橱窗里的时代

2021-06-16 13:04周拥军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1年6期
关键词:时代

周拥军

1

一号展厅是石器时代。那是一个时间富裕得难以形容的时代,短短的一截橱窗,动不动就是几千年上万年。

解说词里说那是一个村庄,但橱窗里的日光灯下,却没有一丝一毫村庄的气息。房子都没有了,支撑房子的土层也整体揭开了。土层下,是一个个形状各异的土坑。有的坑大一些,那里并排卧着几具骨架,骨架已不完整了,只依稀看得出人的形状。有的坑小一些,那里散乱地放着一些日常用具,日常用具很普通,不过是一些陶罐和石块。这里应该不是他们栖居的地方,应该是他们安息的地方。不知是几千年还是几万年前,他们安卧在这里,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发掘,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們曾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村庄的旁边仍然是一个村庄,这是用现代技术复制的一个村庄,很安静也很美,这才是他们栖居的地方。村庄在一个山冈上,除了一条进出的路,周围都是悬崖。这完全符合栖居者的需要,那是一个野兽横行的时代,没有悬崖的阻隔,没有人能在野兽的嚎叫声中安然入睡。村庄里,房子很简陋,分布在几棵树中间,树就是房子的立柱。梁也简单,用特别牢固的藤条将几根木头固定在树杈上,就是房子的梁。房顶的材料也跟树有关,用的是细细的枝杈,密密地搭成立体的锥形,再在上面铺一层枯草,一座房子就建成了。房子的周围有几个围成一圈的栅栏,栅栏里有动物在走动,它们有的已经被驯化了,早就习惯了栅栏里的生活。有的是刚捕捉的,还没来得及驯化,一根粗大的绳子拴在它们的脖子上,它们身上有伤,还不能行动,趴在那里很烦躁,也很不服气。

村子里很安静,看不到人。那个时代,白天是劳动的时间,没有人可以在白天休息或端着一杯茶走过来走过去地找人闲聊。老人也很少,他们大多在二十多岁或三十来岁就早早地离开了那个世界。他们的世界里就是狩猎或采摘。也有享受的时候,一个村庄的人围在一起,分享当天捕获的大型猎物。那时,他们早就学会了用燧石取火,熊熊的火光中,每人分到一块烤得焦黄的肉,肉香像冬天的温泉一样,把一天的劳累清洗得干干净净。吃完那块肉,那一天就舒坦了,所有的付出都得到了补偿。吃完肉,他们还没有散,肉很快就转化成了气力,气力在火光的催化下又转化成了一些说不清楚的情绪,他们中有一些人开始围着篝火跳舞,一直跳到火渐渐熄灭。

有一些陶器上记录了他们白天的足迹。离开复制的村庄不远,摆着一个个修补过的陶罐。一个肚子特别大的陶罐上刻着一些线条,日光灯下,线条很清晰,也很灵动,能让人看到一条河流的影子。他们应该不是第一次来这条河,因为他们知道哪里水流和缓,哪里水流湍急。他们常常光顾的地方避开了湍急的部位。一天,他们用手中尖利的投枪,轻易地刺中了一条逆水而上的鱼。有了这一次成功,这条河就成了他们生存中的依托,在食物紧缺的时节,他们靠这条河打发了一个个萧索的日子。这条河理所当然地被他们画到了陶罐上,他们画得那样认真,似乎要把对一条河的感激全画在上面。另一个肚子略小的陶罐上刻的不是水纹,而是一只没有翅膀的鸟。鸟很笨拙,呆头呆脑地站在那里。它的周围空旷而安静,没有参天古树、没有丛林,连草都没有,一只鸟到了一个无比空旷的环境,它就茫然无措了。这应该是一只刚从森林里捕获的鸟,离开了森林,它的梦想就像它的翅膀一样折断了。仅仅是因为和猛兽比,它要和善一些、呆笨一些,它无可避免地成了狩猎者的收获,也无可避免地成了另一场篝火晚会的见证者。把它刻在陶罐上,不是出于感激,有可能是作者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的篝火。

