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理动力学看《蝇王》中文明的溃败

2021-06-15 22:29过任奇翔

[摘 要]作为一部反乌托邦小说,戈尔丁的《蝇王》着重展现了由儿童主导的文明和秩序在短时间内被带有宗教色彩的献祭行为和杀戮斗争取代的过程。文章尝试应用心理动力学理论中的焦虑和心理防御机制理论梳理引发《蝇王》中文明溃败的诱因,并分析此诱因对岛上儿童个体的具体影响。研究发现,不同种类的焦虑是诱发儿童不同行为的根本因素,这些焦虑触发了儿童不同的心理防御机制。在不同防御机制的作用下,岛上儿童的行为被导向了不同的方向,从而引发了文明和秩序的最终溃败。

[关键词]《蝇王》;反乌托邦;心理防御机制;心理动力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0292(2021)02-0135-06

[基金项目]黑龙江省教育科学“十三五”规划2020年度重点课题“混合教学环境下学习绩效评价研究”(GJB1320304)

[作者简介]过任奇翔,黑龙江工商学院外语系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西方文论。

一、引言

《蝇王》是英国作家威廉·戈尔丁(William Golding)出版于1954年的一部反乌托邦中篇小说。《蝇王》的灵感来源于罗伯特·巴兰坦(Robert Ballantyne) 1858年的儿童冒险小说《珊瑚岛》(The Coral Island),这部荒岛文学体裁的作品赞扬了儿童团结、勇敢、齐心协力面对困难的精神,赞扬了人性中的光辉面,但是脱胎于《珊瑚岛》的《蝇王》恰恰反其道而行之。《蝇王》讲述了核战争背景下,一群13岁以下的男性儿童从一次坠机中幸存于一座不知名的无人小岛。而在短暂的时间内,孩子们就经历了社会文明和秩序的崩溃,人性的泯灭以及随之而来的斗争和杀戮。相比《珊瑚岛》,《蝇王》要展示的是“经验而非天真,现实主义而非浪漫主义,真相而非幻想,艰苦而非享乐”[1](P205)。之前已经有充足的研究对《蝇王》中悲剧的成因作出了分析。其中,哈罗德·布鲁姆认为,抛开这部小说的反极权主义色彩和核战争背景不谈,戈尔丁只是讲述了一个普通环境下关于人性卑劣(vileness)的故事[2]。而人性恶这一主题也贯穿了戈尔丁大部分的创作,正如戈尔丁自己坦言:“‘恶出于人正如‘蜜产于蜂。”[3]作者的个人情绪首当其冲地给这部小说笼罩上了悲观主义的色彩。此外,小说创作于50年代初期,此时正值美苏两大阵营冷战逐步加剧之际,戈尔丁对战后西方自由主义的失望以及对美苏冷战核竞赛的担忧,也使得人性恶这一主题更加赤裸地展现在《蝇王》中。因此,人性恶成为此前《蝇王》相关研究的主要切入点之一。诚然,人性恶的主题研究可以透彻地从创作背景上阐释《蝇王》中悲剧的深层原因,但在解读人物细微具体的行为和动机方面,人性恶这一研究角度提供的解读深度是有限的。相比之前研究,本文更倾向于通过分析文本中人物的具体行为及其动机来给出《蝇王》中文明秩序崩溃的成因。基于此,本文试图利用以弗洛伊德理论为核心的心理动力学理论中的焦虑、心理防御机制等概念去分析和解读《蝇王》中人物行为的动机以及这些行为给岛上文明秩序带来的影响。首先,本文将对引发人物行为的诱因,即本我,自我和超我之间矛盾引发的焦虑进行分析,梳理人物行为的动机。其次,个体行为应对这些焦虑所采用的心理防御机制会被一一讨论,进而分析采取这些防御机制对个体或文明秩序的影响。通过心理动力学角度的分析,本文期冀为《蝇王》的文本阐释提供更广阔的分析视角,同时探索和印证心理动力学理论广泛的应用可行性。

二、《蝇王》中焦虑的来源、类型与影响

首先需要强调的一点是,《蝇王》中并不存在“文明”或者“野蛮”两个阵营。戈尔丁着力展现的是人类文明的变质和溃败的过程。因此无论是始终代表“秩序”和“理智”的拉尔夫和猪崽子一派,还是代表“野蛮”和“杀戮”的杰克和罗杰一派,都是这个小岛上微缩的人类文明社会的组成部分,相当于一枚硬币的两面。随着时间推移,文明中理性和光明的部分逐渐腐坏,而人性中非理智的原始兽性最后全面占据上风。想要厘清这一变质过程的诱因,我们首先需要了解岛上孩子们行为的动机。

