泥草房里,住着老矬爷一家数口。

老矬爷的爹大号叫齐海山,老家在山东登州府,民国十六年冬天,带着老婆孩儿挑担闯关东。一个担子挑被褥,一个担子挑着老矬爷姐弟仨,挑到褚家沟时,见这里四面环山,民风淳朴,就落地生根再不离开了。

齐海山在老家常年给人“扛年子”、当马夫,有一手“链马扣”的绝活,再烈的马也挣不脱。到了褚家沟,别的不会干,见很多人家一入冬就上山打围,再把熟好的皮子卖到集市上,就专学那“打夹设套”的狩猎功夫。

“链马扣”链的是马牛,“打夹设套”套的是野兽,用项不同,但目标一致。齐海山无师自通,融合“链马扣”的诀窍,自创一门传家手艺“鸳鸯扣”,无论雕鵟猛禽,还是猪獾野兽,只要落入“鸳鸯扣”,绝没生还的道理。齐海山也常常夸下海口,“鸳鸯扣”是山禽的“生死扣”,也是猛兽的“鬼门关”。

“鸳鸯扣”让齐海山声名远播,成了远近闻名的猎户,乡邻们见了他,不再直呼他大号,而称“齐把式”,背地里,都叫他“鸳鸯扣”。

民国二十六年腊月初十,齐海山进山打围遭遇野兽袭击,当伙计们把遍体鳞伤的齐海山抬回家时,他已奄奄一息,气若游丝。

一个伙计回忆说,头天下半晌,齐把式的“鸳鸯扣”套住一只山狸子,正解扣时,另一只山狸子从树杈上跳下来直取他的咽喉,幸得大伙相救才把山狸子打跑了。被扣住的山狸子也就五六个月大,很显然,袭击齐把式的是那小山狸子的妈。

另一个伙计却说不是山狸子,山狸子尾巴短,而这兽,毛色灰黄,长尾齐身,身带斑点,虽身形跟山狸子差不多,却不是山狸子,而是土豹子。土豹子和山狸子身形差不多,但尾巴和身子一般长,山狸子尾巴却不及身子的四分之一长。

老矬爷当年只有十二岁,听说他爹是被土豹咬死的,就跪在爹的坟头信誓旦旦地说:“放心吧。爹,不报此仇,我就不是你儿子。”

老矬爷从此子承父业成了小猎人,他虽身形矮小,但腿脚灵便,行走如飞。加上他凡事用心,不出两年就把他爹的“鸳鸯扣”锤炼得炉火纯青。而且他越长越像他爹,人们就把“鸳鸯扣”的绰号安在他头上了。

常言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褚家沟的庄户人家靠的是山,吃的也是山。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绵延数百里的黄羊背,养育着周边大小村落的芸芸众生。春天有野菜,夏天有药材,秋天有山果,冬天有禽兽,都是天赐的山珍野味。

山珍野味虽然天赐,却也不是唾手可得。为了生存,家家户户都有一套吃山的绝活。“迷幻坑”是二郎神的绝活,“连环弩”是纪连发的绝活,“绝户网”是山虎子的绝活,“鸳鸯扣”则是老矬爷的绝活。这些绝活,各有各的绝招,也各有各的暗记。一看猎物的死法,就知道是谁的杰作。

“鸳鸯扣”传到老矬爷手上,经过一次次改进,不仅能扣住猎物,还能锁住猎物。说白了,老矬爷的“鸳鸯扣”,除了他,谁也解不开。

“鸳鸯扣”是爹传的,“鸳鸯扣”的绰号也是爹给的,他忘不了在爹的坟头立的誓,常常自言自語:“总有一天,我会跟土豹有场恶战,一决雌雄!”

