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英 杨晓奇 汪婴子 简新月 李沙
2月10日 ,骑手送餐结束回到配送站点 (杨青/ 摄)
当下的中国,每天有成千上万的年轻人穿上工作服、戴上头盔、骑上电动车,成为外卖骑手群体中新的一员。但每天亦有许许多多的骑手选择脱下工作服,转身离开这个行业。
在个人层面,进入或离开骑手职业都和当时的生活状况和环境息息相关,是其客观条件和主观愿望结合下作出的最佳选择。
这是一个入行门槛低、离开成本亦低、阶段性特征明显的职业。那么,这份阶段性工作在骑手的人生中到底能带来些什么?选择与离开又有哪些具体的原因?来听听几位退役骑手的故事。
24岁的李昊宇是湖北宜昌人,家里的独生子,家中为当地普通工薪阶层。
2019年下半年,他在宜昌市区做过3个多月的美团骑手。那年6月他刚从武汉大学护理学系本科毕业,打算考雅思出国或者考研,空窗期想找一份过渡性的工作,各种考量后选择了做骑手。
“它可以短期进入,也可以随时离开,很多行业仅摸清门道就要花一两个月,对我来说不合适。”李昊宇说。
当时站点的要求是,每天最低在线时长3小时,最低送单量20单。他都是贴着低线来完成。他对这份工作一共投入约2000元,电动车每月租金500元,还有一些杂项开支;每月收入为2000多元。
以前的骑手常来照顾我生意,有的大老远跑来买包烟、买瓶饮料,聊会儿天。
9:00站里开完早会后,李昊宇就坐在街旁看书,同时把单开着;经常11:00到11:30才会来第一单,跑到下午一两点午高峰结束,他就关单了。“有个朋友在附近开桌游吧,我去他那里睡个午觉,下午再看看书。17:00到19:30的晚高峰,不累呢就多跑一会儿,累的话就早点回家休息。”
跑了一个多月后,李昊宇花2500元买了一个GoPro運动相机装在头盔上面,像行车记录仪一样,拍拍城里的风景人文。他惊讶地发现,在宜昌待了20年,很多街道的名字现在才知道;“跑到小巷子里,跟人们说说话聊聊天,才真的深入了解这座城。”
他抱着玩儿的心态,但大部分骑手同事靠这份工作养家糊口。
李昊宇观察,站里30岁左右的骑手压力最大:结了婚有小孩,是家里的顶梁柱;有的家在周边县市,每个星期还得花一天时间回去看看老人小孩。“这些人跑单很拼命,用更多的时间,跑更多的单子,挣更多的钱,有点背水一战的心态。这样下来一个月能拿到8000-10000元。”
他也发现,这些同事绝大部分都不把骑手当成一辈子的工作,想着挣钱后做点小买卖,或者有机会去外地干别的活。他的结论是:对于学历不高的人,骑手确实是个不错的活。
“这份工作的收入与辛苦是不匹配的,月薪10000元在宜昌不算低,但万一哪天出车祸了呢?”李昊宇评价。
这段骑手经历给他最大的感慨是,钱确实不那么好挣。当然,他也有收获:沟通能力得以提升——一开始送餐超时都不知道怎么跟对方解释,后来利落多了。
回顾这份工作,李昊宇觉得又好玩,又有点后怕。“后怕主要是交通安全方面,有两次都非常危险,没出事故算我运气好。”
4月15日傍晚,天津市南开区,外卖骑手在风雨中骑行过马路
赵婷是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牟定县人,今年38岁,家有两个儿子,一个上小学,一个读初三。
2020年5月到2021年1月,她曾在本地的美团站点当过8个多月的专送骑手;不久前在一个新开发的小区旁,租了个铺面开小商店。
结婚以前,赵婷打过几份工,在店里卖东西或在餐馆里做事。她没出过云南,最远去过保山、大理、昆明;也曾做过几次小买卖,但结婚以后就在家带孩子。
“我们这种年纪的女人很少会去当骑手。当时家里发生变故,丈夫出了车祸,走了……我领着两个娃娃,到处找工作,但各种不合适。”赵婷说。