弗洛伊德认为,本能是人类的基本心理动力。本能来自身体的内部刺激,它“驱使人通过活动来满足由于内部刺激所产生的心理和生理需求,宣泄和消除由于刺激所引起的紧張,痛苦和焦虑”[4](P9)。因此,从根本上说,岛上孩子们的一切行为动机都来源于本能的驱使。这里,本能既包括恐惧危险,保护自我不受伤害的“自我本能”,也包括以攻击为表现形式的,指向外部对象的“死的本能”。而本能和欲望组成了弗洛伊德提出的三层人格结构的第一层,即本我(id)。本我的需求追寻的是本能能量的释放和紧张的消除,遵循的是“快乐”“自然”原则。因此在满足本我的过程中,本我会与遵循“现实”“可行”原则的自我(ego)以及遵循“道德”“社会”原则的超我(superego)产生矛盾和冲突,进而产生焦虑。而为抗阻焦虑,岛上的孩子们不得不采取各种心理防御机制加以应对,进而采取了各种行动。综上所述,为满足本能而产生的焦虑成为左右孩子们行为的诱因。根据人格结构,弗洛伊德把焦虑的类型分为三种,即客观性焦虑、神经性焦虑和道德性焦虑[4](P46)。

(一)《蝇王》中的客观性焦虑

客观性焦虑也叫现实性焦虑,产生于外部世界真实的危险情境。它表现为面对外部世界而展现出的软弱状态,即害怕和恐惧外部世界的危险[5]。客观性焦虑是《蝇王》中孩子们焦虑的主要来源。安娜·弗洛伊德指出,儿童的自我害怕是本我,因为他们害怕外部世界。他们的本能防御是“对外在世界的焦虑或现实焦虑的压力下产生的”[6](P40)。岛上孩子所面临的外部世界是脱离了人类文明的蛮荒自然界。他们不仅要承受脱离成人庇护的安全感缺乏,还要时刻面临食物短缺导致的可能的饥荒、恶劣的卫生条件以及夜晚中恐怖的黑暗。此外,一个会被忽视的外界环境因素是“戈尔丁在作品中反复强调了酷热和高温”。在拉尔夫出场一幕,戈尔丁强调:“虽然他已经脱掉了那件学校里常穿的厚运动衫……但还是热得要命”[3](P1); “而几乎张眼就能看到的,是一股腾腾的热气”[3](P5)。由于无法建造能够遮挡烈日灼晒的遮蔽场所,孩子们不得不忍受持续的高温。而从病因学上看,长期酷热会造成认知能力的减退[7](P84-87)。这也为小说后期理智和秩序的全面崩盘埋下了伏笔。综上,岛上孩子们所面对的外部环境的压力不仅是极端的,而且是多重的。

荣格认为,饥饿是影响人类行为的最重要和最强大的因素之一,饥饿就是“生存的全部,是生存本身”[8](P82)。作为本能的饥饿感既是驱动岛上孩子们行为的最直接因素,也是将理性赶走的元凶。因为不割开野猪的喉咙放血,就“吃不成肉”[3](P30)。因此,为获取食物而捕猎野猪的行为使杀戮变成了家常便饭,这使得杀戮本能(死的本能)的发泄逐渐占据了猎手们人格的自我部分,而拥有高超捕猎技巧的杰克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利用猪肉把更多孩子纳入自己麾下,从而孤立了拉尔夫和猪崽子一派。此外,饥饿会引发宗教性质的情感和幻想,并“使食物成为神”[8](P109)。在历史上,食物往往是宗教活动的重要部分。由此可见,作为食物的猪头被孩子们选作献祭给“野兽”的贡品并非偶然,而其本身也被赋予宗教般的崇拜和畏惧感:当猪头被插在木棒上被竖起来时,孩子们“本能地往后退缩”[3](P158)。综上,饥饿本能所引发客观性焦虑不仅加速了文明和秩序的消失殆尽,还把原有的秩序扭曲成了带有宗教色彩的祭祀行为。