让我感动的是一头猪。阴雨连绵、水流湍急的日子里,狩猎不得不停止,捕捞也所获不多,栅栏中的猪就成了应急的食物。一头驯化的猪很容易对付:给它一把青草、一把嫩叶,就能对付一天,这些东西森林里有的是。更重要的是猪繁殖得快,一年两胎,一生一大群,用不了几年,栅栏里猪的数量就很可观了。在食不果腹的日子里,还有什么比一大群滚壮的猪能让人安然入梦呢。就这样,猪成了他们最亲密的朋友。这回,他们没有把它画到陶罐上,而是直接做成了一个猪罐。猪背敞开着一个大口子,粮食、饰物都可以放进去。猪头、猪腹、猪的四蹄、猪尾形神兼备,尤其是憨态可掬的猪头让人感到这头猪很满足现在的生活,它丝毫不介意在村子里再待上一个时代。

猪罐旁是几块石头,注释里说它来自并不遥远的新石器时代。那不是平常的石头,它们都被人加工过:有的加工成了锄的形状,有的加工成了斧的形状,有的加工成了镐的形状,加工它们的人脑海里并没有现成的模型,他的成品也没有一件符合某种定规,仅仅是为了满足当时的需求,当时需求什么,它们就成了什么样子。它们使用起来并不得力,但总比空手好一些,有了这些石器,无论是春夏还是秋冬,无论是杨柳依依还是雨雪霏霏,总能给他们多一些惊喜。这些器物磨损得很厉害,这能证明它们使用频率不低,它们成了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必需品。不知经历过多少年的风雨,它们的主人早就化成了黄土,它们则被主人的遗属藏进了墓室,成了那个时代鲜活的印记。

属于那个时代的还有玉器。玉器的创作大多取材于日常生活,它们有的是日用工具,像斧、锛、刀、凿,这些用得顺手的工具,在制作玉器时,顺便给它们复制一份。有的是常见的动物,像鸟、龟、鱼、猪,平时觉得它们不讨厌,也把它们制成玉器。解说者说,这些玉器的刀工并不精湛,但在那个时代,已十分难得了。有的器型既不是日用工具,也不是常见的动物,谁都没有见过,它们只存在神话故事里。一条猪龙摆在这些玉器的中间,说明它在这些玉器中的位置极其重要。展厅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那只是一只复制品,是玉,但不是数千年前的古玉。那块古玉太珍贵,已被国家级的博物馆收藏了。没有人想到他们会把龙雕成猪的样子,他们对那个可以操纵自然风雨的龙还很陌生,他们天真地认为,它可以像猪一样亲近。他们不知道,再过几千年,龙将成为凌驾一切地存在,他们只能仰望。

2

石器时代和青铜时代的分界点是青铜的出现。

促成那次分界的是一个心思灵敏的工匠。那天,有人来作坊里找麻烦。刚制作好的黄铜农具使用不到一天就变形了,使用者正在气头上,他抛下农具,骂骂咧咧地走了。工匠的脾气也不好,他生气地将那件变形的作品投入了熔炉,很快,那件凝聚了他心血的作品就化成了铜水,他还不解气,又顺手把熔炉旁的一些锡和铅投入了铜水中,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也知道自己的行动将废了这炉铜水,但他太需要这样发泄一次了……隔着数千年的时光,真实的场景已难以搜寻,总之,那位消失在历史雾霭中的工匠在不经意间,不仅炼成了质地坚硬不易折断的青铜,从此一个全新时代的开始了。

那个时代是从加入了锡和铅的青铜农具开始的。坚硬的青铜,不是泥土能抵挡的,用青铜器制作的农具,驯服了大片大片的土地。土地上收获的粮食堆满了简陋的居所,有了粮食,全民狩猎或捕捞的时代结束了,除了有狩猎或捕捞专长的几个人,大多数人开始专注于农耕,他们走出了悬崖或树林,搬到了河谷中视线开阔的高地,用厚实的夯土筑成房子、粮仓、畜舍……很快,河谷地带就有了家园的气象了。

保护他们的不再是高高的崖壁,除了厚实的夯土墙,还有用青铜打制成的刀、剑、箭镞和矛头。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怀疑这些武器的战斗力,也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他们保卫自己家园的决心。有了这些,他们不再隨季节的轮替四处迁徙,他们在那片土地上扎下根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一个个日子过得忙碌而坦然。