有个朋友开餐馆,是美团的签约商户,他介绍赵婷去当骑手。此前赵婷对线上订餐之类并无太多概念,当骑手后,她每天的送单量都在40单以上,最多的时候达到过100单。起始基本工资为500元,老骑手则是1000元,送一单约挣3元。如果一单超时7分钟,派送费就被扣除。一个差评扣50元,但50个好评可以抵消一个差评。
赵婷每个月可以休4天假,工作日则要求至少8个小时在线。她说,自己家里事情多,要照顾孩子,有特殊情况需要请假,“站里都比较同情、照顾我,还是比较人性化的。”
她的月收入在4000元以上。暑假活多,不少骑手都从早到晚跑单,挣8000多元也常有,“在本地,这个水平算是不错的。”
下雨的时候骑手最忙,十几个单子同时进来,“真是玩命地跑,那速度相当危险。”赵婷因为急刹车受过几次伤,有一次车把手撞到一个孩子脑袋上,送到医院后赔了4500元。
骑手风险太大,她最终选择离开,自己开店。当然,孩子是最主要的原因——老师跟她说过好多次,孩子作业写得很差,要她多花些心思。
赵婷说,骑手的工作压力主要来自于超时,饮食作息不规律对身体也有影响。但她觉得,每一种职业都有它的不容易,相比以前打的工,骑手还算比较自在。“到了我们这种年纪,觉得什么事情都是可以理解的。”
现在店里的生意还不错,以前的骑手常来照顾生意,有的大老远跑来买包烟、买瓶饮料,聊会儿天,这令她很是感动。
邱杰今年36岁,来自安徽农村,初中学历,是三个孩子的父亲。
2017年到2018年,邱杰在北京顺义当过一年多的骑手,美团、饿了么都跑过,专送、众包都干过。他颇为怀念那段日子:“那会儿外卖发展得很迅速,这个活还是挺好的;这两年不行了,干这个的太多了。”
当骑手之前,邱杰一直在顺义的餐馆做厨师,一个月拿六七千块工资,但是感觉不自由。他觉得骑手很自由,当年他只跑高峰期,一个月不用太辛苦就能挣1万多,而当时的生活开支是3000多元。
攒了一些本钱后,他转身开起了饭店,“安稳些,最起码风刮不着、雨淋不到。”
所有骑手都喜欢出餐快的餐馆,邱杰有过切身体会,现在他的餐馆接到外卖单子,会尽快出餐。
饭店的生意并没有预期的那么好,为了养家,邱杰空余时间又跑起了货拉拉,不久前还买了车。但他有些发愁:“单子不好拉,不像送外卖见效快,收入也没骑手多,可再回去做骑手也没啥意义了。”
当骑手只要有电动车和手机,投资几千块就够。邱杰跑货拉拉买车花了十几万,开饭店投进去20万。这三份工作中,他说自己最喜欢的是货拉拉。
很多人都说当骑手没有上升空间,邱杰不这么看,“做得好可以当个站长,或者承包站点当老板。这得看个人的头脑,看自己想怎么发展。”
当骑手的时候,邱杰参加过一些培训,主要是强调安全,还有对客户要文明礼貌。他觉得这些对开餐馆、跑货拉拉都有帮助。“我现在遇到人,第一句话都是‘你好,这就是当骑手时养成的习惯;开车技术也比以前强,这也算骑手经历带给我的好处。”
当然,也有消极影响——他更爱抽烟了。那时候一天送七八十单,主要靠抽烟来缓解压力,他坦言这对肺不好。
三个孩子都在老家上中学,一个马上要考大学。邱杰算了算:孩子们上学一年的花费,5万元打不住。
“加上老家盖房、装修、买车……我现在负债几十万,有跟银行、网上平台借的,也有跟亲戚朋友借的,各种还贷。”他叹气,“一睁眼就是房租、水电、买菜等开支,一天开销得一千来块。”
邱杰说自己没啥兴趣爱好,也没啥大理想,就想踏踏实实挣点钱,把孩子们看大。60岁以后回老家,种种地,养养鸡,钓钓鱼。
他有些后悔当年没好好念书,英文字母都不认识,技术要求高的工作都干不了。
“目前整体状况还算得上稳定,要实在没饭吃了,回去再干骑手也没准。”邱杰说。
43岁的王西洲是陕西西安人,只上到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
2020年,王西洲当过一年的美团校园专送骑手。他专送西安交通大学,因为居住的小区和交大只隔着一条马路;他负责从餐馆送到学校门口,校园里则专门有人跑校门口到宿舍楼那段。