恶劣外界环境所引发的客观性焦虑容易引发的一种精神状态就是“幻觉性的愿望满足”[9]。即儿童在脱离成人养育着或庇护提供者之后会不断在脑海中浮现之前愉快和被满足的状态,从而暂时缓解眼前现实的不愉快。在拉尔夫身上,这种精神状态体现得最为明显,如文中多次提及拉尔夫的幻想。在拉尔夫与杰克等人结队打猎途中,拉尔夫回忆起之前在德文波特与父亲度过的美好时光。他回忆起“带糖和奶油的玉米片”和他喜爱的儿童读物。总之,“一切都很好,一切都是愉快而亲切的”[3](P127),然而,这种幻觉性满足的弊端是:养育/庇护者的持续缺席和越来越急迫的生理需要会使先前那套自我安慰系统彻底崩溃。当这种幻觉愿望不再生效时,就需要用现实性的欲望代替幻觉愿望。而相比之下,杰克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能很快摆脱幻觉愿望,而把打猎果腹这种现实性欲望作为自己行动的出发点。

(二)《蝇王》中的神经性焦虑

神经性焦虑产生于本我与自我之间的冲突。本我的基本构成包含人类的基本需求,它追求的是“本能能量的释放和紧张的解除”[4](P36)。追求快感满足时的冲动以及在这个过程中形成的强烈感情成为本我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当自我无法抵御这种本能能量的释放时,本能就会激发自我的敌意,从而产生焦虑。弗洛伊德认为,神经性焦虑的表现主要体现为三种,即期待的恐怖或焦虑型的期望、附着某物的焦虑和莫名其妙的焦虑[10](P36)。如果说岛上孩子的客观性焦虑是由看得见或感知得到的外部因素引起的,那么神经性焦虑就可以用来解释孩子“无中生有”的恐惧。本节我们就小说中展现最明显的“期待的恐怖”和“附着某物”的焦虑进行讨论。

期待的恐怖是指患者常认为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而且患者会把偶然事件看作不祥之兆。这种焦虑是“浮动不定”的,因此会影响人的判断力及其所期待的事物。在《蝇王》中,被反复提及并以各种形式出现的“野兽”就是这种焦虑的具体体现。在小说伊始的集会上,就有一个年纪较小的孩子声称自己看到了野兽,那是“蛇样的东西,好大好大”[3](P36)。在另一次集会上,一个叫菲尔的孩子把他梦中的恐怖之物描述为“树上那些弯弯曲曲的东西”[3](P93)。尽管菲尔声称自己在做梦,这种描述还是激起了孩子们的集体恐惧。针对野兽的讨论也从海中的未知生物扩展到了鬼魂。而“从天而降的野兽”出现后,“浮动不定”的神经性焦虑就变成了“附着在某物上”的焦虑,而其带来的恐惧也达到了顶点。附着某物的焦虑往往附着在某些特定的情境和对象之上,例如,某些患者会对某种特定动物产生恐惧,形成动物恐惧症(animal phobia)。而事实上,这“从天而降的野兽”只不过是一名不幸在岛上罹难的飞行员的尸骸。在未探明实情的情况下,出于恐惧,孩子们将这一偶然事件视为“野兽”存在的确凿证据。此时孩子们浮动的神经性焦虑已经完全附着在这具尸骸上,进而产生了把猪头作为贡品献祭给“野兽”的行为。此外,极度的恐惧压过了理智,使得孩子们在癫狂中将唯一发现野兽真相的西蒙乱棍打死。而代表理智的西蒙的死也预示着文明与秩序全面溃败的必然性。

(三)《蝇王》中的道德性焦虑

道德性焦虑源于本我和超我之间的冲突。超我的内容包含对违反道德规范行为的惩罚以及为自我树立良好的典范。超我监督,检查和奖惩自我,因此自我会由于“害怕超我的惩罚和谴责而担忧本能冲动产生的一些不道德的思想和行为”[11](P90-94),从而产生焦虑。和成年人一样,儿童也会把本能视作一种危险,因为养育者会禁止这些本能的满足。如儿童不对本能进行限制和对抗,则会招致育儿者的惩罚。在小岛上,尽管养育者已经缺席,这套超我的抑制机制起初仍旧是有效的。在小说第四章,罗杰和莫里斯在玩闹中毁掉了另外三个孩子堆起来的沙堡,莫里斯不慎把沙子弄进了帕西佛尔的眼睛。莫里斯“曾因把沙子弄进一个小孩的眼睛而受过惩罚”[3](P64),而“眼下,尽管不会有爸爸或妈妈来严厉地教训他,莫里斯仍感到做了错事而忐忑不安”[3](P65),因此他还是带着一种负罪感迅速走开了。这说明,在岛上生活的初期阶段,超我的惩罚机制是有效的,但是其生效的机制依赖养育者在场。养育者的长期缺席使得自我对本能的抑制逐渐失效,超我也就失去了权威。因此在故事后期,文明与秩序也就荡然无存了。