2

老矬爷十八岁那年,娶了龙王咀子尚木匠家的老闺女桂琴为妻,从此分家另过,挺椽头过日子。

那年秋后,快霜降了,老矬爷听说黄狼沟的邱猎户家有窝狗崽,秧好,就备了两张狐狸皮登门拜访。早听说“鸳鸯扣”的大名,邱猎户说啥也要白送一条。老矬爷说:“行啊,咱交个朋友,两张狐狸皮就当见面礼了。”

大黄毛来时,出生还不到俩月,一身黄色基调,只在臀部有些杂毛,长到半岁了,杂毛悄然消失,竟变得灿灿的一身金黄。老矬爷使尽全身解数调教大黄毛,不出一年工夫,大黄毛就成了猎犬中的枭雄。钻进老林子,敢跟群狼对峙;爬到悬崖边,敢跟猞猁决斗。

大黄毛追随老矬爷多年,曾经救过老矬爷的命。

那年一入冬,老矬爷就备足够吃一个月的干粮,带着大黄毛,跟二郎神、山虎子结伴钻进了老虎林子。

几天后,老矬爷在一个沟岔里发现一只落单的山麋子。为缩短有效射程,老矬爷匍匐贴近,没想到山麋子外表平静,内里却警觉异常,突然两耳一耸,跳跃着向前飞奔。“咣!”老矬爷的枪响了,却没伤到山麋子的皮毛。

眼看要到手的猎物就这样逃掉,老矬爷哪肯放过。他奋起直追,大黄毛也像听到号令一样,一跃而起。尽管大黄毛训练有素,却跟山麋子不在一个起跑线上,追着追着,山麋子就没影了。老矬爷这才意识到,追脱了,离伙伴们太远了,犯了打围的大忌。

前面是一处断崖,老矬爷正在辨别方向时,大黄毛突然冲着他狂吠不止。老矬爷这时才发现身处险境,但想折返已经来不及了。

一群狼,足有二十来只,不知啥时已逼近脚下。狼怕声、怕火,老矬爷情急生智,在羊皮袄里掏来掏去掏出个二踢脚,点燃。可是,“叮咣”两声就完了,山里又恢复了平静。老矬爷手里的老洋炮,弹药全放光了,现装,根本来不及。见老矬爷黔驴技穷,头狼一声嚎叫,狼群一呼百应,旋即发起围攻。

大黄毛左冲右突,与群狼混战一团。老矬爷呢,搏斗不到一个回合就已筋疲力尽,失去了招架之功,只有躺在两棵树缝间等死了。

好狗架不住群狼,一炷香的工夫,大黄毛就被咬得遍体鳞伤,渐渐气力不支。主仆两个眼看就要葬身狼群,就听“咣咣”两声枪响,头狼应声倒地,其他的狼一看势头不好,顷刻间没影了。

一听枪响,老矬爷就知道是二郎神那支能打五连发的“撅把子”,他知道有救了,慢慢支起了身子;大黄毛则趴在一棵老柞树下,一口口舔着血淋淋的伤口。

老矬爷比他爹幸运,二郎神和山虎子在没腰深的积雪里跋涉了两天两夜,才把他抬回家。

大黄毛的唾液就是神药,伤口经过舔舐,不到一周竟然痊愈;而老矬爷,家贫请不起名医,在土炕上足足养了一个多月才下炕出门,重见天日。

生死见真情,老矬爷对大黄毛自此更加偏爱。狗通人性,人也遂狗愿。老矬爷去山下的镇子卖山货时,相中了狗市上一条毛色鲜亮、体态丰润的母狗,就买回家来,成就了一对狗夫妻。

老矬爷给母狗取名大灰,大灰也挺提气,进门不到半年,就下了一窝崽子,个个虎头虎脑,惹人喜爱。

又是大雪封山的季节,已经迈进腊月的门槛,老矬爷和二郎神、山虎子,还有纪连发,一行四人,带足干粮,一头钻进了老虎林子。

两天后,雪地上时隐时现两行山牲口的蹄印。他们兴奋异常,循迹追踪,老矬爷的心思都在土豹身上,沿途布满了“鸳鸯扣”。

一头马鹿,沿山梁孑孓上行,不,是两头,再细看,是一群,足有十多头。老矬爷兴致勃勃地对纪连发说:“老纪,你的‘连环弩派上用场了,瞄准了再射,保准一弩三鹿。”

此话一出,“嗖嗖”两下,纪连发的连环弩已经双箭齐发。

果如老矬爷所言,弩到之处,三头马鹿应声倒地,四人一跃而起,奔向马鹿倒下的地方。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景象出现了。