日暮时分,河谷的高地炊烟四起,饭菜的香味远远地传送出去,吸引着饥肠辘辘的耕耘者。他们挑起一天的收获,走向自己温馨的家。日积月累,家里的粮仓堆满了粮食,除了填饱肚子,还有余粮可以用来干别的事情了。最有意义的事莫过于酿酒。农闲时,饮酒成了最受人欢迎的活动。部落里没有人不喜欢饮酒,酒比篝火更能营造氛围,几大陶碗酒倒下去,一股热气从心底升起,浸入骨子里的疲惫一点点儿清除,占据了心底大片空间的烦恼和怅惘开始压缩,自得、满足和欣慰感一点点儿扩大……有酒的黄昏成了他们的精神自留地。

他们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饮酒。他们瞧不起那些陶碗,也瞧不起牛吞鲸饮式的喝法,他们找来了工匠,让他们制作一些高端大气的酒杯。那时工匠的冶炼水平已经很高了,他们很快就制作出一批形状奇特的酒杯,他们称之为酒爵。这是一种前有流,后有尾,中有杯,下有三足,杯口有二柱的杯子,这种杯子最大的特点是能让人一眼就记住它们,只要匆匆一眼,它们就走进了人们的心里,再也不会忘记。现代生活中,已很少出现这样一种可以让人终生不忘的器物了。有了这些器物,也就有了酒文化。在上层社会,宴会已取代了篝火晚会,贵族们高高举起酒爵,相互揖让后再缓缓啜饮的样子让人肃然起敬。那样的酒会,一喝就是一整天,喝得人流连忘返。

一场著名的宴会前,工匠们受命研制一种盛酒的器具。这回,工匠们特别兴奋,他们太需要一个这样的机会了。酒爵太小,除了饰上一些纹饰,他们再无法让它生动、鲜活起来。而大型的盛酒器,为他们的想象提供了足够的空间,他们把见过的动物全都铸上了酒樽,牛和羊多一些,猪和鸟也不少,在一个著名的酒樽上,他们一连铸上了四只活灵活现的羊头,这个酒樽格外为人珍视,它被人珍藏起来,很少出现在宴会上。几千年后,人们在一个农民的地里发现了这件珍藏极好的酒樽,它的出土,引起了全世界的关注,人们把这件酒樽称之为四羊方尊。让人痛心的是这件青铜珍品在抗日战争时期受到严重破坏,它碎成了二十多块,面对这样一堆残片,人们对它再也没有热情了,它们和一堆破铜烂铁一起遗弃在长沙的一个仓库里。

让我们为之震撼的是那一排场面宏大的编钟。缀满铜钉的编钟排成数行挂在特制的木架上,它们很安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走近它们,我们就能感受到厚重的韵律像一条河流一样流过来。那不是一条普通的河流,那是一条智慧的河流,整整一个时代的奥秘,都沉淀在它宽广的波涛里;那是一条沧桑的河流,多少喜怒哀乐,多少忧怨情仇,从远古一直流过来,时而舒缓,时而激荡,时而回旋,刹那间,它又莫名其妙地凭空消失了,只留下绵绵不绝的余韵在大厅里缭绕。那个时代的大部分史料都在泥土中消失了,但因为那些编钟、那些古乐的存在,我们依然能从音律中感受到那段让人沉醉的历史。

一辆马车驶过来。那不是黄帝时代的马车,也不是炎帝时代的马车,应该是殷商时代的马车。马车是用青铜打造的,巨大的伞盖把一片天空都遮挡了。四匹马拉的青铜马车一启动,地面就发出隆隆的响声。马车前进的方向没有山,也没有坡,四匹马跑出了最快速度,驾驶者是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驭手,他的衣衫在风中飘荡,但他的身体一直保持着平衡与稳定。驭手的后面站着一位神情肃穆的长者,他手扶横杆,目视前方,神情坚毅而自信。他应该是那片土地上的主宰者,他不仅掌握着这辆马车,还掌握着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他的身上佩着剑,这证明他不仅是一位主宰者,还是一位战斗者,他和他的车马随时可以投入战斗。