道德性焦虑还体现在超我作用体现最明显的拉尔夫和猪崽子身上。这两个角色承载的理性和道德最多,其承受的道德性焦虑也最大。因为杰克一伙人的疏忽,在山顶作为求救信号的火堆熄灭了。拉尔夫对可能错過了路过的船只感到懊恼,而杰克只是用几句“漂亮话”就推卸了自己的责任。拉尔夫却无法摆脱这种愧疚感,“他讲不出漂亮话,他这时只能发泄愤怒”[3](P79),可见较高的道德感给拉尔夫带来了更多的负面情绪。这样的负面情绪同样体现在拉尔夫和猪崽子的两场对话中。首先,在小说第八章,维持火堆燃烧的树枝即将消耗殆尽,大部分孩子沉迷打猎,只凭拉尔夫和猪崽子很难收集足够的树枝。拉尔夫超我中的责任感使他发出这样的忧虑:“有时候我也不在乎。假定我也变得像别人那样……咱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3](P161)而猪崽子也被这种忧虑扰得“心烦意乱”起来[3](P161)。其次,误杀西蒙之后,超我中的负罪感引发了拉尔夫和猪崽子激烈的争吵,拉尔夫的声音中“带着厌恶”[3](P182),二人开始互相推卸责任。相比之下,自我服从了本我欲望的孩子无须承担这种道德负罪感带来的痛苦情绪。要维持文明和秩序,个体就必须承受更多的来自超我的惩罚,忍受更多的负面情绪,可能会变得软弱和优柔寡断。而软弱和优柔寡断让拉尔夫和猪崽子从本质上成为岛上弱势的一派。

三、《蝇王》中的心理防御机制

根据弗洛伊德理论,心理防御机制是“一种在自我中自动进行的潜意识心理活动,它能帮助人们保持一种心理平衡……是自我的一种防卫功能”[4](P28)。如前文所述,本我与超我,本我与外部环境之间经常会发生矛盾和冲突,从而引发个体的痛苦和焦虑。这时,自我就可以“以某种方式调整冲突双方的关系,使超我的监察可以接受。同时本我的欲望又可以得到某种形式的满足,从而缓和焦虑,消除痛苦”[4](P28)。在弗洛伊德提出心理防御机制理论后,他的女儿安娜·弗洛伊德又在此基础上补充了五种新的防御机制类型。本节将讨论岛上孩子们为对抗焦虑而采取的若干种典型的心理防御机制,并分析这些防御机制的采纳对个体或文明秩序的影响。

(一)压抑

压抑(repression)是最基本、最核心的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它是指把引起焦虑的思想、观念以及个人无法接受的欲望等从意识中挤出,压入潜意识中使之被遗忘[4](P47)。压抑在《蝇王》中主要表现为有意识地尝试遗忘和语言上的忌讳。在将山顶死去飞行员的尸骸误认为是“野兽”之后,孩子们陷入了极大的恐慌。由于无人敢再去山顶点火,拉尔夫一伙决定在山下再建一个火堆。此时所有人都热火朝天地参与劳动,尽管“他们的干劲中带着惶恐不安,兴奋中夹杂着歇斯底里”[3](P150)。在这个过程中,孩子们有意识地把注意力转移到体力劳动上,从而暂时性地忘却“野兽”带来的巨大恐慌。而杰克领队的猎手们也很快走出了阴霾,大家一致决定“把野兽忘掉”[3](P153)并继续投入到新的打猎行动中。跳舞是另外一个通过肢体活动遗忘焦虑的行为。暴雨将至,隆隆的雷声和掉落的雨点让孩子们感到不安和焦虑,“小家伙们尖叫着四散奔逃”[3](P175),而此时杰克呼吁大家“跳咱们的舞”[3](P175)。癫狂的舞蹈行为转移了孩子们对客观性焦虑的注意力。此外,误杀西蒙后,猪崽子向拉尔夫提议:“咱们该把那件事忘掉,尽想着它可没什么好处。”[3](P182)这可以避免强烈的良心上的谴责和负罪感。在话语上,孩子们通过故意避免提及一些词汇而将不好的联想强行挤出意识。杰克在指挥猎手们处理猎物时说道:“咱们要把这死猪的一部分留给……”[3](P157),此时他并没有直接说出让他恐惧的野兽的称呼,而他说话的话音也“轻了一些”[3](P157)。在拉尔夫和猪崽子讨论是谁分裂了孩子们时,猪崽子说:“我不晓得,拉尔夫。我猜是他。”[3](P161)这里猪崽子并没有直接提及给他们带来焦虑的杰克的名字。而在拉尔夫的逼问下,猪崽子说出了杰克的名字,此时他觉得“那个字眼仿佛有点犯忌讳”[3](P161)。此外,在萨姆等人谈论起那场让所有人失去理智并杀死西蒙的跳舞仪式时,萨姆起初也避讳了充满罪恶感的“跳舞”二字,而等他说出这个字眼时,这个字使他们“全都不寒而栗”[3](P184)。可见,无论焦虑是何来源或种类,压抑都可以是首先被选择的有效防御机制。