一只土豹,突然从一个树杈上飞身而下,直奔大黄毛扑来。大黄毛刚才还耀武扬威,见到土豹却突然怂了,哆哆嗦嗦地跑到老矬爷跟前,背毛耸直,尾巴夹紧,甚至连屎尿都出来了。

老矬爷急忙提枪应战,土豹却弃他不顾,直取大黄毛。当二郎神他们赶来时,大黄毛早已被撕咬得血肉模糊,没有一丝气息了。

按常理,土豹即使饿极了,也该捕食马鹿才对,况且,鹿肉比狗肉鲜美。而它却直线取狗,直至在主人脚下将它咬死。

大黄毛的死,令老矬爷心疼不已,大黄毛的反常行为,也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3

为解开大黄毛之死的心结,老矬爷遍访大山深处的老猎户,探寻土豹的生活习性和活动规律,可多数人都对此一知半解。

听说黑瞎子沟的隋猎户对付土豹挺有一套。尽管两地相距五十多里,但老矬爷一大早就出发了。经过一天的跋涉,掌灯时分,才找到隋猎户的家。

煤油灯下,两人促膝长谈,一直切磋到下半夜。隋猎户說,从他爷爷那辈起,就跟土豹打交道,到了他这辈,早把土豹的习性摸了个“门儿清”。

山里人都知道,雕鵟有雕鵟的行迹,豺狼有豺狼的履踪,土豹也有土豹的习性。土豹生性凶猛、聪明、狡黠,是动物中的“超级刺客”,能准确辨析动物逃遁的路线和规律,也能利用有利地形打伏击。除此之外,土豹还具有非凡的忍耐力和无穷的爆发力,为捕获猎物,它能卧在树杈上几天几夜一动不动。

土豹天生就是狗的克星。很多猎犬对付野猪老熊都不在话下,却偏偏惧怕土豹,甚至一闻到土豹的气味就吓得大小便失禁。土豹咬狗只咬脖子,往往一招致命。

隋猎户的话,老矬爷听着惊讶,却在意料之中。

黑瞎子沟之行,算是解开了老矬爷的心结,也给了他很大启发。既然土豹专咬狗脖子,那就在狗脖子上做文章。几天后,他用黄牛皮为小黄毛量身定制了一个“钉脖圈”。

小黄毛是大黄毛留下的种,它和它的主人一样子承父业。

老矬爷设计的“钉脖圈”挺特别,两寸多宽,里外两层。外层皮硬,由内向外密密麻麻钉满半寸多长的铁钉子;里层则皮软,活动自如又不伤皮毛。

黄羊背的冬天说来就来,刚过霜降就大雪封山了。老矬爷仍是四人结伴,各带猎犬,沿黄羊背的羊肠小道直取黄狼沟。这几年,黄狼沟的狍子繁殖得特别快,好多猎户都惦记着,去晚了,可就黄花菜都凉了。

此次进山,果然收获满满,不到两天,就捕到了十多只野鸡和野兔。他们在雪地里做了记号,把野鸡野兔埋起来继续前行。

爹和大黄毛都死于土豹之口,老矬爷恨不得马上就与土豹交手。

心里想着土豹,土豹真就来了。

大山里的白天特别短,刚过晌午,天光就暗淡下来了,几人正盘算在哪儿宿营,一只土豹突然向小黄毛发起攻击。小黄毛初出茅庐,还没见过大世面,当土豹死死咬住它脖子的时候才意识到危险。

土豹下口太重,一口下去,牙齿深深嵌在“钉脖圈”的铁钉里,想拔却拔不出来了。小黄毛受此一击,本能地反咬一口。

在所有动物中,土豹的伤口自愈能力最差,也最怕受伤,它费了很大劲,才挣脱开“钉脖圈”。见土豹想逃,老矬爷“咣”地就是一炮,土豹一个趔趄栽倒在雪地上,随即,拖着一溜血迹逃进了大山里。

“再让我碰上,绝饶不了你!”面对土豹逃跑的方向,老矬爷恶狠狠地说。

4

黄羊背的大山里有很多羊肠小道,有的是天然形成,有的是野牲口踩出来的,久而久之,反倒发挥了联络山里交通的作用。

从褚家沟到龙王咀子,只隔一道秃尾巴岭,走直线也就二里多地,走大路,却要绕出八九里。可除了猎户,俩屯的人从不走秃尾巴岭,因为这里死过人,阴气重。

死的人是龙王咀子的双喜子,他是被套子套死的。

秃尾巴岭经常有野兽出没,一到冬天,到处都是猎户下的套子,而且下套子的招法都很绝,分上三路、中三路和下三路,都是一环套一环的追命套。

上三路最大,下到一人来高的柞树杈和圆枣藤上,专套大山牲口;中三路稍小,下到离地一米左右的榛树棵和灌木丛中,专套野猪和狍子;下三路最小,紧贴地皮,专套獾貉野兔等小动物。