那些马已跑过去很远了,那片地域还残留着无尽的肃杀之气。马车旁的橱窗里,排列着著名的九鼎。九鼎同样是复制品,那些鼎早就神秘地消失了,它们出现在古籍里,见过它们的人不是留在古籍里就是留在泥土里。和日用器物比,它们太大了,大得平民只能仰视。它们代表的不是平常百姓,而是天下九州,它们聚集的地方并非九州的中心,而是那个时代最高权力的中心。它传了三个朝代,从夏一直传到周。有了九鼎,天下多了一些非分之想。围绕它们发生的一切都写进了历史,我记得最深的一句是:“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对曰:‘在德不在鼎。”那是一个推崇德的时代,尧有德,他把天下传给了舜。舜有德,他把天下传给了禹。禹有德,为天下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富有九州的天下,转手像一件器物一样送给有德者。这样的胸襟,是那个时代“德”最完美的表现形式,只有像鼎一样厚重的人才拥有。而无德者,他们的命运只能是灭亡。夏桀无德,他不仅丢了江山,还死得十分难堪,死时众叛亲离,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商纣无德,他同样丢了江山,且死得更惨,死的方式是自焚。

一遍遍读《汤誓》,我读到了那个时代奉行的“德”,也读到了那个时代冷酷的“孥戮”,那是一个大范围驱使奴隶的时代,一旦为奴,他和他的后代就永远没有谈“德”的资格了,也永远没有使用酒爵畅快地饮酒的资格了,他们只能像工蚁一样无怨无悔地劳作,他们最好的归宿就是安详地死在床上。死,是他们唯一的解脱方式。而在他们的世界,安详地死也是一种难得的待遇。在一个大型殉葬坑,十多具奴隶的尸体没有一具是安详地平卧的,他们不是俯卧在地就是扭曲成了一团,可以想见,他们面对的死亡是多么痛苦。

奴隶们没有选择生的自由,也没有选择死的自由,但他们可以表达内心深处的向往。我看到了一棵造型奇特的青铜神树,那是一株让人眼前一亮的气势非凡的神树,上面有龙,也有鸟,我隐隐感到,这棵树的作者恐怕是历尽沧桑的奴隶。他们在神树上缀满太阳鸟,那是一种可以自由飞翔的神鸟,可以振翅飞向它们向往的任何地方。他们把主宰风雨雷电的龙也搬上了神树,龙首向下,它沿着树走下来,一直走到他们的跟前,触手可及。他们把所有的希冀都寄托在太阳鸟上,他们到不了的地方,太阳鸟总能到。他们幻想神通广大的龙,能走下神坛,听一听他们的心声,他们所求不多,只要在生命的下一个轮回中拥有一双自由飞翔的翅膀,就十分满足了。

殉葬坑里有一面铜镜,那面锈迹斑驳的铜镜已失去了镜子的功能。无论怎么联想,我们都无法把它和镜子联系在一起,但只有它,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它是那个时代的见证者,也是忠实的记录者……

3

铁器时代是从一幅壁画开始的,一幅春耕图。现在已看不到这种场景了:两头牛抬着一根木杠,木杠后连接犁。一个人在前牵牛;一个人坐在杠上,控制犁入土的深浅;一个人在后扶持犁把。这幅壁画让我想起尘封在记忆中的一幕:蒙蒙细雨中,祖父在耙上固定一把特制的木椅,让我坐在椅上。祖父的牛鞭一响,牛拽开大步,在牛的牵引下,耙毫不费力地破开高出水面的泥土,让这些纠集成一团的泥土失去结构力,再把它们高高昂起的头摁下去……很快,一块高低不平的田,就变得平平整整了。经过反复锻打、淬炼的犁头和耙齿,在牛的牵引下,具有摧枯拉朽般的力量。

铁器和牛耕的结合,一块块土地像一本本线装书一样轻松地翻开了,铁器时代的历史,也像一部厚厚的线装书一样,一页页地翻开了。

那不仅是犁和耙大放异彩的时代,还是锋利的冷兵器大放异彩的时代。摆满刀枪剑戟的橱窗,最吸引人的是剑。那是一个属于剑士的时代。为了得到一把好剑,大匠们砍开自己的胸膛,将一膛热血倾入熔炉,或干脆跳入炉中,和铁水融为一体。饮过血、注入了大匠灵魂的剑不再是一把冰冷的剑了,除了锋利,它还有情感。据说风雨之夜或杀气袭来时,它会主动发出长长的剑鸣。最著名的是那把鱼肠剑,尽管人们不能肯定它是一把铁剑,但它是第一凶器却是公论。持那把剑的是专诸。他不仅是一名剑士,还是一位著名的厨师。他亲自烤制了一条鱼。闻到鱼香,他强大的对手吴王僚完全放松了警惕。在吴王僚的注视下,专诸不动声色地撕开了鱼,鱼腹里露出鱼肠剑。剑穿透了吴王的三层铠甲,直达他的心脏。和吴王僚倒下的还有专诸,他明知必死,但他用死成就了鱼肠剑,鱼肠剑则用它的锋利成就了一位杰出的剑士。