他有些后悔当年没好好念书,英文字母都不认识,技术要求高的工作都干不了。
不像众包骑手按单拿钱,校园专送骑手领的是固定工资。王西洲当时的上班时间是上午10:00-13:00,下午15:00-20:00,那几个小时必须在线,每个月工资4000元。
他媳妇以前也当过骑手,比他干得还早。现在夫妻俩一起经营着一个水果摊,每月收入1万多元,媳妇现在怀着二胎。王西洲觉得,“按一个人来说还行,两个人都在这儿就不太划算了。”
干骑手时,既没签合同,也没有保险。现在他和媳妇的保险都是自己花钱买,每人每年交5000元。
他说,不做骑手的原因,一是工资低,“原来预期每个月五六千。”二是时间上太限制,媳妇这边有点啥事照应不过来。
王西洲之前在陕西渭南工地打工近20年,2019年年底才回西安。媳妇以前在三亚干过多年导游,“人到中年,想要稳定下来,慢慢就都回来了。”
刚回来那会儿,王西洲发现自己对西安都有些陌生了,当骑手这一年,倒是对很多商家了解不少。他是个有心人,发现附近的麻辣烫和川菜很受欢迎,因为交大的学生中南方人多,相比之下卖烤肉的生意就不怎么样。他一边跑单子一边留心观察:这段路上哪一片生意好,啥好做。
“不管干啥都要学点东西,不能光闭着眼睛出力气。”这是他半生的打工心得。
现在,夫妻俩建了个社区水果团购的微信群,群里有400多人。他们计划将来在交大附近开个小餐馆。
在王西洲看来,骑手工作最大的特点是门槛低。“如果身边哪个朋友没工作的话,我会推荐他去当骑手,毕竟也是一份收入。不过之前推荐过几个,人家都不去。”
王小海今年21岁,是浙江温州的商人子弟,家里有两栋商铺,经济条件相当不错。
高中毕业后王小海服了两年兵役,刚退伍便遭遇疫情,不少工厂倒闭,温州消费高,他看到骑手招聘广告写着工资5000-7000元,没想太多就去了。
他一共干了半年多,在美团、饿了么、肯德基都做过。那会儿一天能挣五六百,在当地算相当高的收入。有些单别人不愿意送,他总是自告奋勇:“我来。”晚上20:00下班,有时他会干到23:00,可以多挣100元。
“反正回去也睡不着,年轻人累点无所谓。所以,单量第一永远都是我。”王小海颇为骄傲。
为了送餐,他在手机里装了四款地图App。有时候面临超时,他会打电话给客户说明情况,先确认送达。大部分顾客都能理解,少数人态度不那么好,王小海会诚恳道歉。
“大家都是文明人,如果被投诉、扣钱,那就不划算了,能开口解决的事情,就放下面子。送外卖属于服务行业,态度一定要好。”王小海笑着说。
在肯德基工作第三个月的时候,王小海不想干了,店长极力留人,说市里打算开第四家分店,可以推荐他当储备店长,五险一金交完还有将近3000元到手——这相当于当地公务员的待遇。他和妈妈商量,都觉得没必要签一年合同限制住自己,也就罢了。
王小海现在妈妈的店里帮忙,拿3000元的月工资,吃住都在家里。爸爸打算再开一家服装店,到时候他再过去帮忙打理,将来则考虑自己开店当老板。
他坦言,跟爸妈相比,自己的经验还是差了很多,在店里上班相当于锻炼,“比如,顾客拿起一双鞋子,你立马得知道它的存货还有哪几个码;如果老板干不好销售,光指着员工销售,这家店生意好不了。”
当骑手对王小海而言,更多在于体验。爸爸常对他说,做生意要懂得各行各业,当老板要先从打工学起。送餐跑奶茶店、小吃店时,王小海喜欢跟老板和伙计聊天,比如他们怎么跟平台取得联系,平台怎么抽成,操作流程是怎样……他说,如果以后自己也开奶茶店、小吃店,这些会很有帮助。
现在王小海也常点外卖。有一次下雨,他点了外卖后给骑手打电话,对方以为他在催单,说马上送到。王小海说:“不着急,你慢慢来,雨天开慢点。”
(应采访对象要求,赵婷、王小海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