双喜子是到褚家沟他二姑家报丧的。他爹天快亮的时候咽了气,他二叔让他去通知他三姑,左等右等不回来,就再打发人去,却在秃尾巴岭的一个“上三路”上发现了他的尸首。

原是为父送葬,如今父子同葬,族人同悲,乡邻震惊,却没人追究他的死因,也没人能阻止得了猎户们继续下套,旧的套子没解除,新的套子又套在旧的套子上了。

那些年,秃尾巴岭每年都死人,有人说是双喜子冤魂不散,拉垫背的,甚至有人没活路想不开,寻死上吊也选在秃尾巴岭。

这年冬天,老矬爷得了场怪病,脑袋说疼就疼,像孙悟空的紧箍咒,一疼起来就疼得要死。黄旗堡有个徐大夫,中医世家,专治头疼,可喝了一冬天汤药,就是不见好。

不进山打猎,生存就成了问题。傍年根了,老矬爷带着小黄毛去秃尾巴岭遛套。三路套子上,套着许多猎物,但不能坏了猎人们的规矩,老矬爷专找“鸳鸯扣”上的猎物。

刚过葫芦谷,小黄毛却不见了。老矬爷手里拎着两只野兔:“黄毛、黄毛……”喊了半天,却不见小黄毛的踪影,老矬爷的心里掠过一丝不祥之兆。

顺原路往回捋,走了半个时辰,又回到刚才捡野兔的地方,一回头,白皑皑的雪地上有个小黄点,及至近前,却是小黄毛。

小黄毛怒目圆瞪,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它的脖子上套着“钉脖圈”,“钉脖圈”深深陷进“鸳鸯扣”里。小黄毛显然是做了一番垂死挣扎,周围的积雪都扑腾没了,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老矬爷坐在雪地里,抱起小黄毛的尸体老泪纵横。“钉脖圈”保得了小黄毛一时,却保不了小黄毛一世,令他懊丧的是,害死小黄毛的,不是山里的凶禽猛兽,而是他的“鸳鸯扣”。

“鸳鸯扣”完全锁住了“钉脖圈”,一环套一环,环环致死。

老矬爷抬头仰望林子上头巴掌大的一爿天,一声长叹道:“老天爷,我这造的是哪份孽啊?”

过了好一阵子,老矬爷才把小黄毛的尸体抱到爬犁上,顺着原路一步步往回挪,挪回屯里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屯子上头,烟气氤氲。

屯子边上,有一溜血迹,再往前挪,发现几具狗的尸体。老矬爷以为眼花了,把手从手闷子里掏出来,使劲揉了揉眼睛,的确是几条死狗。

除了几条死狗,还有一头死猪,足有百十斤重。

“这是咋的了?”老矬爷正自狐疑,远远的一个人,气喘吁吁地向他跑来,及至近前,却是山虎子。

“矬子哥,土豹……土豹进屯了,你家,你家……”

山虎子上气不接下气,还没说完,老矬爷就放下爬犁,撒腿往家跑去。

桂琴奶奶栽歪在北炕梢棉被垛旁,三个娃子堆缩在她身后,吓得瑟瑟发抖。屋地上,站满了男女老少各位邻居。

费了半天劲儿,老矬爷才从桂琴奶奶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捋出点儿头绪来。

5

老矬爷上山后,桂琴奶奶一边在炕上纳鞋底,一边等老矬爷带几只野鸡野兔啥的回来。可太阳落山了,老矬爷也没回来,孩子们嚷嚷着饿了,桂琴奶奶就下地生火做饭。不一会儿,就弄得满屋热气,看不见对面的人。