(二)退行

退行(regression)指个体遭遇创伤、挫折或精神疾病时,放弃已经学会的比较成熟的适应方式或技巧,退回到先前水平的功能或心理性欲发展阶段[11](P91)。退行在拉尔夫身上有较为明显的体现。在经历了长期的焦虑和挫败后,拉尔夫形成了吮吸手指、撕咬指甲的习惯,并沉溺于此,以至于他的“指甲已被咬到最贴肉的地方”[3](P124)。根据弗洛伊德的心理人格发展理论,处于口欲期(oral stage)的0—1岁的婴儿会通过口腔部位的吮吸、咀嚼、吞食等动作来获取快感。而小说中拉尔夫十三岁,本应处于人格发展阶段的最后一阶段,即生殖期(genital stage)。因此,吮吸手指、撕咬指甲的动作让拉尔夫在某些瞬间退回到了口欲期的人格阶段。此外,退行的发生是无意识的。拉尔夫“记不起什么时候又开始了这种恶习,什么时候又沉溺于这种恶习”[3](P124),可以佐证退行的无意识性,然而,退行是一种不成熟的防御机制。因此客观焦虑引起的退行既不能帮助拉尔夫解决实际问题,也无法缓解他情绪上的不安。

(三)与攻击者认同

与攻击者认同(identification with the aggressor)是指个体对自己所恐惧的人或对象的行为和特质进行模仿,从而使自己从受威胁的角色转换为实施威胁的角色[11](P92)。这种防御机制既可以解释野猪扮演游戏的成因,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在游戏的过程中孩子们会有故意伤害游戏伙伴的过火行为。扮演野猪模仿打猎的游戏开始于一次捕猎后。罗伯特开玩笑般地对野猪进行模仿,这时猎手们也纷纷认真地加入游戏,直到情况逐渐失去控制。游戏的参与者似乎忘记了罗伯特和他们一样是人类,而把他当成了真正的捕猎对象进而肆意地加以折磨,甚至拉尔夫也被狂热冲昏了头脑,这时他“加以伤害的欲望主宰了一切”[3](P130)。野猪虽然是孩子们的食物来源,但也代表了岛上的自然界,即未知的世界。而孩子们对未知有恐惧感。此外,在发现山顶的“野兽”之前,野猪其实也是“野兽”真实身份的可能猜测之一。因此在一些孩子潜意识中,野猪在某种程度上是“野兽”的具化物。因此,模仿围猎野猪可以有效转化孩子们与未知自然界的角色,使孩子们成为自然的驾驭者。而当孩子将现实经历中的被动转换成游戏中的主动时,他“就把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不愉快经历放到他的玩伴身上”[6](P82)。因此,扮演猎手的孩子会忘掉游戏的模拟性质,将压抑的焦虑转化成愤怒以及杀戮的本能发泄在扮演野猪的罗伯特身上。因此,即使罗伯特大声求饶,其他人也没有停下的意思。这种防御机制衍生出的游戏行为虽然能给予孩子们短暂的安慰,但愈演愈烈的杀戮本能终究不是模拟性质的游戏能够满足和抑制的,這也为西蒙的死和随后的一系列杀戮埋下了伏笔。