铁制农具的推广,提高了生产力,也解放了民力。大多数精壮劳力从土地上解放出来,他们现在的任务是杀戮。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专心地学习搏杀,刀枪剑戟一件件试过后,他们选好了最适合自己的兵器。剩下的事就简单了,就是走向战场,一边呐喊一边冲锋。有时,呐喊都不用,只管一下一下地用手中的兵器击杀。驱使他们的可能是财富和女人,也可能是土地和权力,还有可能就是一种习惯。

对一个老兵来说,刀枪剑戟没有什么可怕的,面对面地搏杀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那些巨型弩车。它是由臂张弩发展而来的。臂张弩很简单,一个人坐在马背上就可以操作。后来就成了多人操作的连弩,再后来就成了更多人操作的床弩。弩箭的箭头也由青铜改为了精铁,箭杆是粗大的榆木杆,五百米、七百米的距离眨眼可至,它们到哪里,哪里就墙倒车翻。人的肉体就更不用说了,铲子一样的箭头,擦到哪里,哪里就和人体分离了,那是一种让人痛不欲生的分离。床弩摆在哪里,哪里就不再是橱窗了,战鼓在那里回响,战马在那里嘶叫,呐喊中,一队队彪悍的骑兵,正迎着箭雨冲锋陷阵。骑兵大多还是孩子,那次冲锋,可能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冲锋。有过一次和床弩较量的经历,世界上就没有能让他们恐惧的事了,他们就成长起来了。他们从遥远的战国冲过来,冲到秦汉三国两晋,一直冲到明清。在明清战场,弩逐渐退出了,比弩更强悍的火器走上了战场,新的杀戮方式又开始了。

人一旦习惯了杀戮,那才是真正可怕的事。床弩的隔壁是一个巨大的坑。相传那是长平大战的战场遗址。据说那个巨大土坑整整埋葬了四十万精壮的汉子。杀他们的可能是弓矛,也可能是刀剑。刀剑留下的痕迹已难以找寻,但箭头还在,它们还深深地嵌在头骨里。过了两千余年,他们的尸骸大部分化为了尘泥,但痛彻心扉的记忆完整地保留下来了。他们已经投降了,投降了按惯例可能为囚徒,也可能被遣返,但只因他们记下了那些搏杀技巧,他们被遣返的路走不通了。成为囚徒也不可能,四十万张嘴等在那里,哪片土地都无力供给他们。那就只有杀。杀是最省心也是成本最低的路。

后面就只有一些竹简、帛书或线装书了。里面有时也提到龙,那已不是很亲和的龙了,它成了主宰一切、凛然不可冒犯的神圣。平常它盘在殿堂里的椅上或廊柱上。有时也在民间出现。要么出现在梦里,要么出现在婴儿诞生时。它的出现,总是预示着一个新的朝代的兴起。

竹简、帛书或线装书极少提及铁器,也极少提及犁和耙,更不想提到杀戮。它们提得最多的还是德。那时,已没有人将天下像器物一样随手送给一个不相干的人了,最有德的人也不行。他们的习惯是传给自己的儿子,没有儿子就传给侄子。如果侄子也没有,就从家族近支里选一个,有德无德没关系,有才无才也没有关系,傻子也没关系,是自己人就行。不相干的人想获得天下,那就只有组织一支军队杀过去,那就不是一個人两个人,一家人两家人之间的事了,往往是几万人、十几万人甚至上百万人的生死存亡。

一场杀戮过后,战场很快就被厚厚的土覆盖了,土上面长出了庄稼,盖起了房子,农夫在上面耕种,六畜在上面繁衍,收租的马车在上面隆隆地奔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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