刚把淘好的高粱米下到锅里,就听大灰在院子里一阵撕心裂肺的狂吠,听动静,不像狗掐架,倒像绝命前的哀嚎。桂琴奶奶刚要开门看个究竟,“咔嚓”一声,门板竟被撞开了,两只小狗崽跳过门板,没命似的跑进来。随后,大灰也遍体鳞伤地冲进屋里。桂琴奶奶急忙跑到院子里,却见另外四只狗崽子血淋淋地躺着雪地上,早死了。

正自诧异,一抬头,木头杖子旁蹲着个牛犊子般的怪物,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桂琴奶奶以为是大灰“走食子”引来了谁家的大狼狗,就靠前一步,用掏火耙向前探了探,大狼狗却纹丝不动。桂琴奶奶心里有些发毛,再细看,大狼狗的脸不是狗脸,是猫脸,两只眼睛还冒出幽幽的蓝光。

桂琴奶奶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猫,吓得头发根倒竖,急忙跑回屋里,用锅盖堵住撞坏的门板,再用一根小碗粗的木棒顶上,这才哆哆嗦嗦地进了里屋。

幸存的两只小狗崽,因为孩子们平时喜欢,经常往屋里抱,熟悉路径,这才幸免于难,见桂琴奶奶进了里屋,也跟着溜了进来。

大灰吓得浑身筛糠,蹲在桂琴奶奶跟前瑟瑟发抖,桂琴奶奶跳上炕,用二拇指刮了刮窗上的霜花,却见那个猫脸刚才蹲过的杖子根处空空如也,也不知是离开了还是躲哪儿了。

一袋烟的工夫,就听前街马家大院传来掏狼窝般的犬吠,此起彼伏,接着是一阵杀猪般的嚎叫。别说是仨孩子,桂琴奶奶都吓傻了,这辈子,哪见过这阵势?

这时,“咣咣咣”一阵砸门声,三个孩子吓得哭出声来,就听有人在院里喊:“矬子哥,矬子哥……”

一听山虎子的声音,桂琴奶奶这才缓过神来,急忙下炕打开房门,把他让进来。

“桂琴嫂子,你和孩子没事儿吧?”山虎子关切地问。

“人没事儿,大灰伤得不轻,六个崽子死四个。”桂琴嫂子懊喪地回答。

“人没事儿就好。都说黑瞎子上门熊到家了,可活了半辈子,还头回听说土豹进屯。这土豹也忒厉害了,咬死你家四个狗崽,还跑到马家大院吃了两只猪羔子,咬死好几条狗。”

山虎子一边说,一边问:“矬子哥呢?”

“早上说去秃尾巴岭遛套子,都一天了还没回来,可别遇上猫脸啊……”桂琴奶奶担心地说。

“嫂子,你在家照看孩子哪儿都别走,我去找矬子哥。”山虎子说着,一头扎进暮色里。

6

老矬爷说,那猫脸就是土豹,它是上门寻仇来了,既然摸上了家门,就得拼个你死我活,不拼,连退路都没了。

当晚,老矬爷就召集屯子里的猎户和十多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备齐了板斧、钢叉、镐头等各色农具:“既然摸上门了,那就死磕到底。”

午夜时分,前街传来一阵犬吠,大家熄灭了煤油灯,悄悄潜伏到院子里,静观周围动静。

透过稀疏的月光,一个黑乎乎的家伙肆无忌惮地撞开了前院的木头杖子,闯进了伏击圈。

还有二十几步了,老矬爷低声说道:“抄家伙,上!”

话音刚落,各色农具一齐向黑影撇去,见遭到埋伏,黑影四处乱撞。二郎神手握四股钢叉,上去就是一叉,黑影“嗷”的一声,跳过墙豁子,一阵风似的向后山跑去,四股钢叉也被带走了。

天亮后,人们在山口找到了那根沾满血污的四股钢叉,猜测那家伙能把它带出这么远,一定伤得不轻。

两天后的午夜,老矬爷被一阵紧似一阵的犬吠惊醒,就听大灰在院外哀嚎。老矬爷拎起洋炮就往外闯,桂琴奶奶喊了声:“老头子,当心!”老矬爷已经来到院子里。

这天正是腊月十五,冷月映衬着雪地,如同白昼一般。大灰怀着丧子之恨,与土豹滚成一团,但它产后体弱,气力不支,眼看就要成为土豹的果腹之物。老矬爷瞧准大灰倒地的空当,“咣”就是一炮,土豹中弹后,撇下大灰,直奔老矬爷扑来。