(四)反向形成

反向形成(reaction-formation)是指将内心的欲望冲动逆转到对立面,用相反的形式表现出来[11](P92)。即个体会专门强调与被压抑的冲动相反的部分,从而把注意力引到这些被压抑的内容上。反向形成可以用来解释孩子们用猪头祭祀“野兽”的这一充满宗教感的行为。如前文所述,对“野兽”的恐惧是孩子们企图拼命压抑到潜意识里令人不悦的内容。在表面上,献出猪头是因为孩子们希望“野兽”吃了猪头,就不会再吃他们,但是在实践这个简单逻辑时,孩子们衍生出充满宗教感的敬畏心理和行为:首先,贡品并不是被随意丢弃或简单放置在丛林中,而是被一根两头削尖的木棒插着固定在岩缝里。其次,在献祭贡品的过程中,孩子们怀着忐忑的心情,“显得有点鬼鬼祟祟”[3](P158)。这都说明,在献祭的过程中,反向形成这一防御机制将被压抑的对“野兽”的恐惧与厌恶转化到相反的形式上,即畏惧与崇敬,并表现出来。献祭猪头的行为直接导致理性的思考与分析为带有宗教色彩的活动所取代。

(五)隔离

隔离(isolation)是指“把社会所无法接受的冲动或欲望在意识中保留下来,但……剥夺了其中的情欲和意义”[4](P62),从而消除不快和焦虑。也就是说,隔离防御机制生效时,情感会被单独剥离出来,因此人的行为和思想会摆脱情感的影响。故而隔离一般体现为情感隔离(isolation of affect)。隔离机制主要体现在以杰克为首的一伙孩子身上。其中,战妆(war paint)是隔离机制生效的重要道具。战妆是指古代战争中或原始民族的战士用颜料在脸上和身体上涂抹和绘制图案。这种行为的意图是为恫吓敌人,造成敌方心理上的恐惧。这里我们并不讨论“战妆是如何使人产生恐惧的”,我们要讨论的是,战妆在杰克等人失去理性的过程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在首次涂好战妆时,甚至杰克自己也吃了一惊,他的内心马上发生了变化:他“惊愕地看到,里面不再是他本人,而是一个可怕的陌生人”[3](P68)。因此杰克可以“在面具后面躲着,摆脱了羞耻感和自我意识”[3](P68)。战妆有效地剥离了杰克意识中同情、怜悯、善良等美好的情感,使杰克的思想和行动完全听从于本我欲望,即果腹和杀戮的本能的指使。而情感被剥离后,负责道德监督的超我也就无法发挥作用。因此在拉尔夫向杰克一伙索要海螺时,他发现杰克一伙人“涂得五颜六色,神态自若……显得比他自在”[3](P205)。这说明,通过战妆实现的隔离可以使杰克一派彻底摆脱超我焦虑,进而使文明和秩序为野蛮和杀戮所取代。

四、结语

通过借助心理动力学相关理论对文本的梳理,我们发现,岛上孩子们要面对的是外部世界恶劣条件引发的客观性焦虑,本能欲望宣泄引发的神经性焦虑和超我—自我冲突引发的道德性焦虑。这些焦虑迫使孩子们采用不同的心理防御机制进行抵抗,从而获得心理平衡和减少不快,然而,心理防御机制的采用直接影响了孩子们的思想和行为。本文主要分析了压抑、退行、与攻击者认同、反向形成和隔离等五种体现较为明显的心理防御机制。其中,压抑导致孩子们语言上的避讳,并让他们通过肢体上活动,譬如劳动和舞蹈来转移对恐惧的注意力;退行让拉尔夫沉湎于吸吮手指,这种不成熟的防御机制对拉尔夫没有任何正向促进作用;与攻击者认同促成了模拟野猪打猎的游戏,并导致游戏中的过火行为;反向形成对文明和秩序的影响较大,因为它导致供奉猪头向野兽献祭的带有宗教色彩的行为和心理,通过反向形成,原本的文明和秩序被这种行为和心理所取代;隔離直接导致杀戮行为的升级,即通过隔离,杰克一伙人把理性的情感从意识中剥离,本能驱动的行为占据了他们人格中的自我层面,因而导致杀戮行为的大规模爆发。综上所述,从心理动力学角度分析孩子们的行为及其动机可以发现,岛上文明秩序溃败的悲剧是必然的。这种必然不仅仅是人性善恶决定的,它更多取决于人类的心理机制。限于篇幅,本文只选取了《蝇王》中体现的部分心理防御机制和例子进行分析,而文中还存在其他的防御机制作用的例子尚未被一一阐述。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看到心理动力学理论所具有的广泛的可应用性,以及《蝇王》这部优秀作品所蕴含的深邃的文本解读空间。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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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孙兰瑛]