屯子里到处都是火把,村民们呐喊着前来助阵。见人多势众,土豹急于逃命,却陷进了老矬爷设在墙根底下的“鸳鸯扣”,只听“嗷”的一声怪叫,它撞倒几个村民,跳过墙豁子,旋风般消失在夜幕中。

7

大灰死得非常惨烈,五脏六腑都被掏出来了,老矬爷说大灰是义犬,舍不得吃它,挖了个坑,埋了。

钢叉、大网,都对付不了土豹,老矬爷琢磨来琢磨去,还是选择了“鸳鸯扣”,并如此这般定下了应对计策。

两天后,老矬爷在离屯子二里多地的烽火坨子挖了个三米宽五米深的大坑,四周暗设了十多个“鸳鸯扣”,再用蒲草封上坑口,对面还拴了两只山羊,派十来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在周围潜伏。

土豹就像嗅到了啥气息,一连几天没再光顾褚家沟。几个年轻的后生沉不住气了,大冷的天,土豹又伤得那么重,说不定早死了,就是不死,咋还敢来?

老矬爷却底气十足:“沉住气儿,别急,再等一晚上。”

月光如昼,树影婆娑,两只山羊“哞哞”的叫声果然引来了土豹。只见它迟疑四顾,猛地一个跳跃扑了过去。可它没扑到山羊,却“扑通”一声,跌进了深深的大坑里。

“逮住了!逮住了!”人们点亮火把,团团围拢过来。

土豹悬在大坑半腰,“鸳鸯扣”不偏不倚将其牢牢扣住,土豹的四蹄紧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副不服输的样子。

土豹在大坑里吊了足有两个时辰,渐渐消减了锐气。乡邻们合计着怎么处理它。

有人提议:“弄死它!”老矬爷却说:“不妥!”

老矬爷与土豹打了半辈子交道,盼的就是这一天,可这一天真的来了,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他想起了爹的死,想起了在爹的坟前立的誓,想起了大黄毛、小黄毛和大灰的死,也想起了这半年多来毫无缘由的头疼。

冤冤相报何时了?如果爹的“鸳鸯扣”当初没扣住土豹的幼崽,如果……

老矬爷思忖了半晌,从牙缝里慢吞吞吐出三个字:“放了它!”

“什么?放了它?”听了老矬爷的话,村民们目瞪口呆,二郎神先不让了:“齐矬子,你忘了你爹是咋死的?”

老矬爷看了二郎神一眼:“是啊,就是没忘我爹是咋死的,才要放了它。”

“可是,放了它,它再吃牲畜、咬人咋办?”村民们惦记着今后的日子。

“放了它吧!”老矬爷继续重复那句话,“大坑是我挖的,‘鸳鸯扣是我下的,我有发言权,我说了算。”

村民们面面相觑,你看着我,我看着他,还是山虎子打破了沉默:“听矬子哥的,他说放就放吧。”

众人给老矬爷散开一条道,手里的家伙却都握着,生怕再生意外。老矬爺慢慢走近土豹。说来也怪,土豹刚才还桀骜不驯四蹄乱蹬,老矬爷来到近前,它却消停多了。

老矬爷让几个后生帮他把土豹挪出大坑,放到平地上,说了句:“大家都散到五十步开外。”

村民们散开后,老矬爷才慢慢解开“鸳鸯扣”,土豹四蹄显然是麻木了,趔趄了半天才站起来,随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黛色的大山里。

为什么要散到五十步开外?有人说是老矬爷怕人偷学了手艺,也有人说是老矬爷担心大伙的安全。总而言之,这是人们最后一次看到老矬爷摆弄“鸳鸯扣”了,他把拆下来的“鸳鸯扣”全都扔进大坑里了,再让后生们挥锹掘土,封了个严严实实。

从烽火坨子回来后,老矬爷大病了一场,痊愈后对外宣称从此封猎。说来也怪,打那起,老矬爷的头疼病再没犯过,土豹也再没偷袭过褚家沟。

老矬爷活到七十八岁,按当时的说法也算寿终正寝,人活七十古来稀,他多活了八年。知道那段历史的人常对后人说,老矬爷死了,“鸳鸯扣”就失传了;更有人说,老矬爷还没死呢,“鸳鸯扣”就失传了。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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